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西边传过来。
冯少怀赶紧往墙根靠靠。
从西边过来的。是刚从会场上跑回来的秦文庆和赵玉娥。接着。邻家院里响起少有的欢笑声。
秦文庆说:“刘维一到会场上找我爸爸。我真有点不放心了。”
赵玉娥说:“你用那么胆小。我不把家里安排好了。能那么踏实?”秦客吉说:“我刚把屋门打开,让妈端粥送进去,谁想到他们闯进来呀j 〃
文庆妈说:“要不看他是县长,我敢把粥盆往他头上扣丁”几个人又一起哈哈大笑。
秦文庆说:“别看他碰了一鼻子灰,不会死心。启
屋里的小算盘喊道:“我死心了。把我放出来吧。我好找点活干呀!〃
一脸怒气的谷新民、一肚子不安的王友清。还有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刘维,没有见到秦家那热闹场面,也没有听到他们那胜利的笑声。他们已经出了小胡同。来到后街。
王友清试探地间:邹自们咋办呀?〃
刘维见谷新民不回答,就说:“先吃饭,吃饱了再干。我不信。芳草地就是他的铁板一块,连个缺口都打不开!〃
前边,一个满脸汗水,呼呼喘气的人迎面走来。他发现这几个人以后。想停住、又想拐弯躲开。可能觉得这都不行,就往墙边上靠靠,想打个招呼走过去。
“王书记你们来了?〃
“哦,刘万。你到哪去了?〃
“到红枣村拉棉花种· · 一”
“拉回来了?〃
“咳,别提了· · 一我把大花牛,给他们留下,让他们种地,自
己走回来的。这件事是我私自做的主,得跟支书汇报汇报。回头见吧口”
谷新民听王友清跟刘万打招呼,听到大花牛。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情。就叫住刘万:“你是东方红社的?〃 “是呀,〃
“你那年拉着大花牛入社的?〃
“是呀。”
“你当时很痛苦,是吧?〃
“咋说呢?〃
“不用难为情。我对你印象很深,常常想起。你当时不愿意入社,又没办法,把自己的牛交给农业社的时候,痛苦地哭了。对不对?' '
“唉。谷县长。要说难受。咋不难受?我就是因为当初一时认不清道儿,舍不得拉牛入社,听了那个发家竞赛的鬼说,给害得家败人亡! 回想起这事儿,我不哭。还能笑呀! 〃
谷新民又撞了一鼻子灰,推了推眼镜,使劲地叹了口气。他已经认识到。自己被堵截到一个进退维谷的绝路上,比小算盘秦富被堵在坑头墙角的境地还要危险得多。他悄悄地对王友清说:“这种情形,在这个村贯彻省委指示,得费一番苦功。我们不能被这么一小村拴住手足。今天下午再看看动向,如果希望不大,就跟高大泉交待一下,留下刘维在这儿督促着,咱俩傍晚,或是明天起早离开,到其他村走走。只要周围所有的村都跑到前边,他‘们芳草地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即使高大泉顽固不化,只剩下个别村,我们也好对付,也好跟上边交待。你看如何?〃 王友清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连连点头。
刘维乍一听这主意,心里有点不高兴,又一想,谷新民走后,他可以比较自由地找张金发、邓久宽这样一些人,串通起来,创造一些条件,给收缩散社开开路子,县长再转来,工作要好开展
了。自己也算明明显显地立了一个大功。他想到这儿。也就同意了谷新民马上就走的主意。
七十三蠢蠢欲动
紫茄子急赤白脸地拽着冯少怀的袖口,说:“百岁他爸爸,你快到屋里猫着去吧,可别到外边招惹是非了! 〃
冯少怀一边打着坠儿,册着女人的手,一边说:“你不用怕,这一回,高大泉铁准地垮台了。没错儿J 〃
“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做梦 〃
“到了哪一步?早上金发传说的消息,是真的呀!你没见谷县长都来了?上边那个指示,他是非贯下来不可的!〃 “高大泉能让他解散农业社?没门儿!〃
“他当然得抵抗一下子,他呀,肩头太小,抗不住;越抗,越倒媚。谷县长一定得把这块石头搬开。”
“那就等着。等把姓高的搬开再露面。这时候你别去掺和。”“事在人为,得有人捧场。这回张金发真的抓住理儿了。只要他不软,咬住谷县长不撒嘴,就能够大功告成。农业社一垮台,就是咱们的天下了了”
“那就让张金发去干。你别伸头!〃
“我得给张金发鼓鼓气儿。刚才,还有早上。我那会儿对形势没有看清,真有点儿对不住他。”
紫茄子听男人这么说,虽然松开了手,仍然因为拿不定主意,心里挺害怕。这几年,村里一场又一场的风雹大雨,把她给吓怕了。如今,不光村里那些积极分子一天比一天厉害,连冯家院都有了喜生和兰妮这两块病,不忍着点儿,真能够闹个家败人亡呀! 她要是硬不让男人迈脚步,又怕错过时机,以后再没有这样能够翻过身来的日子。
冯少怀心里的鬼点子比他的女人多。早上张金发给他透露消息的时候,他没有全信,所以嘴上顺着张金发说,实际心里打好主意,要往后缩,不见兔子不撤鹰。刚才他到高台阶上亲眼看到了谷新民真的来下达指示,来砍农业社,他那埋在心里的仇恨和复仇的欲望又烧了起来。他还看出,张金发这回要孤注一掷,要脱光了屁股大干,顺风顺势,有理有利,十有八九能够来个趁火打劫,把丢失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捞回来。张金发的官司打得翻了案子,冯少怀就可以跟在后边翻过来,所以冯少怀得扶张金发一把;就算张金发这一回又把官司打输了,也不能袖手旁观,免得得罪了张金发。他扫一定这个主意,女人一撤手,他就往外走。紫茄子追上两步,小声嘱咐:“你可要多长几只眼,小心点儿。”
冯少怀说:“放心。我不直接跟他碰头儿。我去找小学校的于老师,让他找张金发。把话传过去,一个样儿。”
紫茄子打开黑大门,冯少怀蹿出来,跨过没有行人的街道,进了南边的菜园子,绕着弯儿奔向了小学校。
事有凑巧,这当儿,张金发正在小学校于宝宗的宿舍里。张金发虽然在高台阶前一上阵,就让高大泉给杀下来了,可是,他不仅没有认为这是失败,倒是个胜利。一九五三年也是下
着小雨那一天,他张金发被高大泉从三合顺粮店抓到区公所,高大泉是什么架势?王友清是什么态度?谷新民是什么说法?那
会儿,张金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偷吃了人家小鸡而被捕捉住的黄鼠狼一般。他头也不能抬地任凭高大泉训斥、王友清咒骂,谷
新民发脾气。等到冬天,粮食统购统销一实行,张金发他们的粮
食案子一犯,高大泉、王友清,还有谷新民,对他张金发更凶、更
狠。张金发不要说还嘴搅理,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敢说,就在那个被开除党藉的决定上,颤颤抖抖地签下了姓名。再看看今天吧!张金发在高台阶那个大庭广众的地方,敢于跟县长谷新民喊冤叫屈,敢跟区委书记王友清讨债算帐,敢跟对手高大泉说理争辩。而谷新民被吓得面色苍白,王友清被问得张口结舌,高大泉虽然不肯轻易服输,喊叫几句,最后也只能拉过冯少怀出口气,就慌慌张张地掉转马头,败下阵去。这一切不都是说明时局已经起了变化吗?
张金发像个鬼魂儿似地紧紧盯住三个县、区、乡的干部,把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看在眼里,用心地掂量。谷新民碰了钉子之后,不再开大会,而是改成走家串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张金发还没有弄清;但是,谷新民这会儿的脾气、脉窝,他是摸到了。他要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乘胜前进,朝三个干部穷追猛赶,决不能放松一步。
冯少怀来到窗户前边,正听到张金发跟于宝宗两个人商量一个新对策。
“于老师,你不用害怕。这一回,我张金发一定是时来运转了。”
“我也看到一点迹象。可是,谷县长是威风凛凛地来的,怎么雷声很大,雨点很小呢?〃
“别急。我要帮他行云布雨。你等着看电闪雷鸣、沟满壕平吧!' '
“不错。省里的指示,就是方针、政策,他不敢僵旗息鼓。”“那是肯定的。就为了给他们仁加加油,我来求求你于老师。”
“说吧。只要我能做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你得帮我告状申冤! ”
“让我去找谷县长吗?' '
“不,我只求用用你的笔杆子,帮我写一份控告状纸。把这几年高大泉怎么迫害我,怎么欺压老百姓,写个明明白白,越厉害越好! ' '
“这好办。我这几年一直没有间断日记。高大泉的罪恶,都记得很清楚。”
“那就马上写。写成两份儿,一份交给谷新民,一份我要往上送。听说地委工作组就要下来调查梁海山的问题,我得赶到前边去。”
冯少怀听到这儿,心里打个沉,就一推门,进了屋。张金发见他一脸的晦气,就说.“少怀,打起精神来,别像出了反的鸡巴,蔫头聋脑的样子。.'
冯少怀假惺惺地说:“你看看,那会儿在高台阶上,他们没缝下蛆,硬把我给揪住了… … 我是个被家贼外鬼缠着的人,不说一两句真的,也不行呀!〃
张金发一摆手说:“你还给我解释这个干啥?这几年,咱俩给拴到一条绳儿上了,是同生死的交情,是我不知你,还是你不知我?如今咱们熬到头儿了,同心协力地干一家伙,这才是要紧的事儿。”
冯少怀挺感激地点点头,说:“你在高台阶前那么一闹腾,我也看出乾坤已转,理儿跑到你这一边儿了。越这样,越得小心从事。”
张金发说;“我看透了,死活就在这一遭儿― 闹好了,我立刻就从鬼变成人;闹不好,我就得永辈子当个屈死鬼。我还怕啥呢?' '
冯少怀说:“咋也不能来个破罐子破摔,要捡有把握的办法使。你想想,高大泉那伙子,连省里的指示都不怕,多厉害的对手!〃
张金发哼一声:“姓高的才破罐子破摔哪!他不怕,谷县长可
伯:又怕省里的指示贯不下去,又怕我!〃
“伯你?〃
“对。他怕我告他,告他不执行上级指示,闹个梁海山的下场,怕我把他这几年干的错事儿都抖落出来,比梁海山还得丢脸。我来找于老师,写个状子,明告高大泉,实告他们县里领导,他要是害了怕,马上由着我的性子办,更省事儿;要是吓不住他,状子到了上边,也得给我主持公道。”
于宝宗在一旁说:“谷县长是一位有学问、头脑灵活的人,只要咱们把材料写得条条是道,无可辩驳,他决不会逆风行事,造成他自己的被动。”
冯少怀想了想,觉得张金发这个主意不错,沙当着面儿跟谷县长告状,说得清楚,也防备了四周的耳目,招惹高大泉一伙从中捣乱。他说:“我赞成你这样做。我专门找你来,有一句话;最好缠住谷新民,别让他从芳草地溜走。”
张金发说:“他走不了。芳草地的事儿,在上边是挂着号的,是黑是白,他不弄个结果拿到手,没法往上交待,能空着手走吗?〃
冯少怀说:“你刚才不是讲,他害怕了吗?〃
“没错!' '
“那就再给他捅点事儿,吓吓他!〃
“拿啥事儿吓他呢?〃
冯少怀眨巴着眼说:“你一村之长都当过,还想不出这么一点办法?你刚才说,他怕你告他。你告他啥呢?是他亲手把你害到这一步吗?你想想,址边追查起来,只要他往梁海山和高大泉身上一推,就洗干净了。他要是有这么一个主意,你写状子也罢,当面吵吵也罢,都不会让他真动心。得设法儿给他身上扣个责任― 他要是不马上把芳草地的案子翻过来,他就能犯错误,就得丢了官帽子。到了这一步,他才会把你的状子当一个大事儿,才‘犯
会真地拼了命给你帮忙。”
张金发觉着冯少怀这番意思很有道理。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一个能够给谷新民加点罪,再把谷新民吓一吓的巧妙办法。这当儿,远远的街上,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
冯少怀说:“糟了,谷县长要走广
张金发抽身站起:“他走?我就躺在汽车轴辘底下! ”冯少怀一拍大腿说:“对,要是闹出人命,非把他的胆子吓破不可!〃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张金发的心里掠过。他立刻想起一个十分巧妙又十分高超的主意,拔腿就往外跑。
雨一停,困在家里的孩子和老人,都来到街上。好多门口都有仁一群俩一伙的说笑的人。那辆停在高台阶下边的汽车并没有动窝,只是一个淘气的小学生,按了一下喇叭,把好多没事的人都给招引过来。
张金发看到这情形,放下心。可是他的脑瓜子里还在翻腾冯少怀说的那句话:“要是出了人命,非把他的胆子吓破不可”。怎么能够让芳草地闹出一场人命关天的事儿呢?张金发是不能干那种杀人的勾当的。他从来没有杀过人,遭受到的灾难,也没有逼得他走到杀人的地步;他当过干部,更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那可不是好玩的。
有几个人从他身边匆匆地走过。
一个说:“邓久宽这小子,真是一点儿良心也没有;他跟支书把仇疙瘩系那么紧,真让人没有想到!〃
另一个说:“他当着谷县长的面,一口咬定要退社,还骂大联社,说搞大联社是害人。他把几个干部撅得够呛广
“他这样干,不得人心。”“就是,连他媳妇都跟他吵开了“他要真退社,肥料、种子、工钱
,又赔不起。我看他也够难受 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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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工他找死嘛!〃
张金发跟在两个人的后边,听到这儿,就见秦恺从对面走过来。
那两个人拦住秦恺:
“副社长,饲养场打起架来了!〃
“你快去看看吧!〃
秦恺也没顾细间,跟上他们就跑。
张金发心想:看看去,只要有个空子就他妈的钻呀!
七十四满腹怒气
饲养场里正吵架,吵架的双方,一个是邓久宽,一个是临时协助大个子刘祥喂牲口的秦有力。
邓久宽手黑提着一个荆条筐子。那筐上的背裸,是用从旧鞋上拆下来的、纳着针线的鞋帮,两端穿了眼儿,又串上绳子代替的。他理直气壮地到这儿装谷草,要弄回去喂他那个小黄牛。秦有力手里提着一把给牲口梳理皮毛的铁梳子,张着两只胳膊护着装草的棚子,不让邓久宽过去。
邓久宽脸红脖子粗地质间他:“你凭什么不让我用草?' ' “这是大联社集体的… … ”
“哼,集体的东西,有你啥?你是出了力了,还是投了资了?你有脸,你说呀!〃
“唉,久宽,你问对了。像我这样一个对农业社没有山力、没右
有投资,压根儿没有为积累这样大的财产花心血、受熬煎,我都心眼里爱惜它,怕它受损失,更怕它散了。可你呢?你倒不心疼,还来退社、拆台,安心要败坏了它。你说说,咱俩谁对呢?〃 “你是到这儿找便宜的,你甭捡好听的说!〃
“不错,我看到农业社有便宜,我什么也不顾,要跟大伙儿走社会主义道儿,我一辈子也不会动摇。你呢?你受穷那会儿,也是为了有好处,才入社的呀!你这会儿啥样?你把便宜找到手了,立刻就变了心!〃
“你放屁! 〃
“骂人算啥本事了讲道理呀!〃
邓久宽吼叫一声:“你滚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