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乡下,每年春天,家家户户至少要买两种杀虫剂,一种对付毒性很大的黄蜂,另一种对付漫山遍野的火蚁。它们对过敏体质的人都会带来很大危险。
三年前,我们七十多岁的邻居杰米老头被黄蜂叮了一口。他估计自己至少能够坚持赶到五分钟车程以外的诊所,马上开车前往。结果,刚刚上路不久,蜂毒发作,他突然昏迷。杰米的车子失控,冲出公路,连人带车翻进沟里。幸亏只是车毁,人还是被抢救过来了。
我们刚搬到这里时,全然不晓厉害,直到也有了蜂叮蚁咬、休克后招救护车急救的惊险,才真正变成一个美国乡下人。第一课的教训,就是开春买杀虫剂,救眼前燃眉之急。
美国当局警告大家,有六千九百万个家庭在使用各种杀虫剂。每到春天,我会很有负罪感地想,一个并非没有环境保护意识的我,怎么也站进了这个行列里?
这样的困境难以挣脱。杀虫剂只是环境问题的九牛一毛。而人性的弱点远不止于求生,除了避祸,人还是趋利的。
今天人们对美洲印第安人弱势的反省,都是停留在政治层面。而当年美洲印第安人锐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交流本身。欧洲移民带来美洲从未有过的病菌,致使对此没有免疫力的印第安人大批死亡。今天,交流仍然是环境灾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北美的火蚁,今年在香港的山坡上,拱出高高的蚁穴。
我们会在政治层面检讨检疫制度,虽然我们知道,其效果只是杯水车薪。我们不可能检讨“交流”,因为那是潜在于我们内心不可克服的渴望。我们乐于从政治层面检讨。不仅是这一层面尚有改进的余地,还因为我们能够获取道德感的满足。而涉及人性本身的弱点,我们鲜有改良的余地,还可能把自己逼上道德感失衡的险途。
我只需要问一下自己,空气污染是最直观的污染。那么,我是不是因此会放弃车船乃至飞机的便捷?为了阻止水电站对生态的危害,我会不会放弃电灯、洗衣机、冰箱,拔掉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头?或者,在三里岛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之后,仍然让自己坚信,核电站就一定是安全的电源?
我们面对的问题,大部分来自难以克服的人性本身。
三
环境恶化的加速度似乎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无能。相反,它恰和我们能力的扩展同步。最突出的是技术,假如套一句俗话,技术是在“突飞猛进”,更新的速度,还分分秒秒在加快。
与生俱来,人有创造的欲望,人有攀登高峰的欲望,有“更快、更高、更强”的欲望,也有更便利、更舒适的欲望。那么究竟在跨出哪一步之后,就会失去了分寸?尽管不断有人呼吁,要人们有所克制,但人性的优点和弱点,有时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人所创造的善果恶果,也往往齐头并进,无力弃恶而仅仅扬善。
原来分散的,现在有能力集中;原来小规模的,现在纷纷合并。在我们为电子信箱的便捷欢欣鼓舞的时候,不知何时起,城市、国家、世界,已经兼并成一些大电脑的主机。
结果,像是在应着巫师的咒语,强大技术的催生婆,一面培育起超强的个人,一面催生出脆弱的社会。几个人,花一千美元买机票,就可以发动一场造成人员、经济损失都超越珍珠港事件的战争;一个不那么难得到的低污染核弹,就可能将一个大都市逼成一座空城;电脑病毒的入侵,就可能瘫痪一个国家的核心部门。技术提升,终于令一个质变在魔术般地完成:战争能力从国家军队,无声无息地开始转让给个人。而大国的经济命脉,日益命若丝弦,只维系在几个大都市的金融中心,牵一发,便全国方寸大乱。
过去,避免毁灭性的灾祸,要阻挡的是一个国家的或像纳粹那样一个政治团体的疯狂。现在须防备的,竟可能只是某个个人的疯狂。我们说,只要大家都善待他人,即可免遭此祸。对这样的天真论断,我想,最先在一旁暗笑的,准是一个写小说的——社会是否能够杜绝疯狂,专事研究“人”的文学家,也许最有发言权。人的复杂性带来了社会的丰富性,也是文学创作者乐见的良田,生长善恶恩仇、也生长关爱和嫉恨,由此丰收喜怒、哀乐、祥和与暴乱。人或许希望能够建立一个全体一致微笑的机器人社会,可惜人的世界上帝已经如此安排:终有人是疯狂的。我们为技术的高速发展兴奋得满脸通红,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而从事创造和毁灭的双方,都因此获得了同样大展身手的机会。
恐怕,前面纵为悬崖峭壁,我们也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连回顾的时间都没有,观念在前所未有地加速变换、急奔乱走。以往,我们的观念曾经在时间河流的缓缓冲刷下,逐步沉淀、逐步淘洗、逐步修正和演进。今天,我们从一个急速的漩涡,被抛向另一个急速的漩涡,已经难辨南北与东西。
我问自己,在飞旋直下的潮流中,我脚下的支撑点在哪里?我又有多少道德自信的空间?我能使自己改善多少?我知道,每个人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可是,同时又可以是一个有意义的、随机的考察目标。我像是在回答一份社会学的调查问卷,面对问题,却满腹狐疑。
春天的鸟儿还在叫着,而我,或许永远也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了。
第五辑 为一本回忆录写的序言
这是第二次读这本回忆录了,读了还是很喜欢。
第一次读的时候,还是作者伯威写给自己、流传在很少朋友之间的一份私人回忆。写的时候,他并不曾想要付诸出版。我猜想,使他心中隐隐冲动、忍不住拿起笔来的原因,是到了怀旧的年龄。
人人都会怀旧,伯威有些特别。我很惊讶他的天赋,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懵懵懂懂的幼童开始就有的敏感、观察力、超强的记忆和那种好琢磨的劲头。
我一开始看伯威写的回忆,是出于好奇——曾经看过一个朋友写的家族回忆,里面提到,她的一个美丽姑姑深居云南深宅大院的深闺之中,却被一个上海来的“小白脸”“拐跑了”。而伯威,就是这段浪漫史的硕果。读伯威的文字,能读出他的得天独厚,读出这段浪漫姻缘的绵绵延延。他的文字平和得体,正是越过了粗粝的年代之后,家庭和父母给予的教养又从很深的地方,自然而然走出来的表现。伯威遗传了父母的幽默,照他的说法,他对好笑的事情总是记得特别牢。因此,曲折的人生经历,没有消磨掉他的天赋,却丰富了他的体验,使之在成熟的年龄,能够散淡超然,从自己的独特视角,来回顾历史和人生。这使得伯威的回忆录很好看。
真的看下去,牵动我的就不再是传奇故事的线索,而是伯威以他记录描绘的功力,为我们展开的洋洋洒洒的历史场景。
伯威1935年出生在日军攻陷前的南京。伯威经历的抗日战争、国内战争等等,仅仅是我们出生前十几年的事情。可是我们无缘亲历亲见,只能从书本上去了解。而我们读的,常常是现代戏剧的“大舞台”,那些重要的人物在上上下下,强烈的聚光灯,虚化逼退了周围的一切,被省略掉的,恰是最丰富的社会生活。伯威对早年的鲜活回忆给我们补上了这一课。这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少年人叙述他的所见所闻,不论是三教九流、还是社会百态,都描绘得活灵活现。看上去是零散的,可又被社会大势的走向聚合牵动,融合在一起。
伯威和我哥哥年龄相近,他的父母也和我的父母同代。抗战期间,都在历尽曲折之后,来到陪都重庆。抗战胜利后,又都急迫迫地回到上海。尽管他们的行业、处境不同,可是都背井离乡,都要跑警报避炸弹,都经历一样漫长的被迫颠簸和不安定的避难煎熬。我曾经零零星星地听过他们的故事,可是往事就像一捧珍珠,被他们在匆忙前行的路途中撒落。我们长大之后,父母兄长的生活,都像是跋涉在干涸的溪流河床,人的精气神都被渐渐耗光。他们疲于应付眼前,再也没有心情去寻找失落的过去,再串起那条珠链,即使偶尔从箱笼深处拾出往事,也只是像业已黯淡的珍珠,幽幽地一闪而已。
可是,伯威的回忆是完全新鲜的感觉,就像在讲述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惊人的记忆力固然是一个原因,更多的原因,还是来自于他经久不衰的兴致勃勃,活像今天的他,还是那个对万事好奇的美少年。也许是对往事的回忆,在牵出他的热情,我相信在他说到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的时候,那个早年的家和那时年轻的亲友们又在头脑中活跃起来,早年的街景与街坊邻居们也活生生出现在他的眼前。
伯威在回忆中年轻起来。令他年轻的还有他对已逝去的以往年代的感情。人们曾经正正常常、踏踏实实地生活过,家庭、邻里、街坊、社区,不论亲聚疏散、悲欢离合,都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是人间之悲喜剧。可是忽然间一切都开始转变,人际的关系忽而变成人与政治力量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面前,个人被挤压甚至踩扁了。人被带上符号,符号决定着你的价值。就像那个年代的货币,使用时必须伴着票证,没有票证,钱就不再是钱了。人们在水中沉浮,必须在没顶之前,伸手出来打捞、抢夺那个标志着“革命”的符号。没有它,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可能背你而去,更不要说乡里乡亲。
伯威仔细地描绘了这个转变。他自己、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就是社会的一个样本。丰富的社会背景,从伯威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温情的七姑八姨,那风流倜傥的叔伯子侄,都进入一个改造的模子,出来之后一个个灰头土脸、屏声敛气。原先敏感的他,目光也凝聚起来,舞台上的背景在开始远离、模糊,政治性的冲突成为聚焦的中心。伯威回看自己,一个生青个子,有了那标签,就变得有点不认得自己,气变得粗起来,和他那个暖暖的家,开始发生冲突。这一切,在外公去世的时候达到高潮。我似乎看到今天的伯威,茫然看着当年愤然冲出母亲房间的自己,心里伤伤戚戚默问:我是怎么啦?他真实地写出那个少年郎,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他不想欺骗自己。后来,伯威也失落了那张“革命”标签,随即失去价值,自此便被众人随手抛弃。
这种转换是具体的。伯威的回忆从童谣而起,他记下唱过听过的歌谣,从孩童时期到青春时代。从这些民间的歌谣,可以清楚看到社会变化。儿时的歌谣,歌词是稚嫩的,却因触动了人所共有的那点温情,诗意和文学意味便自在其中。此后的歌谣是成人的,却因为出于功利性的宣传需要,变得与“文”无缘。这种变化也体现在伯威记录的生活细微末节里:一个本应多姿多彩的社会,在转向外观日益粗暴艳红时,内心却是日见贫乏苍白。
我们经历过这样的时代,以为那内在的苍白便是天经地义的“朴素阶级感情”。直到社会再次转换,我们才跟着吃力地迷茫地“转型”。而伯威不一样,他们比我们年长,比我们更多地保留了对“正常的生活”的记忆。回想我们在那个年代,岂不是靠着伯威这样的兄长,还有父辈,潜移默化地向我们输送了一些什么,才没有彻底退化成猿。伯威从噩梦中醒来,重新历经了一次“从猿到人”的复苏。只是,复苏的已经不是那个胸怀壮志的少年,他已经两鬓斑白,他温情世界里的亲人们,已经踯躅远去。
想到伯威肯写下这部回忆,我觉得真是一件幸事。人们因此得到一部真实生动的历史记录;而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得以留下来,自己能把心又稳稳地放回原处——对伯威、对亲人的在天之灵,都是一个永恒的安慰。
第五辑 读《我们仨》
晚上睡不着,就看完了杨绛的《我们仨》。
看一个温馨的家,从两个清纯的少男少女谈恋爱,到生下一个小乖孩,到几十年后在死亡面前离散。失散之前,杨绛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丈夫女儿都住在相隔很远的医院里,走着人生的最后一程。她照顾着丈夫,每晚和女儿通电话,一周去西山的医院看她一次。就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维持着家里几十年来的幽默,在写得歪歪扭扭的信上自嘲。说起自己,总是好的,轻描淡写夹着玩笑,却认真地在为亲人着想,衣食住行关照得仔细。这种幽默感,这种对家人的感恩,这种温暖的如手拂细绒织物般柔和的心情,贯穿了他们的一生。就连他们给亲家母的信,也是吴侬软语,戏言戏称,把另一个走近的家庭,也圈进了他们快乐的小圈子。
我从同样的年代走来,当然知道,他们回顾一生时可以有多少怨愤。现在的人们甚至抱怨中国的老一代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不抗争。而我却从中体验到生活中的另一种坚持:坚持亲情的可贵和珍重,坚持在自己能够围护的那一小方土地上的正常和快乐,维护和保留文明的种子,坚持常识和常情,又通过敬业的工作态度和对亲友的关爱,传布这样一种文明。谁能说这就不是一种建设性的抗争。就像我读到过的一个犹太女画家,在纳粹集中营里不仅画着美丽的花朵,还教孩子们画明朗的风景。她没有离开危险逃生,是因丈夫不能取得离境护照,而她认为亲情重于生命。
这本书让我回到久远前故乡的家,仿佛能触摸到父亲的手背。回想父亲,他也总是在笑,说着那些让我也笑起来的话。在我们成长的年代里,学校关门了。我们都下放农村,说是要“扎根”,似乎已没有前途和希望。我那个时候交友甚广,小学、中学同学和川流不息进出我家的“插队”小朋友们,都喜欢坐在那里和我父亲聊天。父亲告诉他们,希望会有的,人在恶劣的环境中要读书。“人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生活”,父亲说,“那是谁也拿不走的”。在贫困而匮乏的年代,父亲用省下的吃食,给各种来路的孩子们做饭、烧点心。我们长大起来后,大学终于开门了,小朋友们都出息成国家栋梁,很神气地在各地跑来跑去。父亲离去了。几年前在波士顿巧遇一个小学同学,几十年不见,不认识了。我们一起坐了半个钟头才敢站起来相认。打完招呼的第一句话,她就说,你爸爸那时对我们真好,教我懂了很多道理。
随着岁月的逝去,环境变得更加宽松,长大起来的孩子们开始超越了我们父辈的局限,也开始看不起父辈,觉得上一代的知识分子没有脊梁骨。想起当年在父母面前,我们曾是时代潮流下多么可笑又可怕的小生青。因为爱,父辈吞下了他们看不顺眼的事情、甚至咽下了我们对他们的伤害,原谅了我们的年轻。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前辈,却是多么挑剔。
我们也许有了我们重视的脊梁骨和犀利,可是和钱锺书、杨绛、圆圆一家相比,却失落了温良、敦厚、谦和、幽默、宽容、平稳。这不仅是两代人不同的个人素质,更是在知识阶层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时代的文明厚度。《我们仨》是一个家庭故事,却让我想到:破——固然不易,立
——则千难万难。
第五辑 《野火集》的启示
龙应台在海外旅居十年后,回到台湾,一边当教授,一边一篇篇地写她的《野火集》。她从小生活在台湾,去国一程将近十年,而初次回去定居,她却变得“容易生气”,一切以前感觉理所当然的事情,出乎意外地变得难以接受。确实,两个不同源头的文明,若选择在一个个人身上冲撞,发生的事情就可能叫做悲剧。但是,龙应台把它化为了一种积极的力量。
这个世界很大,而信息的开放,使得和国际接轨变得容易,对外部世界逐渐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