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伟强自称自己只有高小文化,而且是出身于公社的农机厂,自然也不会受过什么很好的训练,他能够做到对轴承规格过目不忘,只能说是全身心地投入在其中,已经达到熟能生巧的境地了。
听到冯啸辰夸奖自己,姚伟强也有点得意。他来新岭之前,就听杨海帆跟他说过,冯啸辰是个国家部委里的副处长,是大干部。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大干部的称赞,姚伟强有一种如遇明主的感觉。
“老杨,你带姚师傅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吗?”冯啸辰转头向杨海帆问道。他其实更应该称姚伟强为姚老板,但当年老板一词是比较敏感的,想必姚伟强也不敢接受,所以冯啸辰只能学着杨海帆的样子,管他叫姚师傅了。
一听冯啸辰这话,姚伟强脸上刚刚绽出的阳光立马就变成了厚厚的阴霾,杨海帆也是皱了皱眉头,对冯啸辰说道:“小冯,姚师傅这边,出了点事情。他从金南逃出来,跑到桐川来找我帮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到你回南江来了,所以就把他带到新岭,想听听你的意见。”
冯啸辰一惊,问道:“什么事情,为什么是逃出来?”
“唉,这事……一言难尽啊。”姚伟强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人也像是被抽掉了魂一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气。
杨海帆见他没勇气说,只得自己替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了。
正如姚伟强所说,在整个金南地区,有十个成功的个体企业家,被称为十大王。在过去几年中,十大王在各自的领域里做得风生水起,自己赚了不少钱,也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当然,由于树大招风,他们也难免会受到一些非议,其中最主要的指责,就是认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投机倒把”,是撬国家的墙角。
今年初,鉴于国内经济领域出现的一些不规范现象,国家下发了一个有关“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的通知。当地的官员不清楚国家的政策意图,见文件中说得严重,也不敢怠慢,直接把十大王都列入了严厉打击的范围,指示公安部门将其捉拿归案。
“十大王,被抓了六个,我和另外三个人听到风声不对,赶紧跑了,要不这会也到号子里吃馒头去了。”姚伟强心有余悸地说道。
“小冯,我觉得姚师傅没有做错什么啊。”杨海帆道,“他帮助我们卖出了轴承,相当于也帮那些企业买到了急需的配件,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他在其中提取一点辛苦费,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没有他在中间牵线,那几家企业自己派出采购员去采购,花的差旅费起码是姚师傅拿的辛苦费的10倍以上。像姚师傅这种人,是我们非常需要的。”
“这就是历史的局限性吧。”冯啸辰苦笑了。
中国的官员对于经商的歧视,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当时的人认为只有农桑才能创造价值,商人倒买倒卖,无宜于国计民生,反而是败坏了社会风气。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因为国家采取的是计划经济体制,所有的物资流通都是由国家计划来统一调配的,民间的商业行为便被扣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至少在过去十几年中都是被严格限制甚至严厉打击的。
改革以来,政策有所放松,商业逐渐兴起,“十大王”这样的商业奇才不断涌现。但在一些官员眼里,商人依然是另类,遇到一点风吹草动的时候,这些商人毫无疑问都是被打击的对象。
第二百章 扯一块虎皮()
听到十大王的遭遇,冯啸辰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也忍不住后背有点发凉。如果他没有给自己扯一块中外合资的虎皮,那么今天到处躲藏的,恐怕就不止是姚伟强,还有他冯啸辰了。
“小冯,你看有什么办法没有?”杨海帆试探着问道。他虽然是家合资企业的中方经理,目前不但在桐川县说话有点份量,甚至在东山地区也有一定的地位,但涉及到这种政策方面的问题,他那点级别就不够看了。下令捉拿姚伟强的,是海东省的金南地区,隔着一个省,又是一级行署的行为,杨海帆真没有什么办法,否则他也不至于带着姚伟强跑到新岭来求助。
冯啸辰皱起了眉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做才好。他当然知道,十大王的事情,只不过是政策上的短暂波动而已。最多有一年时间,更为开放的政策就会出台,届时这十大王都能够获得自由。但是,就这一年的时间,也完全可能会消磨掉一个商业天才的锐气,让他一蹶不振。如果姚伟强真的被金南地区派出的人抓走,在看守所里呆上几个月,恐怕再出来就不见得有勇气重操旧业了。
这些商业人才,焉知不能在20年后成为福布斯排行榜上的人物呢?如果因为一时的政策错位而被扼杀,那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对于整个国家来说,也是值得惋惜的事情。
可是,怎么能够拯救姚伟强呢?
以重装办的身份,直接与金南地区交涉,肯定是不行的。这是涉及到国家政策取向的问题,在当年是极其敏感的。虽然冯啸辰相信罗翔飞有足够开放的思想,但他也绝对不会以出头来协调这件事,否则就意味着重装办在解读中央的政策,这是极其犯忌讳的事。更何况这件事与重装办没有任何关系,重装办的人出面来张罗,名不正、言不顺,会引起无数的非议。
既然不能交涉,那就只能把姚伟强窝藏起来了,这倒也是杨海帆考虑过的一个方案。姚伟强的“罪行”还到不了需要发通缉令的程度,所以只要姚伟强不在公开场合露面,而是躲在桐川,隐姓埋名,金南地区也没法找到他。杨海帆来找冯啸辰,也有向他请示这个方案的意思,因为要窝藏姚伟强,必须用辰宇公司的名义,否则桐川县城里凭空出来一个外地人,当地公安也是要来过问的。
“你的考虑呢,姚师傅?”冯啸辰向姚伟强问道。
姚伟强哭丧着脸,说道:“唉,现在我还能有什么考虑,就是到处躲呗。我在金南的那个小店,肯定要被没收的,我现在成了个穷光蛋,如果冯处长和杨经理能够收留我,随便让我做点什么都行。”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七尺长的汉子,混到这步田地,也的确是够让人揪心的。
“你说你做点什么都行?”冯啸辰追问道。
姚伟强道:“可不是做什么都行吗?我也不懂技术,唯一的本事就是会卖卖轴承。现在我的店也被封了,一出去就被公安抓走,继续卖轴承肯定是不行了。如果杨经理的公司肯收我,我可以当个仓库保管员,实在不行,做个搬运工也成啊。”
“做搬动工,太委屈姚师傅了。”杨海帆对冯啸辰说道,“像姚师傅这么懂轴承,又会做生意的人,我们公司里连一个都找不到。我过去还跟姚师傅说呢,如果他不是自己有大买卖在做,我都想高薪聘他当我们的销售科长了。”
“唉!”姚伟强在旁边又叹了口气,估计他也觉得自己完全够资格当个销售科长,只是现在不可能了。早知如此,他提前几个月把自己的小店关了,跑到辰宇公司来干,也就没有这桩无妄之灾了。
冯啸辰坐着想了一会,抬头对杨海帆问道:“海帆,你觉得姚师傅原来的那家店开得如何?”
“生意挺好的。”杨海帆不知道冯啸辰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那么,轴承行业里需要这样一家店吗?”冯啸辰又问。
“当然需要!”杨海帆道,“有了这样一家店,轴承的买方和卖方都方便多了。想卖轴承的,直接在他这里挂个号;想买轴承的,到他这家就能够全部配齐,不用全国各地到处跑。我过去还跟姚师傅说过,他应该把这家店开得更大一些,开到人人皆知的程度……,咦,啸辰,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冯啸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有个想法。你说,如果咱们开一家轴承经销公司,专门搜集全国各家轴承厂的轴承目录和样品,帮助那些轴承用户找到他们需要的轴承,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当然是好主意!”杨海帆赞道,他是个足够聪明的人,一听冯啸辰的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于是继续说道:“以姚师傅的能力,完全可以当这家经销公司的经理,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这家公司会比姚师傅原来的那个小店大出10倍以上,肯定能够做到国内领先。”
“这……”姚伟强听着这两个人描述的宏图,眼睛都直了,他讷讷地说道:“可是……可是我现在还是一个在逃犯啊,怎么能当经理呢?”
“你如果是经理,那就不是在逃犯了。”冯啸辰嘿嘿笑着说道,“如果你经销轴承是受合资企业的委托,那么金南地区还会说你是投机倒把吗?”
“可能不会!”姚伟强道,“我们县里有一个也是做生意的,规模倒是没有我们十大王做得大。他家里有华侨关系,前两年那个华侨还回来过一次,是县里的领导亲自接见的。听说这一次县里抓人,其他的店都不敢开了,就他还敢,县里也没拿他怎么样。”
冯啸辰道:“如果是这样,那就简单了。让杨经理给你开个证明,证明你是辰宇公司的销售科长,做生意也是帮辰宇公司做的,不就行了吗?”
姚伟强把目光投向杨海帆,杨海帆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对冯啸辰说道:“啸辰,用辰宇公司的名义不太合适。”
“为什么?”冯啸辰问道。
杨海帆道:“辰宇公司是合资企业,桐川县也有一部分股份,而且董事长就是范书记,这么大的事情,不向他请示肯定是不行的,但如果向他请示,恐怕就……”
他没有说下去,冯啸辰已经听懂了。正如他对自己身份的顾虑一样,在涉及到政策问题的时候,桐川县是不会站出来担事的。在明知姚伟强是金南地区正在抓捕的在逃犯的开发部下,让桐川县同意辰宇公司给姚伟强出具一个假证明,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觉得,可以请佩曼先生辛苦一下。”杨海帆献计道。
“他不是已经回西德去了吗?”冯啸辰问道。
杨海帆满不在乎地答道:“他也该来一趟了,公司里有一些技术上的事情需要他参与解决一下,顺便把姚师傅的事情给办了。”
这真叫把外宾不当干粮啊!
冯啸辰在心里恶恶地想道。在这个年代,估计能够像使唤家里的丫头一样对外宾呼来喝去的,也就是他和杨海帆两个人了。杨海帆对于菲洛公司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但聪明如斯,他是能够猜出不少真相的。看到佩曼在冯啸辰面前唯唯诺诺,杨海帆便知道,这个德国人肯定是有什么短处被冯啸辰捏在手里了。既然有这么方便的挡箭牌,干嘛不多拿出来用用呢?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冯啸辰直接就点头答应了。有关菲洛公司和佩曼的事情,目前冯啸辰还不宜向杨海帆说得太多,但过上几年,等到国内政策松动,再透露这件事就无妨了。既然迟早要说,那么现在向杨海帆**口风也是必要的,省得到以后杨海帆抱怨自己瞒他太多,以至心生嫌隙。
两个人商量妥当,冯啸辰这才把情况向姚伟强做了一个详细的解释。姚伟强听说冯啸辰能够从西德请一个人来给他当托,乐得眉开眼笑的。时下外宾的地位比华侨又要高出不少,既然认识一个华侨都能够成为一道护身符,冯啸辰给他弄来一个正宗的外宾,恐怕金南地区就得掂量掂量了。
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冯啸辰这样帮他,必然也是有所图的。佩曼也不会是单纯地陪他去金南地区转一圈,而是要以菲洛公司的名义,与他签订一个合资协议,创办一家中德合资轴承经销公司。这家公司由冯啸辰、杨海帆这边出资,姚伟强以他自己和他的小店入股,其中他自己的重要性又远高过他的小店了。
按照冯啸辰的规划,这家轴承经销公司的目标是做成全国知名的轴承集散中心,经销的范围也不仅仅限于姚伟强过去做过的小型轴承,而是把轧机、汽轮机等重型装备上用的那类大型轴承也涵盖在内。冯啸辰在心里有个盘算,等到风头过去,十大王的事情得以解决,他会让重装办给这家轴承经销公司一个名份,让它真正成为“国字号”的大型物流企业。
第二百零一章 领导视察来了()
“这样安排,真是太好了!冯处长,杨经理,这让我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啊!”
听完冯啸辰的安排,姚伟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雄心壮志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冯啸辰提出找一家德国企业与他合资,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就是好事。这几年,姚伟强走南闯北倒腾轴承,也赚了一些钱,但毕竟还是小打小闹。他在金南被称为“轴承大王”,这个大王的前面需要加一句话,那就是山中无老虎,否则哪轮得到他当大王呢?
姚伟强本质上说只是一个农民而已,走出门去,天然就比城里人矮了半截。他的身家已经有几十万,也买了崭新的西服来作为门面,想显得有点身份的样子。但当他走进那些国营企业,哪怕只是见一个小小的供销科长,都得点头哈腰,奉上几盒好烟,否则做不成生意还是其次,人家是真敢打电话给保卫科,叫人把他轰出去的。
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有一家德国企业愿意跟他搞合资,不管双方的股权怎么分配,最起码,他是能够成为中方经理的,与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杨海帆是一样的身份。他幻想着,如果自己以一家合资企业中方经理的身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够收获到多少艳羡和崇拜的目光,那些小供销科长们,还敢对他颐指气使吗?
“冯处长,杨经理,我请你们吃饭吧!”姚伟强终于想到了应当如何表示自己的谢意,那就是请人吃饭了。
冯啸辰故意逗他道:“姚师傅,你不是说身无分文了吗,怎么请我们吃饭?”
姚伟强面有难堪之色,支吾着说道:“请冯处长吃饭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我常年出门在外,肯定要带一些钱的。”
杨海帆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咱们早上从桐川出来,到现在为止也就只吃了半包饼干,我可真是饿了。啸辰,你也没吃晚饭吧,要不咱们就到陈经理这里吃点,陈经理的手艺可真是不错呢。”
“对对对,我到新岭来的时候,也在这家春天酒楼吃过饭,厨师的手艺真的很不错。今天说好了,我付账,你们都不能跟我抢哈!”姚伟强像是怕被人争了付账的机会,忙不迭地说道。
冯啸辰和杨海帆果然没有和姚伟强去抢付账的机会,让他请客在酒楼里吃了顿饭。依着姚伟强的意思,该摆上八盘八碗,才能显出隆重。但冯啸辰岂会让他如此浪费,只是点了三个菜,要了一瓶当地的普通白酒,花了不到10块钱的样子。姚伟强拉着服务员要求加菜,服务员却只是看着冯啸辰,笑而不语。姚伟强也就知道在这个地方自己说话不管用了,只能悻悻然地作罢了。
知道冯啸辰在酒楼吃饭,陈抒涵也过来看了一下,陪着大家喝了一杯酒。杨海帆这半年多来过好几回新岭,每次都是在春天酒楼里吃住和落脚,与陈抒涵也混得挺熟了,打招呼的时候还透着几分亲昵。
次日,冯啸辰拎着一袋子价值不菲的礼品,去看了一趟冶金厅的副厅长刘惠民,然后便开着一辆吉普车回来了。吉普车是刘惠民打电话从南江钢铁厂借来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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