程序,把推力模型重新计算了若干遍,找出了西易公司模型中的错误。也正是因为有这样扎实的证据,西易公司没有过多狡辩,直接就承认了自己的失误。
尽管自己的质疑获得了证实,但向鹏还是无法理解西易公司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简单的一个错误。西易公司计算失误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使用的一元计算模型已经落后了,目前已经出现了二元、三元的计算模型,足以弥补一元模型中的欠缺。可西易公司作为这么大的一家公司,代表着行业最高技术水平,怎么会连二元模型都不懂呢?
听到向鹏的话,众人都把目前转向了刚从京城赶过来的国家装备工业公司总经理助理冯啸辰。这些天里,冯啸辰已经是几下和州,帮龙山电机厂顶住来自于方方面面的压力,给现场的技术人员鼓劲,组织其他单位的技术人员前来帮忙,偶尔还会给技术人员们提一些“小小的建议”,而大家在将信将疑地做过验证之后,意外地发现这位冯助理每次提出的建议居然都是正中要害,让大家少走了许多弯路。
不知不觉地,大家便把冯啸辰当成了主心骨,凡事都愿意听听冯啸辰的看法。这一次,西易公司的工程师到中国来,承认自己的计算模型有误,愿意承担所有损失。在场的中国工程师们欢欣鼓舞之余,难免又有些惴惴,不知道为什么西易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冯啸辰能够给出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在经济学上叫做后发优势。”冯啸辰笑呵呵地对众人说道。
“冯助理,咱们平常不都是说先发制人的吗,这个后发优势是什么意思?”龙电副厂长欧桂生诧异地问道。
冯啸辰道:“这就是辩证法的魅力了。先发有先发的优势,后发有后发的优势,取决于不同的情况。在工业发展方面,先发优势就是先进国家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有先进设备,尤其是拥有大量的专利,还有品牌和商誉上的优势,后进国家哪怕是要照着先进国家的道路走,也无法走通,因为光是一个专利门槛,就能够把你挡在门外。
可先进国家也有先进国家的劣势。它们的市场已经饱和,空有技术却没有用武之地。他们的设备先进,但却是相对的,因为他们10年前更新的设备还没有到老化淘汰的程度,无法采购最新的设备,相反,像咱们国家的一些企业,反而拥有更先进的设备。”
“这个倒是真的。”年轻工程师胡岳松道,“去年厂里派我去西易公司学习,我看到他们车间里的有些设备还比我们龙电的旧呢。我们龙电这几年从日本、德国引进了很多先进机床,虽然总体水平还远远比不上西易,但有一部分设备还是比他们强的。”
“小胡说得对,而且未来我们的这种优势还会进一步加大。”冯啸辰附和了一句,接着说道,“设备方面的问题,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些大公司的知识老化的问题。刚才小向问为什么我们能够做二元、三元的计算,西易公司还守着一元模型不变。大家想想,欧厂长和全总工他们,懂不懂二元模型?”
这话就有些敏感了,向鹏扭头看了看欧桂生和全建才,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欧厂长和全总工他们主要是负责全局的,具体的计算模型嘛……”
他说不下去了。这一次龙电用二元模型计算汽轮机推力,主力就是他和胡岳松等几位年轻工程师,后来从其他单位又来了几名高手,也清一色都是刚毕业不久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老工程师基本上就是站在旁边做点指导,涉及到具体的计算,尤其是编程等方面,这些老人就有些不灵光了。
可这样的大实话,向鹏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一是因为欧桂生和全建才都是他的领导,他就算再迂,也知道不能当着领导的面说对方不行。其次,欧桂生和全建才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技术人员,他们虽然不懂最新的技术,但对于一些问题的分析却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更为老到,再加上平时对他们也颇为关心,论经验、论人品,都堪称他们的老师,向鹏也不愿意去指责他们的缺陷。
全建才却是接过了话头,呵呵笑道:“冯助理说得对,我和老欧都老了,知识跟不上了,要论搞新技术,还向小向、小胡他们这些年轻人。”
“全总工,您不能这样说,我们都是您的学生,光是您在电机设计上的经验,就够我和小向学一辈子的了。”胡岳松赶紧说道。
冯啸辰拦住了他们的互相谦让,说道:“其实,当今世界的技术更新速度很快,老一代跟不上技术潮流是正常的,这不算什么错误。欧厂长和全总工他们也曾经是站在技术潮头的,只是现在年龄大了,加上肩上的担子更重,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学习最新技术,小向和小胡你们都年轻,技术上有一些优势是正常的。”
“瞧冯助理说的,我们其实也就是在学校里学过一点点而已……”胡岳松谦虚道。
向鹏则是眼睛一亮,看着冯啸辰,问道:“冯助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西易公司那边的工程师,年龄都太大了,所以跟不上技术发展的趋势,反而被我们占了上风?”
“正是如此!”冯啸辰道,“你们想想看,西易的工程师是多大年龄?”
“起码也有40多岁吧?”胡岳松道,“这还是他们能够派到中国来出差的,西易总部那边,50多岁的工程师也比比皆是,反而是像我和小向这种年轻人很少。我去学习的时候,西易那边的人看我这么年轻,还觉得很惊讶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冯啸辰道,“西方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是从战后到60年代末。进入70年代之后,西方就陷入了滞胀。由于劳动力成本的上升,加上基础建设已经完成,市场趋向饱和,西方的制造业大量外迁。先是迁到日本,后来又向亚洲四小龙等一些地区转移,西方的产业已经出现了空心化的迹象。
像西易这样的西方大企业,工程技术人员大多是五六十年代进入公司的,到现在正是50来岁的年龄。这些人在公司工作了30多年,公司不可能辞退他们。而他们不离开,年轻人就无法进入。在这种情况下,西方的年轻人也就不愿意去学工程技术了,更愿意学习诸如金融、商业之类的专业。一个产业,如果没有年轻人注入,你还能指望他们掌握什么最新技术吗?”
欧桂生在旁边点着头道:“没错,我看到资料上说,西方国家把工业叫做夕阳产业,说金融之类的是朝阳产业。夕阳都快下山了,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去学。”
冯啸辰道:“西方说的夕阳产业,倒不是指所有的工业门类。像半导体、计算机、生物技术等等,在欧美仍然是很有活力的,属于他们说的朝阳产业。但像火电机组这种产品,就属于夕阳了。”
“在咱们这里,那可是实打实的朝阳呢。”全建才笑着说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冯啸辰道:“全总工说得对。咱们国家是后起国家,随着经济的发展,电力需求未来增长十倍都不够,由此产生的对于电力设备的需求是十分庞大的,电力装备产业大有可为。年轻人在这个行业中能够建功立业,所以小向、小胡这样的青年才俊才会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个行业中来。”
向鹏和胡岳松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连连摆手,示意自己算不上什么青年才俊。不过,冯啸辰说的道理,大家倒是都接受了。没错,中国是个发展中国家,这是我们的劣势,也是我们的优势,后来居上这个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五百五十四章 市场经济()
确定了故障原因,修复故障机组的工作并不麻烦。中美两方的技术人员共同商议,在新的计算模型指导下,调整了汽轮机中高压转子平衡活塞的尺度,又修正了其他的一些问题,机组的故障终于得以排除。后续的这些事情,就不需要冯啸辰操心了。
西易公司承认自身设计错误的事情,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定南省前一段时间的运作没有留余地,一旦事情反转,就明显地措手不及了。中央领导对此事发表了意见,指出“不能一味迷信外国人”。定南省哪里听不懂其中的意思,马上做出表示,声称前期在沙亭电厂招标的问题上,“少数干部”有盲目崇洋的思想,做出了一些非常错误的决策,省里决心马上修改沙亭电厂的招标条件,增加有利于国内制造企业的条款,同时在全省干部中间开展自力更生、自主创新的意识教育,避免再次出现同样的问题。
至于省里说的“少数干部”,自然就得由省计委副主任汪锦胜代表了。他倒也有自知之明,从京城回到东源之后,便上交了一份检讨和一份辞职报告。作为一名勇于背锅的大侠,他被安排到一个政策研究部门去当了个一把手,级别得以保留,虽然权力远不如过去那么大,但好歹个人待遇是没问题的。
为了表现出痛改前非的决心,也为了给五里滩项目的投资商们一个交代,定南省组织一批笔杆子,写了一批自我批评和表决心的文章,除在定南省内的几家大报发表出来之外,还联络国家级媒体予以刊登。这种表态果然得到了中央的认同,领导同志在几次会议上对定南省的做法给予了表扬,这场风波终告结束了。
依冯啸辰的想法,有关和州电厂的事情,应当拿出来好好地炒作一番,压一压目前国内的崇洋风气。不过,他这个想法最终并没有得到“有关部门”的认可,中国目前还是一个技术上落后的国家,引进技术依然是重要的国策,为此也必须给国外的制造商一些面子。公然把西易公司拉出来打脸,对于未来的引进难免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有关部门”是不能不予以考虑的。
此外,冯啸辰说的后发优势问题,作为内部交流是无可厚非的,能够鼓舞工程技术人员的信心。但如果大肆宣传,就不合适了。中国人的传统哲学是闷声发大财,君不见日本企业已经在防范着中国的技术崛起了吗,在这个时候过于高调,容易引起别人的警惕。
不过,虽然没有在媒体上公开宣传,各种内部文件里还是通报了这件事,同时附上了领导的有关指示。定南省挥泪斩马谡的事情,也传得很广,让一些蠢蠢欲动的地方官员都感到了恐惧。老一辈领导人发出的“落后就要挨打”的警示,可以说是每一代领导的座右铭。中国一定要建立独立自主的工业体系,这是几代人的共同信念。在别的事情上,或许还有通融、商榷的余地,但在积极推进国家工业化方面,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谈的。
“推进工业化,我并不反对,但老幺你现在做的这一套,还是计划经济的思维,我是很不赞同的。老大,我知道你是国家计委的官员,肯定不爱听我这话,但现在你看看,全世界还有哪个国家在搞计划经济?苏联,那可是咱们的老师,咱们这套计划经济就是跟他们学的,结果呢,人家一夜之间就转向市场经济了。咱们现在还死抱着计划经济的那一套不放,这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吗?”
这是在月坛北街一家装修得颇为高档却又显得有些低调的餐厅里,社科院战略所84级的六名同学再一次聚会了。餐厅门外赫然挂着“蓝调咖啡学术沙龙”的牌子,这个沙龙现在已经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学术聚会场所,你兜里没个硕士证啥的,绝对是不敢走进这个门的。
蓝调咖啡沙龙最早就是由战略所的这几位研究生捣估出来的,场地就是战略所旁边的小饭馆。后来冯啸辰私底下让陈抒涵投了点钱,把小饭馆买了下来,依然由原来的老板娘苗大妈管理,内部进行了一些装修,增加了不少学术气息,再加上对社科院研究生打折的政策,赢得了研究生们的青睐。
社科院的研究生都不是池中之物,毕业之后大多数都进了中央部委机关,或者是著名高校、科研院所。有他们带动,蓝调咖啡的生意自然也就越做越好了。
这一次,战略所84级的同学正是选择了蓝调咖啡聚餐,以欢迎从美国学成回来的同学祁瑞仓。刚才那番话,自然就是祁瑞仓说的,他在出国之前就是一个自由经济主义者,在芝加哥大学读了个博士,其立场更是又坚定了若干成。大家聊天时谈到沙亭电厂的事情,祁瑞仓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开始批判昔日的同学思想不对。
这也是战略所84级的传统了,大家信奉“同学归同学、学术归学术”,同学友谊是没说的,但学术上绝不妥协,有啥说啥,即便是被别人驳倒了,也没什么丢脸的,甚至还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东西。
祁瑞仓说的老幺,自然是指冯啸辰,而老大就是王振斌。这一大一小,就是沙亭电厂事件的参与者,听他们把收拾定南计委的事情说得那么开心,祁瑞仓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计划经济思维的表现,连世行项目都要插手,实在是太不符合普适原则了。
“我们这可不是计划经济,而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我们计委内部也大幅度地调整了工作范围,轻工业产品的生产已经全部放开了,重工业产品也在逐渐放开,最多两年时间,钢铁、水泥、化纤这些基础原材料的市场都会放开,这还不算是市场经济吗?”王振斌反驳道。
祁瑞仓道:“可是沙亭电厂这件事,你们怎么插手了呢?”
王振斌道:“重大装备方面,国家是有规划的,要求逐步实现进口替代。30万千瓦机组和60万千瓦机组的引进工作都已经进行了10年,我们也付出了很高的学费,也到了收获的时候。定南这边故意制订歧视性条款,拒绝使用国产装备,我们当然要管。”
“看看,这不又回到计划思维了吗?人家是用户,愿意用谁的设备,那是人家的自由,你们用行政手段进行干预,还撸掉了人家一个副主任,这样的做法,让人怎么相信中国在搞市场经济?”
“老祁,你这就不讲理了,外国也有搞国家管制的事情,你看日本,不就是靠着贸易保护发展起来的吗?”丁士宽在旁边插话了,他现在已经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员,依然在研究国家经济战略的问题,在沙亭电厂这件事情上,他的立场是与冯啸辰和王振斌相一致的。
祁瑞仓道:“日本是一个跛脚的国家,欧美对于日本的产业政策一向是持批评态度的。中国要和世界接轨,不能学日本的体制,应当学欧美的体制。”
“那你如何解释巴统协议呢?”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这个……这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这是政治上的问题。”祁瑞仓有些语塞了,他可知道自己的这个师弟头脑清楚,不是他三言两语能够糊弄过去的。巴统协议名为西方国家联手防范东方阵营的一个制度,实质上却有封锁高新技术,以迟滞苏联、中国技术发展的目的。政客们可以在公开场合睁着眼睛说瞎话,祁瑞仓是个学者,而且是个有良知的学者,再加上是在自己的同学面前,再装这种傻就没意思了。
冯啸辰淡淡一笑,说道:“哪个国家选择哪种制度,是自己的事情。因为中国的制度不能让美国满意,所以他们就可以在技术上封锁,还美其名曰防范东方阵营,这符合自由贸易的规则吗?”
“这件事,西方理论界也是有批评的,据我了解,许多政客已经提出,巴统协议已经不适应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关系,要求废除,我估计时间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