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样的想法,冯啸辰说服吴仕灿在规划处立了一个新的项目,就是所谓装备工业发展战略研究问题,这个项目的初期经费是2万元,用于资助相关的学术研究,也包括参加学术研讨会的费用。照着吴仕灿的想法,课题研究应当尊重科学,不可预设前提,不管研究出来的结果是什么,都是可以得到资助的。但冯啸辰直接否定了这个观点,他提出,所有接受资助的学者,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国际大协作理论是错误的。如果你不支持这个结论,那么对不起,本基金不会给你支持。
“小冯,这不是弄虚作假吗?”吴仕灿对于冯啸辰的主张感到十分惊愕,结论都已经有了,还搞个啥研究,这不就是忽悠吗?
“老吴,你以为国外那么多基金会支持的项目,都是客观的?”冯啸辰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吴仕灿道。
冯啸辰道:“客观就见鬼了。光美国就有数以百计的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方面的研究基金,这些基金都是面向发展中国家提供学术支持的。但是,并非所有的学者都能够获得资助,只有观点符合美国利益的那些学者,才能够得到资助。
比如说,你的观点是贸易自由化,拒绝贸易保护,那么美国人就会给你大笔的资助。但如果你的观点是发展中国家应当保护自己的幼稚产业,避免被发达国家蚕食,那么对不起,你自己研究去吧,美国人是不会给你一分钱的。”
“可是,贸易自由和贸易保护,总有一个正确的结论吧?如果本身结论是错误的,就算得到资助,又有什么用呢?”吴仕灿争辩道。
冯啸辰笑道:“老吴啊,你这就是一个科学家的思维了。把铁放进硫酸里,会发生什么反应,这是有正确结论的。但贸易自由和贸易保护谁对谁错,怎么可能会有正确结论呢?比如说,我们援助埃塞俄比亚建一座工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这是国际主义精神的表现。”
“可我认为这是坏事。”
“为什么呢?”
“第一,工业造成了污染,破坏了当地的环境;第二,工业使当地人民的生活受到了影响,当地的牧民变成了工人,不再能够享受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了;第三……”
“打住打住!”吴仕灿恼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牧民变成工人,他们的收入起码能增加三倍,怎么会是坏事呢?”
“但他们失去了快乐啊。”冯啸辰道。
“收入高了……怎么会不快乐呢?”吴仕灿彻底懵了。
冯啸辰叹了口气,没有经历过互联网洗脑的老一代人,还真无法理解这种梗。后世的互联网上,多少人觉得能喝上香甜可口的恒河水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批判点工业化的毛病只能算是被洗脑洗得不彻底的那帮了。
不过,被冯啸辰这样教育了一番,吴仕灿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文科的研究和理工科的研究是不同的,后者讲究的是理论上的严谨,前者主要在乎谁的嗓门大。时下高磊的国际大协作理论风头正劲,而且直接威胁到了重装办的生存。吴仕灿作为铁杆的工业党,对于这种理论也是非常不感冒的。冯啸辰要找人去批驳这种理论,哪怕是手段上略显卑鄙,吴仕灿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了。
就这样,冯啸辰带着任务回到了社科院,准备招兵买马,组织一帮人去批驳国际大协作理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要培养一批“五毛党”,专门负责引导舆论。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他首先找到了本班的这几位同学,如果他们愿意参与,他是很乐意给大家创造一点赚钱机会的。写几篇文章就能够月入200元,这比去帮计委资料室整理图书不是强得多吗?
“我倒是愿意参与这个课题。”丁士宽沉吟着说道,“我不是看中了小冯说的劳务费,而是我自己对于国际大协作理论就有一些怀疑。我认为,大国与小国在发展战略上应当是有所区别的,亚洲四小龙都是小的经济体,在他们那里成功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于中国这样一个10亿人口的大国。我一直都想在理论上推敲一下国际大协作理论的缺陷,只是缺乏一个机会,现在既然……”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说道:“小冯愿意花钱来资助这个研究,我能够把研究和赚钱结合在一起,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也参加。”谢克力举了一下手,说道:“关于国际大协作理论,我看了一些文章,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不过,小丁的观点,我也认同,或许这个理论里面的确有一些不适合中国国情的地方,需要去认真研究一下。再说,老幺给出的条件,实在让人没法拒绝啊,一个月200块钱的劳务费,啧啧啧,这简直抵得上一个外资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了。”
“小谢,你就这样为五斗米折腰了?”祁瑞仓没好气地问道。
谢克力满脸尴尬,道:“唉,老祁,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对象天天催着我结婚,可我手里哪有钱来结婚?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只要有人愿意给我钱,让我说啥观点都没事,这个国际大协作理论,难道就真的没一点缺陷?”
“老祁,你是什么想法?”冯啸辰把头转向祁瑞仓,问道。
其实,对于班上这三位同学的学术观点,冯啸辰是早就清楚的。丁士宽思想比较正统,虽然学习了许多西方经济理论,但他却一直认为中国的现行制度是有其优越性的,拒绝经济全盘自由化的观点。可以这样说,丁士宽原本就是反对国际大协作理论的,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愿意加盟进来。
谢克力是个很滑头的人,他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基本上是跟着风头转。时下经济自由化的观念比较流行,所以他平常经常挂在嘴上说的,也都是一些经济自由化的观点。照理说,他应当是会拒绝冯啸辰的邀请的,因为国际大协作的理论基础就是经济自由主义。冯啸辰觉得,谢克力有可能会愿意与自己合作,原因自然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但冯啸辰仍然没料到,谢克力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仅凭这一点,谢克力的人品就不算是坏到极致了,要知道,后世那些拿钱替人说话的叫兽们在耍学术流氓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掩饰一下的。
至于祁瑞仓,冯啸辰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接受这项任务,因为祁瑞仓是一个很坚定的经济自由主义者,而且他对于学术是有敬畏之心的。如果说经济自由主义者是坏人的话,祁瑞仓至少是一个正直的坏人。
正直的坏人,也是值得尊重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蓝调咖啡学术沙龙()
“老幺啊,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祁瑞仓夸张地笑着,以此来掩饰心里的落寞。一个月200块钱的劳务费收入,搁在谁眼里也是难以拒绝的。可问题在于,挣这笔钱是带着条件的,而祁瑞仓并不认为国际大协作理论有什么问题,即便是这个理论还有一些瑕疵,他也不愿意站在冯啸辰那边,去反对这个理论。
在祁瑞仓看来,世界大同是人类的最高理想,而中美的和解,加上苏联的新思维,已经使这个目标变得越来越近了。一旦到了世界大同的那一天,中国就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国际大协作的理论正是为这样的目标而提出来的,他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呢?
他调侃谢克力是为五斗米折腰,其实刚才那一会,他心里也翻腾过这样的念头,觉得是不是可以找一个变通的方法来赚这笔钱。但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程度,知识分子的那一丝自尊还在他的心里。
“我是真想挣这笔钱。可是,老幺你也知道的,我一向就不赞成你们那个重装办的工作,我是提倡经济自由化的。让我放弃自己的观点,替你们摇旗呐喊,我实在是做不到啊。”祁瑞仓说道。
“老祁,你就是太清高了。”谢克力说道。战略班的这些同学,平日里在学术观点经常有冲突,但抛开学术之外,大家的私交是非常不错的,说话也可以很随便。谢克力劝道:
“老祁,老幺是帮咱们搞福利,重装办那边不就是想要几篇替他们说话的论文吗?以你的水平,随便整几篇出来,有什么难的?你如果怕坏了名声,可以署别人的名字嘛,比如说,署老幺他们单位领导的名字,他们领导肯定还求之不得呢。”
“这个倒不必了。”冯啸辰赶紧纠正着,他看着祁瑞仓,说道:“老祁,其实我今天从重装办回来的路上,就琢磨过这件事,我知道你肯定会拒绝的。”
“唉,我就是这个臭毛病,你别介意啊。”祁瑞仓抱歉地说道,冯啸辰邀请他参加这个课题,是出于好意,他总得有所表示的。
冯啸辰摇摇头道:“人各有志,何况是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也不能说是毛病。老祁,如果我们换一种合作方式,你有兴趣没有?”
“怎么换?”祁瑞仓好奇地问道。
冯啸辰道:“你来当蓝军,专门陪着我们练兵。我们提出来的观点,你先反驳,帮助我们把逻辑理清楚,把论据做实。如果能够达到这个效果,那么你也可以算是课题组的一员,和我们拿一样的劳务费。”
所谓蓝军,就是军事演习中扮演假想敌的那一方。冯啸辰让祁瑞仓当蓝军,就是把他假设成高磊,自己这方与他进行辩论,以检验自己的理论是否经得起推敲。这样一个角色,并不违背祁瑞仓的做人原则,对于冯啸辰他们也是非常有帮助的。祁瑞仓以这个身份领一份劳务费,也是合情合理的。
祁瑞仓愣了一下,问道:“老幺,我如果当蓝军,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丁士宽呛道:“老祁,你觉得我们需要你手下留情吗?”
祁瑞仓耸耸肩膀,说道:“如果是这样,你们的研究根本就做不下去,因为我这一关你们就过不了。”
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老祁,你有这样的把握?”
“那是当然,国际大协作理论是有依据的,你们要反对这个理论,只能是拿大帽子压人,在理论上肯定站不住脚。”祁瑞仓自信满满地说道。
冯啸辰道:“如果理论上站不住脚,我就改变立场,支持国际大协作。”
“此话当真?”
“大家一起做证吧。”
“那好,这个蓝军我就当定了。劳务费方面,你看着处理就行了,给不给,或者给多给少,我都没意见。”祁瑞仓道。
冯啸辰道:“这倒是无所谓的。其实我把这个项目申请下来,也是为了帮大家找个挣钱的机会,哪能缺了老祁?”
“哈哈,还是老幺贴心啊。”祁瑞仓笑了起来,“我就拿着你们给的经费,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的。”
“你尽管放马过来!”冯啸辰叫板道。
一个旨在论证国际大协作理论是否成立的学术研究社团,就在这饭桌上敲定了。谢克力为社团贡献了一个颇有些洋气的名字,叫作“蓝调咖啡学术沙龙”。至于为什么是蓝调而不是绿调、黄调,谢克力没有解释,这种名字本来就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解释反而就显得刻意了。
丁士宽和祁瑞仓对于社团的名字没有太多的意见,他们都憋着一股劲,想要马上拿出一些扎实的成果,来战胜对方。他们向冯啸辰表示,自己还能够再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过来,无论是扮演红军一方,还是扮演蓝军一方,总之,大家都是会认真去做的。
冯啸辰对于有更多的人参加这个项目,是举双手赞成的。不过,他表示暂时还不能公开地给其他班的同学发劳务费,只能以蓝调咖啡沙龙的名义,偶尔请大家吃顿饭,或者给大家报销一点书报费之类的。他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不想把重装办请人搞研究的事情闹得过于沸沸扬扬,否则是很容易招来一些非议的。
事实上,即便是没有劳务费,在社科院的研究生中间成立一个学术团体也是很容易的。研究生们大多有一些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或者说是一种自负也好。关于中国经济应当如何发展的问题,是时下最引人关注的问题,研究生们平常在宿舍里“卧谈”也常常是以此为话题。有人愿意出面组织一个学术社团来研究这个问题,大家当然愿意参加。再如果参加这个社团能够捞到一些打牙祭的机会,那就更好了。
几个人说干就干,从小饭馆回到研究所,丁士宽和祁瑞仓就挨个宿舍地串门游说去了。转完一圈之后,两个人又跑到楼下的值班室,抄起电话开始联系其他一些研究所里的同学。他们两个分别担任红方和蓝方的负责人,各自组织本方的队伍。研究生们有些是支持国际大协作理论的,有些则是持怀疑态度的,大家便纷纷按照自己的倾向,加入其中一方。
两天不到的时间,蓝调咖啡已经拥有了30多名核心成员,还有更多的一些同学表示愿意参与其中的一些活动。让冯啸辰觉得欣慰的是,丁士宽的红方人数并不少,甚至比蓝方还多出几个。时下正是国际大协作理论最盛行的时候,研究生中间有这么多质疑这一理论的人,这是非常难得的,或者这就是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吧。
大量的资料被从阅览室里翻出来,有许多是英文甚至日文、德文、法文的文献,也有人耐心地将其翻译过来,作为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研究生们最初是从经济角度出发,随后就扩展到了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军事学等等领域。大家的视野越开阔,就越觉得有无穷的问题值得探讨,一开始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后来就是十个八个地扎堆在一起,吵得不亦乐乎。
谢克力的远见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把这个学术团体叫作学术沙龙,原本只是想沾点洋气,结果,冯啸辰索性便把沙龙给做成了实体。他在每周六的晚上把苗大妈的那个小饭馆包下来,自掏腰包采购一批咖啡、糕点、面包、火腿肉之类的东西,摆在饭馆里供大家享用,真的办起一个沙龙来了。学生们在这里有吃有喝,同时交流自己在过去一周内的研究心得,互相辩论,往往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钟才散。许多年后,这些早已功成名就的研究生们偶尔聊起当年北小街的咖啡沙龙,总是带着深深的留恋。
冯啸辰在经济学上的造诣远不及丁士宽、祁瑞仓这些科班出身的同学,他只是把题目提出来,但并不试图由自己去解决。他相信,同学之间的这种交流,一定能够产生出一些真知灼见,他只要站在后世的高度去审视这些观点就可以了。
在学术沙龙办得风风火火的时候,冯啸辰也没能闲着。远在青东省的二叔冯飞再次来到了京城,这一次,他是专门找冯啸辰帮忙来的。
“找我帮忙?”冯啸辰在自己住的小四合院里接待了冯飞,诧异地问道,“二叔,你们那么大的一个军工企业,有科工委给你们撑腰,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让我这个学生去帮忙的?”
“啸辰啊,我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现在我们厂动员所有有关系的职工都去找自己的关系,给厂子谋一条出路。我想了一下,觉得你这几年挺能折腾的,说不定有什么办法帮我们厂子解决一点困难呢。唉,说起来也真是丢人,我这个当叔叔的,没能给侄子帮什么忙,反而还要让你这个侄子费心了。”
冯飞一脸惭愧之色地对冯啸辰说道。
冯啸辰道:“二叔,瞧你说的,自家的侄子,还说什么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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