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迪主动请缨,冯啸辰当然没有二话。这个年代里,国人对于欧美国家颇为向往,但对拉美、非洲之类的地方,多少都有些畏惧感,觉得这些地方可能是又脏又乱。冯啸辰是两世为人,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墨西哥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地方,杜晓迪想去就去吧,开开眼界也是好事。
就这样,杜晓迪与王瑞东汇合之后,搭乘航班,经转美国来到了墨西哥佩罗市。为了不让日方产生疑惑,她专门让王瑞东给她找了一件全福公司的工作服换上,然后便以全福公司电焊工的身份,走进了工地。
“冯助理的意思是,要先搞清楚分馏塔倒塌的原因。如果责任在于我们的焊接操作不当,那么该咱们负的责任,咱们也不必推卸,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就是了。但如果责任不在我方,也不能容许日本人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这不仅仅是涉及到你们几位师傅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全福公司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国制造’的声誉问题,这种原则问题是不能妥协的。”
杜晓迪向众人说道。提到冯啸辰时,她用了和众人要样的称呼,管他叫“冯助理”。这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年来,杜晓迪参加过许多次装备工业公司的工作,当着其他人的面,她也都是这样称呼冯啸辰的。
“责任这方面,我说不准。”毕建新道,“照常理来说,这个分馏塔底座的焊接,也不算是什么很复杂的电焊,我老毕干了一辈子,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出错。分馏塔倒掉之后,我去查过记录,也到现场去看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不过,我也知道我眼界浅,现在杜师傅来了就好了,你的技术,我老毕一向是服气的,明天我陪你去现场看看,没准你能发现点什么问题呢。”
“毕师傅客气了。”杜晓迪笑着说道,“您称我一句小杜就好了。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我可不敢在您面前这样说,要不我师傅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哈哈,小杜还和以前一样,技术好,人又谦虚,真是不错。”毕建新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并以长辈的口吻又夸了杜晓迪一句。
“谢谢毕师傅夸奖。”杜晓迪客气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现场那边,我肯定要去的,不过,光是看看恐怕还不够,最好能够动手焊几个点试试,看看到底是咱们的操作有误,还是日本人定的工艺规范有误。”
“这个倒是容易。”梁辰道,“岩崎直弘刚给我们下了工作单,让我们安排几个人去清理现场,修复那些被砸坏的结构。到时候杜师傅就和大家一起去,现场要用到电焊、气割这些,你可以随便试,反正也是损坏的东西,日本人不会在乎我们怎么做的。”
“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日本人不允许我们接触那些结构呢。”杜晓迪说道。
王瑞东在一旁插话道:“辰子,你刚才说日本人让咱们清理现场,难道是已经有事故结论了吗?”
梁辰摇摇头,道:“这个倒没听说。我看那个叫什么田雄的日本人这几天一直在工地上转悠,眼睛都熬红了,估计应当是还没什么结论吧。”
“没有结论,他们就清理现场,万一像杜师傅说的那样,他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们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王瑞东提醒道。
“可是,清理了现场,他们也同样没有证据说是咱们的责任啊。”梁辰是当施工员的,对于取证之类的事情多少有些经验,他反驳道:“他们要说是咱们的责任,同样是需要拿出证据来的。现在他们让咱们清理现场,相当于毁灭了证据,打官司咱们都不用怕他们的。”
“也有道理哦。”王瑞东有些纳闷了,“难道说,他们就不打算找咱们的麻烦了?”
“是怎么样,还是等看过现场再说吧。”杜晓迪道,“这种清理现场的事情,相信日本人也算不出工时,咱们把进度放慢一点,拖上几天,我抓紧时间取证。等我们掌握了真正的事故原因,日本人想让咱们背黑锅也办不到了。”
“对,咱们听小杜的,进度放慢一点。”毕建新附和道。
梁辰带着杜晓迪以及其他几名新来的工人去见了岩崎直弘。岩崎直弘照着规矩对新工人进行了技术测试,然后给大家颁发了上岗证。杜晓迪的电焊技术在众人之中是最为出色的,赢得了岩崎直弘的赞赏。待听说杜晓迪曾在日本接受过培训,而且懂一些日语的时候,岩崎直弘更是向梁辰抱怨说全福公司太不地道,这么优秀的技工居然捂在手里,不早点派过来。对此,梁辰只能是付诸一笑了。
次日,梁辰带着毕建新、杜晓迪来到了倒塌的分馏塔那里,装模作样地开始做清理工作。田雄哲也他们已经对事故现场进行了全面的检测,该拍照、取样的地方,都已经做完,留着这个现场也没啥意义了。不管最后的结论如何,安装工作还要继续。倒塌的分馏塔显然不能再用了,需要从日本再发送一座新的分馏塔过来,依然安装在原处,在此前,就必须先把损坏的结构拆除掉,这就是岩崎直弘给梁辰下达的任务。
内田悠在记者会上大放厥词的事情,中国工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平时不会看报,更何况是西班牙语的报纸,所以报纸上说了什么,他们是一无所知的。内田悠在记者们面前把中国工人说得十分不堪,但最终干活的时候,还得依靠这些中国工人。反正记者们也不会跑到工地上来求证,而工人们也没机会主动去和记者们接触。
对于让中国工人去清理现场的事情,日方也没什么忌讳。在田雄哲也、岩崎直弘等人看来,这些中国工人也就是操作技术熟练一点,其他方面的东西肯定是不懂的,现场没啥需要向他们保密的。要知道,连田雄哲也都没找出现场的问题所在,这些工人又能看出个什么名堂呢?
“小杜,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焊的地方。”
来到现场,毕建新把杜晓迪带到底座断裂的地方,给她做着介绍。底座的断裂是从一条焊缝开始的,逐渐蔓延到其他地方,最后是大片的焊缝开裂,导致了分馏塔的倾倒。田雄哲也他们从一开始就怀疑电焊操作有误,并非没有道理,但当他们检查了裂口部位的情况之后,就发现这个判断站不住脚了。因为焊接点上并没有出现虚焊、假焊之类的情况,坡口形状、焊接深度以及焊材选择等等,都是按照工艺规范要求做的,工人们并没有任何违反操作要求的地方。
工业上的设计都是有理论支撑的,什么样的重量在什么样的风力条件下会产生多大的压力、拉力,某种型号的钢材能够承受多大的力量,哪种焊料搭配哪种钢材,焊接时采用什么样的工艺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都有成熟的理论计算模型。设计师只要把参数设定好,就能够把各种数据都计算出来。
老牌工业强国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差异,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对这些计算模型的掌握,而这些模型又是他们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用理论与实验堆砌出来的。中国要想追赶世界先进水平,那么对不起,你先把这些课程都补上,然后才有资格去谈论这个话题。要补课,捷径是直接引进技术,把人家用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模型和经验买进来、吃下去,再消化吸收,变成自己的经验。但有些技术人家是不会卖的,即使要卖,其价格也让你无法承受,这个时候,你就只能自己去摸索,同样用时间和金钱去砸。
池谷制作所搞了几十年的化工设备,区区一个分馏塔的受力结构分析,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难题。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带着一帮技术精英的田雄哲也一筹莫展,这也是一件离奇的事情了。
连日本人都弄不明白的问题,毕建新并不觉得杜晓迪能够弄明白。在毕建新想来,杜晓迪也就是来看看现场,确认大家的电焊操作没有失误,那就足够了。至于说为什么照着工艺要求完成的焊接,却会出现这样大面积的开裂,那就不是中国人该关心的事情,还是留着让田雄哲也他们头疼去好了。
杜晓迪多少能够猜出毕建新他们的想法,她对此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她拿着毕建新给她的工艺图纸看了看,问道:
“毕师傅,图纸上要求你们使用74号焊丝进行焊接,你们没拿错吧?”
第五百零九章 颜色不对()
“这是不可能错的!”毕建新答道。
另一名工人在旁边解释道:“我们每次作业之前,都要去领材料。负责发放材料的是日本人,他们要照着工艺单上的型号给我们发材料,我们双方要共同进行核对。每天完成工作之后,剩余的材料我们都要上交,不能留在自己手上,就是担心第二天会弄错。那几天,我们几个都是在焊这些钢结构,用的都是74号焊条,不可能有出错的机会。”
梁辰也说道:“还有,如果我们用错了焊条,日本人只要化验一下这些焊缝的焊料成分就能够发现。他们到现在也没说是这个原因,很明显是没有问题的。”
“有道理。”杜晓迪点了点头。焊料出错是焊缝出现质量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田雄哲也他们来查找事故原因,不可能不查这个项目。如果的确是因为焊料出错,他们自然会去追究这方面的责任。既然他们没说这一点,显然就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梁师傅,把焊条给我,我试一下。”
杜晓迪向梁辰伸出一只手去,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他们带过来的焊钳。
他们一行奉岩崎直弘的安排来修复损坏的结构,自然要进行气割、电焊等操作。他们带来了电焊机、气割机等设备,并从仓库领了焊条等材料,而领出来的焊条,正是毕建新他们此前使用的74号焊条。
梁辰给杜晓迪递过去一支焊条,杜晓迪辨认了一下焊条根部冲压出来的标号,确认是74号焊条无误,这才把焊条夹在焊钳上,举起电焊面罩,在一处钢结构上开始进行焊接作业。
焊花飞溅起来,煞是好看。王瑞东和梁辰都扭转脸去,怕被电焊光闪瞎了眼睛。毕建新和另外的电焊工们则纷纷举起自己的电焊面罩,隔着面罩上的深色玻璃欣赏着杜晓迪的操作,同时啧啧连声地表示着赞叹:
“手法太熟练了,比我这个老师傅还强!”
“你也配叫老师傅,你看人家小杜焊出来的焊缝,那么平整,哪像你焊的,跟狗啃过一样!”
“我肯定是干了30多年的假电焊!”
杜晓迪没有在意众人的议论。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对于这种赞叹免疫了,这些年,她虽然转行做科研去了,但手上的技术并没有放弃,科研中很多电焊实践,她都是亲自动手,让实验室里聘来的实验员感到汗颜不已。她的目光,一直都死死地盯着焊接的部位,观察着熔池的颜色,手里则在感觉着火花产生的轻微悸动。
“不对啊!”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暂时熄了电弧,放下面罩,转头去看放在旁边的工艺图纸,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
“哪不对?”毕建新凑上前来,看了看焊缝,又看了看图纸,不解地问道。
“颜色,颜色不太对。”杜晓迪说道。
“不会啊。”毕建新应道,“你说的是什么颜色?”
“熔池,还有焊液冷却之前的颜色,这个桔红色太正了,照常理来说,这种铬钼结构钢焊接的时候熔池应当带有一些绿色。”杜晓迪说道。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到。”毕建新傻眼了。以他的经验,当然知道不同的钢材和不同的焊料会产生出不同颜色的熔池,但这其中的颜色差异并不明显,他也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差异。杜晓迪居然能够分辨出熔池里有什么桔红色和绿色,这是什么样的妖孽啊,唉,看来自己真是拍马都赶不上这个姑娘了。
“其实,我也只是一点感觉罢了。”杜晓迪赶紧掩饰,不想把老爷子打击得太厉害了。她现在是搞焊接研究的专家,对于什么光谱、焰色之类的东西,懂得自然是更多一些的。如果是寻常时候,她也不会去观察得这么细微,但因为听说日本人一直都没找出焊缝开裂的原因,她便存了一些心思,把细节观察得更透彻了。刚才这会,她注意到熔池以及焊缝冷却之前的颜色略有些偏差,这意味着钢材和焊料二者之中必有一个因素出了差错。
“梁辰,我想带一截焊条和一小块钢材出去做个实验,有没有困难?”杜晓迪低声地对梁辰问道。
“不能带太大的东西,如果是一小块,混在生活用品里,倒是没问题的。”梁辰说道。
“那好,我切一小块钢材下来,你想办法帮我把它们带出工地。”杜晓迪道。
工地当然是有一些出入规则的,无论是进来的人,还是出去的人,都要开包检查,主要目的是担心有人把危险品带进工地,或者把工地上的小工具带出去。杜晓迪截了一小段焊条,又切了一小块钢材,梁辰直接把这些东西嵌在自己的皮鞋底下,大摇大摆地带出了工地。
杜晓迪跟着出了工地,从梁辰手里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但不知上哪找地方做实验去了。
三天之后,杜晓迪回到工地,带回来一叠报纸和一份检测报告。她找来梁辰和王瑞东,与他们商量了一番之后,便一道来到了岩崎直弘的办公室。
“岩崎先生,我以全福公司的名义,要求贵方对这件事做出解释!”
王瑞东把几份报纸拍在岩崎直弘的面前,脸阴得像要下雨一般,严肃地说道。
工地的翻译把王瑞东的话译给了岩崎直弘,岩崎直弘一开始还有些恼火于王瑞东的无礼,待他低头看到那几份报纸的时候,他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
那几份报纸,岩崎直弘并不陌生,事实上,早在一个多星期以前,他就已经看到了这些报纸,而且就报纸上刊登的内容与内田悠进行过商榷。他原本以为,这些向中国人泼脏水的报道,并不会被中国人看到,只要他们不去追究中国工人的责任,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想,中国人居然看到了这些报纸,而且还有人用红笔把相关报道圈了出来,在旁边写了中文注释,这就让岩崎直弘无法抵赖了。他虽然不懂汉语,但好歹作为日本人是认识一些汉字的,他知道,中国人的确读懂了这些报纸上的内容。
“这只是一个误会,我想,是记者们理解上的误会。”岩崎直弘支吾着说道。
“真是误会吗?报纸上说,内田悠先生专门强调这项工程与贵公司承担过的其他工程只有一个差异,那就是使用了中国工人,你认为这不是有所指向吗?”杜晓迪直接用日语开始逼问了。
她在日本培训的时候,就已经学了一些日语,读研究生到现在,又一直都在看日文文献,日语的词汇和语法已经掌握得非常好了,只是口语还略有不足,但应付这种交谈是足够的。她在前几天保持着低调,是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来意。现在她已经拿到了日方的把柄,当然就可以张扬了。要知道,她可不是代表着自己,在她的身后,还有冯啸辰这只黑手在给她撑腰呢。
“我想,内田先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但他并没有说中国工人是这次事故的责任人。”岩崎直弘说道。
“岩崎先生,你不觉得玩弄这种伎俩很为人所不耻吗?”
“杜小姐,我再次重申,我们并没有指责中国工人的意思,这只是记者们的误解。”
“既然是误解,那么,能不能请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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