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沈荣儒汇报完,冯啸辰请了假,前往重装办去拜见罗翔飞。他这次出去开会,所接触的几位朋友都是重点装备企业里的干部,他们反映的事情与重装办的工作颇有一些关系,冯啸辰也有义务把这些意见反馈给罗翔飞。
“哟,小冯回来了,怎么样,现在是个大硕士了,有机会多指导指导我们的工作啊。”
冯啸辰一走进重装办的院子,便收获了一堆恭维,刘燕萍、薛暮苍、吴仕灿等等都亲亲热热地向他打着招呼,前不久还一起并肩战斗过的王根基则是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看上去很暧昧的熊抱。
应付完这些同事,冯啸辰笑嘻嘻地走进了罗翔飞的办公室。罗翔飞刚才就已经听到动静了,见冯啸辰进门,他笑着站起身,亲自给冯啸辰倒了杯水,又陪着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在罗翔飞心目中,冯啸辰依然是他最得力也最有眼光的属下,每一次冯啸辰来访,罗翔飞都是非常高兴的。
“又出去开会了?怎么样,有什么新的见闻吗?”
罗翔飞这样问道。
第四百一十二章 国际大协作()
“形势不太乐观。”
冯啸辰直言不讳地说道。
“从去年以来,关于放权的呼声非常大。地方政府希望把国家直属的企业下放到地方,由他们管理。一些大企业也有这样的要求,觉得由国家直管不如交给地方管理,因为这样他们就不需要承担国家分派的任务,能够做一些短平快的赚钱项目。学术界的情况就更是一边倒了,支持放权的学者大约能占到七八成的样子,有些学者甚至直接喊出了应当把所有企业都私有化的观点。”
“乱弹琴!企业都私有化了,我们还能叫社会主义国家吗?”罗翔飞怒道,“怎么,这样反动的观点也能公开在会上提出来?会议主办方难道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吗?”
冯啸辰摇摇头道:“罗主任,这个倒不必苛责了,学术研究应当是自由的,不能压制不同的观点,否则就变成一言堂了。”
“这怎么能叫一言堂,最基本的原则总是要坚持的吧?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变的,不存在什么自由的问题。社会主义国家,企业就必须是公有制的……嗯,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企业都必须是公有制,国家还是提倡多种经济形式并存的,但像咱们重装办联系的这些大型装备制造企业,必须国有,这是不容置疑的。”罗翔飞说道。
冯啸辰皱着眉头道:“这就是我觉得形势不乐观的地方啊。我最近代替沈老师去参加了不少学术研讨会,有一些会议的级别还是挺高的,参会的有一些部委机关里的干部。持您这种观点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但并不占上风。从实践部门到理论界,占主流的观点都是经济自由化。我很担心这样一种思潮会影响到国家的决策。”
听冯啸辰这样说,罗翔飞的口气一下子就软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何尝又不担心呢?其实,现在已经有这样的苗头了。这一年多时间,咱们重装办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了,跨部门、跨地区的协调受到的掣肘非常严重,而我们能够使用的手段也是越来越少了。国家这边,对于重大装备研制的决心似乎也有所松动。对了,你听说了吗,有一位学者最近提出了一个理论,叫作国际大协作理论,影响很大呢。”
“我当然听说了。”冯啸辰冷笑道,“在这几次学术研讨会上,国际大协作理论火得很呢,不但学术界支持,很多部委里的干部也给它站台,说这个理论对于指导部委的工作很有启发。”
所谓国际大协作理论,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把整个世界当成一个完整的经济体系,每个国家根据自己的秉赋条件,在这个体系中承担一个环节的工作。比如说,欧美国家的技术水平高,就负责技术前沿的突破、重大技术装备的制造;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劳动力丰富,就承担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发展,为发达国家生产点袜子、裤子之类的轻工业产品;至于中东、非洲等国家,则作为原材料的提供国,卖卖石油、矿石啥的,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按照这个理论,中国根本就没有必要花那么多精力去搞什么重大装备研制,人家欧美和日本都已经把设备造好了,你拿钱买来用就行了,为什么要自己搞一套呢?说穿了,不就是自力更生的旧思想在作祟吗?总是担心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害怕参与国际大协作会吃亏。而这样的思想,就是明显的冷战思维,是落后的、陈腐的……
时值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美国迫切需要联合中国来遏制苏联的扩张,中美两国关系处于“蜜月期”,唯美国马首是瞻的欧洲和日本也同样向中国伸出了橄榄枝。许多中国官员都相信世界大同即将来临,所谓“帝国主义亡我之心”的说法已经不合时宜。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大协作这种观点颇有市场。
其实又何止是中国,当时的苏联国内也有相当一批人信奉这种天下大同的观点,以至于酝酿出了戈氏的新思维,这就是题外话了。
冯啸辰是具有超前眼光的人,自然知道这种国际大协作的想法是何其幼稚。国家间怎么可能会有永恒的友谊?主导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处于产业链的底端,就相当于处于食物链的底端,只能是被人鱼肉的结果。在此前,他对国际大协作理论只是抱以鄙夷的态度,现在听到罗翔飞也提起这种观点,他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怎么,领导同志也接受了这样的观点吗?”
罗翔飞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冯啸辰知道罗翔飞这个摇头的动作里包含着好几层意思,一是领导人尚未接受这样的观点,二是罗翔飞不敢保证领导人会不会接受这样的观点,第三则是表示出一种忧虑,甚至可能是失望。
“怎么会这样呢?”
冯啸辰有些懵了。
他虽然是一名穿越者,但前世一直是做技术管理的工作,对于经济学和经济史了解不深。他知道80年代中期国内出现的这种国际大协作理论,但不记得国家决策层面是否受到了这种理论的影响,以至于作出了相应的战略选择。在他印象中,8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装备制造业的确有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有一些企业倒闭了,有一些企业转产轻工业产品去了,还有一些企业则落入了外资的囊中。难道,这就是国际大协作理论的结果?
装备制造业的徘徊不前,不能说没有客观的原因,但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段弯路了。走弯路的结果就是浪费了时间,损失了机会,要弥补这段弯路带来的影响,必然要付出血汗的代价。
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时空,是不是可以避免重走这段弯路呢?
“罗主任,您的观点是什么?”冯啸辰问道。
罗翔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是坚决反对这种理论的。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在装备制造方面绝对不能仰人鼻息,必须发展起自己的装备制造业,这样才能不受制于人。说什么国际大协作,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50年代的时候,苏联老大哥就曾经提出来,说他们有原子弹,可以保护我们,我们不需要自己搞原子弹,但老一辈领导人坚决要搞。实践表明,没有属于自己的国之利器,一个国家就不可能有地位,就只能永远被别人欺负。这样的道理,我们在50年代就已经懂了,现在难道反而不懂了吗?”
“可是,如果国家撤销了重装办,怎么办?”冯啸辰问道。
罗翔飞脸上露出一些决然之色,道:“只要我们这些老同志还在,就绝对不会让重装办被撤销掉。别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妥协,但在重大装备自主研发这个问题上,我们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你们这些老同志当定海神针啊。”冯啸辰感慨地说道。这个世界需要年轻人的闯劲,也需要老同志的稳重。前世的俄罗斯就是因为让一位年仅35岁的“大男孩”盖达尔主持自由主义经济改革,结果被一帮美国经济学家忽悠着来了一场“休克疗法”,差点断送了整个俄罗斯。
听到冯啸辰对自己的褒奖,罗翔飞并没有得意的感觉。他说道:“现在的情况有点乱,国家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各个部门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商品经济的提法,我是赞成的,放权才能够搞活经济,管得过多就没有活力了。但在商品经济的条件下,重大装备该怎么搞,这是一个新课题,需要我们大家去探索。对了,小冯,你现在可是社科院的研究生了,在这方面,你要多做一些贡献啊。”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罗翔飞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冯啸辰道:“这也正是我要向您汇报的事情。我这次出去开会,接触了几家企业的领导,他们反映,现在重大装备研发方面的全国协作中断了,原来各企业之间会有一些技术上的交流,而现在大家都敝帚自珍,把自己的技术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和其他企业分享。还有产品订货方面,很多企业宁可从国外引进设备,而不愿意用国内企业的设备,结果咱们辛辛苦苦引进的技术,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罗翔飞道:“说来真巧,我也正准备找你谈一下这件事呢。你知道吗,罗冶的王伟龙已经来京城好几天了,没准还去社科院找过你,不过你去外地开会了,他肯定找不到你。”
“怎么,罗冶那边出问题了?”冯啸辰敏感地问道。
罗翔飞点点头,道:“没错,而且就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前两年咱们辛辛苦苦从海丁斯菲尔德引进了电动轮自卸车技术,你还专门去红河渡帮他们推销过。可现在国内的订货数量非常少,无法支撑起罗冶的生产,因为批量小,罗冶生产一辆就亏一辆。再这样下去,罗冶只能放弃这个产品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罗冶的困境()
三年前,由重装办协调,国家从美国著名矿山机械制造商海丁斯菲尔德公司那里引进了40辆150吨电动轮自卸车。按照合同规定,这40辆自卸车中间的20辆在美国原厂制造,另外20辆则交由罗丘冶金机械厂制造,海菲公司需要向罗冶转让全部的制造技术,并发放制造许可证。
这种方式,便是80年代非常流行的“市场换技术”方式,海菲公司想要获得中国市场,就必须拿出技术来进行交换,否则中国就会转向海菲公司的竞争者去采购这批自卸车。如果中国是一个小国家,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是不会得到响应的,但中国却是一个让各家装备巨头都不敢轻视的大国,谁都无法想象失去中国市场的结果,因此市场换技术这种方式,便非常普遍了。
当然,国外装备企业答应向中国转让技术,还存着另外的一些想法。有些企业觉得中国技术水平低,不可能真正掌握这些高端技术,他们即便是答应转让技术,最终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还有一些企业则所图更大,他们向中方转让七八成的技术,留下少数关键技术,用于卡中方的脖子。例如,一台设备中间少数几个部件的制造技术,外方是不转让的,中方如果要自己制造这种设备,就必须从外方采购这几个部件,而外方则可以把这几个部件卖出一台设备的价格,赚取更大的利润。
类似于这样的把戏,欧美国家的企业对东南亚、南美的一些国家也都采用过,而且屡试不爽。
罗冶接受海菲公司转让的150吨电动轮自卸车制造技术,中间也涉及到一些对方不同意转让的关键技术,这是没办法的。不过,海菲公司并没有因为对这些关键技术的垄断而获得好处,因为罗冶并不是菜鸟,它是曾经自主研发过120吨电动轮自卸车的,有着非常厚实的技术积累。在消化了海菲公司转让的那部分技术之后,罗冶组织技术攻关,突破了若干项海菲公司封锁的技术壁垒,实现了关键部件的国产化。
如今,罗冶独立生产的150吨自卸车,与从海菲公司原厂进口的已经相差无几,而价格却低了两成左右,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采购罗冶的自卸车不需要用到宝贵的外汇,这对于外汇极度紧张的中国是非常有意义的。
罗冶的厂领导们信心满满,觉得有了150吨自卸车这样一个神器,罗冶未来20年都吃喝不愁了。可谁曾想,技术上突破了,市场却没有拿到。罗冶原本计划每年在国内市场上销售40辆以上的150吨自卸车,结果去年拿到的订单连20辆都不到,这其中还多亏当年冯啸辰替他们拿下了红河渡铜矿。由于冯啸辰折服了红河渡矿务局的老局长邹秉政,红河渡铜矿成为罗冶的铁杆用户,去年不到20辆的订单中,就包括了红河渡提供的8辆。
眼看着没米下锅,罗冶的厂领导慌了神,开始进行紧张的公关,派出人员前往各处矿山联系感情,推销自卸车。王伟龙因为曾经在经委冶金局借调过,是罗翔飞的老部下,因此被厂长指派前往京城来找重装办帮助协调。也正如罗翔飞说的那样,王伟龙到京城之后,除了找罗翔飞诉苦之外,还真的去社科院找过冯啸辰,只是因为冯啸辰外出开会,两个人才没有碰面。
“老王,我现在只是一个穷学生,你找我干嘛?”
看着被罗翔飞用电话叫来的王伟龙,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当然是找你去救场了。”王伟龙道,“上次你去红河渡,说服了邹局长,现在邹局长成了我们罗冶的坚强后盾,不但向我们采购自卸车,还拿出一笔钱和我们合办了一个红河渡矿山机械研究所,几乎是无偿地帮我们做工业试验。我们厂长说了,请小冯你辛苦辛苦,帮我们再联系十家八家像红河渡这样的矿山,我们的业务就足够了。”
“老王,你杀了我吧。就一家红河渡,我差点没让老邹把我给废了。你以为说动一个老邹这样的老领导那么容易?还十家八家的,你以为我是诸葛亮呀?”冯啸辰没好气地斥道。
王伟龙那话自然是开玩笑,红河渡的模式是不可复制的,像邹秉政这种有大局观念的单位领导并不好找。就算能够说服几个单位领导,他们也不见得能够像邹秉政这样大权独揽,一个人说了算。如果是集体决策,绝大多数的企业是会从自身利益出发的,这也是时下的主流了。
“其实吧,我这次到京城来,主要还是想走重装办的门路。”王伟龙转了话头,对罗翔飞说道,“罗主任,当初引进150吨自卸车项目,是重装办牵头的,引进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重型自卸车的国产化替代。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重装办交付的技术研发任务,而且投入巨大的资金采购了设备,建立起了生产线。这个时候各家矿山不愿意接受我们的产品,重装办有义务出来帮我们协调啊。”
罗翔飞叹道:“小王,你说的事情,我哪里不知道?重装办这几年主持引进的装备技术,你们是消化吸收最好的一家。当然,这其中也有客观原因,毕竟自卸车的技术复杂程度,与大化肥、火电机组这些相比是差得很多的。你们率先实现了设备的全部国产化,重装办无论如何都是应当把你们这个典型给树起来的。
可现在的形势,你也是知道的,矿山的管理权也下放了,我们很难像过去那样对矿山发号施令。就算是过去,我们要说服矿山接受国产装备,也是需要费一些口舌的。现在的难度就更大了。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帮你们联系这件事,冷水矿的老潘那边答应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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