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辩解,史官转身,在众目睽睽下傲然地昂首,头也不回地离开。只有在经过张悦的时候,他顿住了身形,给了那闪避的青年一个恐怖到令人心脏瞬间冻结的威胁的眼神。然后……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走了……
「亭欢啊……」胆怯的朝后又望了一眼,确认史官真的不见了,张悦才战战兢兢地凑近浑身散发着戾气的许亭欢,皮笑肉不笑地劝道:「树倒了就倒了,别想了。走,我陪你爬到屋顶散散心去,咱们小时候不经常这么干吗?你忘了?」
「对不起……」沉默了良久,久到张悦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建议后,许亭欢突然开口,惭愧的对着莫名其妙的前者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们的宝物……没有能保护好!」
「没、没什么啦!」被他郑重其事的道歉吓到,张悦连忙跳开:「别这样,都不像你了……」
「是啊……走,不想那个混蛋了!我们散心去!」苦笑了两声,强迫自己从悲伤的气氛中脱离,许亭欢搭上张悦的肩,和他一起爬上了许家庄最高的地方——自家三层楼阁的屋顶。
「那个混蛋?」不解地皱眉,张悦以为困扰着许亭欢的是梧桐树呢!看来……他这个朋友已经不是他所能理解、所能掌握的那个人了。因此……他必须抓紧时机,赶快动手!
各怀心事的二人,在一阵磨蹭后终于爬上了屋顶。许亭欢站在瓦片上,把整个许家庄揽入眼帘,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熟悉的景物间游走,找寻那道牵挂在心的陌生。唉……不就是一棵树吗……他怎么可以这么意气用事地把人给赶走呢,史官的不按牌理出牌他又不是今天才领教到……竟然会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自己果然还是行动在前的笨蛋啊!
许家庄那个家伙根本就不认路,会不会找不到回京的方向呢?
春天虽然快要过了,春寒却还有几缕,他连衣服都不加一件,万一着凉怎么办?
天现在还算晴朗,可谁能保证不会突然下起雨来?他能去哪里遮蔽呢?
自己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他就算不动声色,可也还是会伤心的不是吗?
「可恶!」被心里此起彼伏的猜测整得惨兮兮的,许亭欢突然直起身子,狠狠地骂了出来。自己真蠢!虽然史官总是任意胡为,可那个人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毫无根据的!就算那个人不懂得向人解释,难道自己也不懂得去听吗!?
「亭欢……」发现许亭欢转身准备往回走,张悦紧张的叫了起来:「你去哪?」
「对不起,小悦,我要去把那个人找回来。下次把俞秀也叫出来,我们再叙旧。」抬头歉意地望了手足无措的朋友一眼,许亭欢苦笑着迈步准备下房顶。然而,他作梦也想象不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会在此刻突然出手,狠狠地、决绝地把毫无防备的自己推下楼阁,瞪圆虎目,震撼地盯着泪水决堤而落的朋友,在坠落前的最后一刻,传入许亭欢耳中的是朋友犹带责难的哭腔,接着,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的黑与白……混淆了……
「不要恨我,亭欢.怪只怪你不该回来!不该来抢走我的阿秀──」
「为……」许亭欢的反驳和近乎崩溃的哀鸣,抵挡不过擦面的春风,被吹散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发现,原来春风,也可以是寒的……就要这么死了吗?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就再也不能向史官道歉了不是吗?假使上天再给他说三个字的时间,那他要向那个人说对不起吗?不,他应该告诉那个人,自己爱他。相信「我爱你」这三个字,已经解释了全部……
为死到临头还在乱想的自己哑然失笑,短短一瞬却漫长得犹如人生……终究,他许亭欢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啊——
「大哥!」
「儿子!」、
「咚──」
凉风习习,天清气爽,春光无限,四海升平。
这样一个春末难得的艳阳天,不适合死人。所以……
「痛痛痛痛痛——」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许亭欢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看见的却不是预料中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而是比阎王那张棺材脸有过之无不及的史官的容颜!呆呆地和那双夹杂着怜惜和无奈的眸子对望着,想要说什么的许亭欢,刚刚挣扎着张开嘴,就被浑身刺骨的剧痛折服了。为什么?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忍着快要麻痹的疼痛移动了一下身体,许亭欢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他掉落的地点还是原来的那片石头地,问题在于,这片硬梆梆的地面上方横着被史官砍倒的梧桐,宽大茂盛的枝叶,像一张慈爱温柔的绿色手掌,把他掬起,挡去了他下坠时的冲力。所以,痛归痛,他从楼阁上掉下来,连骨头都没有折半根!
傻傻的躺倒,许亭欢望着云丝缠绵的苍穹,张了张嘴,迸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朗笑。
「……还是摔傻了吗?」伴随着他的笑声,史官冷冷的嘲弄响了起来,令前者猛地一滞,停下了狂笑。转过头望向眯起眼眸不怒不喜的对方,许亭欢沉默了片刻,缓缓勾起唇角,把刚才一直萦绕在心头来不及说的话倾诉而出:「我爱你……」
「……完了,真的傻了。」对他的表白,史官露出不易察觉的担忧;而听到他的回答,许亭欢则翻了个白眼,无语问苍天了。有没有搞错?这是听到自己如此感人肺腑的发言应有的答案吗?一般情况下,不是该有一段互吐真情的戏码才是吗?不过,如果让史官向自己说那种肉麻的情话……光是设想一下,许亭欢就禁不起打了个寒颤……
「对了,你为什么回来了?」咬了咬牙,从树冠上爬起来,许亭欢边看着不远处被弟弟们按过来的张悦,边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史官的身上,淡淡的问道。斜了他的放肆一眼,史官僵硬的抬起手,不是推开这个赖在自己怀里的笨蛋,而是环住他轻柔的抚去那发丝间的叶片:「……我没有回来。」
「那你……」
「我根本就没有走。」
「……」贪婪地在史官的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许亭欢明白了地点点头,把目光移向跪地认罪的张悦。看着老朋友颤抖着泪流满面,许亭欢想要怪他、想要怨他,却发现,自己此时溢满幸福的心,恨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
「亭欢……我、我真的不能失去俞秀啊!」听到自己差点亲手害死的朋友的质问,张悦顾不得抽泣,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忘了吗!?我们小时候都喜欢上了俞秀,你和我为了争他不知打了多少架!我们打了合,合了打,谁都不愿意放弃他!你说你将来要娶走阿秀的……我说我死也不会让阿秀离开我……可是,我和你本就是云泥之别啊!当时要不是你发现阿秀其实是个男孩子后,主动放弃,不要他了的话,我是根本赢不到阿秀的啊!你哪点都比我好,练功夫你比我进步快得多,人又英俊,个性又风趣,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我甚至感谢上苍,幸亏阿秀其实是男儿身,不然我就永远没有机会和他白头偕老了!但是……你当时放弃的理由是你喜欢的是女人。现在你却带了个男人回乡……既然你改变了口味,那我肯定保不住阿秀了……如今你更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我拿什么来和你争他呢!?」
「……这就是你杀我的理由?」哑口无言地听他申诉完,许亭欢一字一顿地消化着对方提供的信息,在琢磨明白的同时险些从肺里把血喷出来!还好他没死,不然在阎王那里知道自己被害的理由后,他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在地府里找根柱子撞到活过来为止!这些人想问题的时侯,都是用脚趾头的吗!?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拥有阿秀啊!对不起──是我混帐!我竟然为了嫉妒连最好的朋友都要杀!我不是人!我……我不配活在这世上,我不配和阿秀在一起!对不起……亭欢,阿秀是你的了……」似乎被压抑的良心在得知许亭欢没死时倾泄而出,张悦悔不当初地吼完后,作势就要自尽。但是千钧一发之际,却被许亭欢飞来的一拳给打翻在地。
「笨蛋!不要光自己一个人说得痛快,也给别人点机会表达好不好!」恨铁不成钢地又冲上去补了朋友一脚,许亭欢挑高眉,中气十足的揉着浑身的小伤口,如雷贯耳地教训道:「阿秀又不是东西,你说给就给吗?再说,就算你要给也得问问我要不要吧?没错,以前我认为长得漂亮的阿秀是女孩子,所以和你争着追,可那是儿戏。只有不论阿秀是男是女都依然爱他如故的你,才是最有资格的赢家不是吗?阿秀在你眼中可能是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可是,在我心中却另外有重要的人。你和我也许是云泥之别,可阿秀才是唯一有权力评判的人。」
「是的。」猛地,一个斯文秀气的声音在许亭欢喘气的空档中加进话来。惊讶地回过头,许亭欢望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阴柔青年失声叫道:「阿、阿、阿秀?你怎么来了?」
向许亭欢颔首为礼后,俞秀走上前去默默地扶起倒在地上的张悦,心疼地狠狠掐了他一把:「你这个几十年如一日的笨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全天下的人都要来抢?云又怎么样!云……是天空的宝物,至于我这株狗尾草,今生插在你这团胡涂泥里就心满意足了」见张悦还在呆呆的看着自己,俞秀脸上微赧,轻啐了他一声:「看什么啊!还不快去向亭欢请罪!梧桐树倒了没关系,只要朋友还在,早晚可以再种出来……」
闻言,张悦醍醐灌顶般打了个哆唆,为自己刚刚疯狂的举动而后怕的抓住了许亭欢的衣襬,泣不成声:「对、对不起──亭欢!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是我不好!我、我——」
「算了算了!什么罚不罚的,没事没事,小悦啊,你起来吧,一起跟大伯进屋等着吃饭吧。」就在许亭欢坏心眼地准备连小时候的帐一起算来报复他一下的时候,在旁边看了好久的许老爹突然出声,一脸无所谓地晃着手,笑着拉起张悦。
「爹!你怎么能随便下决定!」见状,尴尬在原地的许亭欢不满的叫了起来。
「你们从前哪次吵架最后不是*你老爹我来打的圆场!走了走了,都是好朋友,有什么计较不过去的事情。」白了不甘心的儿子一眼,许老爹不以为然的回答。
「可是这回你儿子差点被害死啊!」瞪大眼睛,许亭欢开始觉得自己身为被害者的发言权被忽略了。转身斜了怒火中烧的儿子,许老爹淡淡的接口道:「你不是还活着吗……」
「……」无言以对地看了看老爹又看了看满脸乞求状的俞秀和自责不已的张悦,没了脾气的许亭欢,也只好垮下双肩,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三声:「败给你们了……算了算了!多少年的情分,怎么是一次事情就可以抵消的呢?你们走吧,我随后过去。」
说不上赞赏还是讽刺,在许亭欢目送完其它人离开后转过身来时,史官凉凉的给了他一记白眼:「现在我们是不是该算算你赶我走的那笔帐了?」
「你早就知道张悦准备害我了是不是?于是才把梧桐树砍倒救我一命?」早就对他那料事如神的本领心服口服了,虽然对方的口气坏坏的,可听到许亭欢的耳朵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发现史官没有否认,他笑得就更得意了:「真是难为你了,为了救我,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力气安排……」
「好说……」不太习惯他过分热情的目光,史官哑着嗓子把头别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许亭欢在感激过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骤然沉下俊颜:「可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
「既然你早就知道他要把我从楼顶推下的话,你直接告诉我一声不就好了?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把我的树砍掉吗?」
「……」
「而且我也就不用摔得现在全身哪里都在发酸了!」
「……」
「喂……我说,你该不会只是想借机砍掉我的树而已吧?」
「……」
「到底那棵树哪里招惹到你了?难不成……」哭笑不得地看着史官古井不波的表情,许亭欢问出心里得出的唯一结论:「你是因为听我说那是我的宝物后……嫉妒了?」
「哼。」冷哼一声,史官想要表现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可惜却红了耳根。把他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一抹温柔由许亭欢的心底涌上来,瞬间贯穿了他的周身百会,让他情不自禁地出手,将眼前别扭的情人牢牢搂进怀中。
「痛……」想要耍帅却同时撞到了伤口,皱起眉头,将唇凑在对方的耳廓,春末风中许亭欢醉人的情话,杀风景地响了起来:「那个……商量一下,你下次想砍就砍,愿刨就刨。但可不可以不要把我也顺手牺牲掉呢?上次你害羞,拿把剑砍得我血流成河。这回你嫉妒,摔得我骨头只差没散架。等哪天一个不注意,您吃起醋来的话,我这条命可没把握还能保得住了……」
「……」狠狠瞪了嬉皮笑脸的许大护卫一眼,史官顺手想要掏怀里的册子,摸了空时才想起早已把过去丢在了来时的路上。连怅然的时间都不给他,许亭欢不怕死的找碴又开始了:「所以嘛,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用正常一点的方式来表达呢?」
「……等你找到世界的尽头的时候。」*笑了一下,史官一扫平时爱搭不里的态度,主动接过话来。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许亭欢摸摸鼻子,懊恼的摇了摇头:「真是奇怪,你平时应该会说『永远都不可能』才是啊?这回怎么那么痛快的给了答案呢?」
「太史公曰;天机不可泄露……」高深莫测地昂起头,史官狡猾的用唇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争辩。而等所有的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那就是千年后的事情了──
一个月后,皇宫。
「啊啊?丢了啊?」好不容易盼到他们回来,无聊得要死的高景郁却听到了史册丢失的惊人事件!相较应天逸的心急如焚,他这点惊讶还算是不清楚事态缓急的轻松了。
「这可怎么是好?史册不是儿戏,一但丢失,那后人岂非无法得知本朝之事了?」
「相爷,对后人来说,也许不知道还比较幸福呢……」若有所指地扫了皇帝一眼,许亭欢语重心长的提醒道?成功的让无话可说的应天逸选择了沉默。即使心里也赞成许亭欢的意见,并为丢失史册稍稍松了口气,可应天逸还是觉得有责任提醒一下爱出风头的高景郁这个残酷的事实:「皇上,真的无所谓吗?您的『风华绝代』后人可就无从知晓了哦……」
「后人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出乎所有人意料,高景郁闻言露出了与那张花瓶脸格格不入的智能,向着应天逸浅笑出口:「朕的好,有你一个人知道……也就够了……」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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