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生和媳妇兰妮,已经走出二门外边。
紫茄子惊慌地喊:“该喂猪了,你们又干啥去?〃
小两口头也没回,走出大门道。
屋子里的冯少怀脸黄了:“咱们这屋说的事儿,让他们听见了?〃
张金发说.“没关系。他们给那伙急进分子送的是一张丧帖子J 〃
冯少怀没接话茬儿,心里坪评地乱跳。
六+六红枣村遭灾
高二林和刘万两个人,五更天起来套车的时候,夭空虽然阴得很沉,却只是下着小雨星。他们跟饲养员刘祥磋商了一下,还是按着社领导的安排.按时出车了。他们过了梨花渡,雨点就越来越密,等到了红枣村,牲口车,还有人都淋得精湿。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街上非常静,连一个人影也难见着。高二林去年到这里来过一趟,门口都熟悉。他就带着路,直 男
奔农业社办公室。走一截儿,又一截儿,怎么也找不见那个门口子。
刘万有点犹豫地勒住牲口的笼头说:“你是不是记错路了,不在这条街上吧?〃
高二林说,“没错儿,街口这片石板铺的路,还有这盘石碾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嘛!' '
他们转回大车,又挨门找。
在一个大门口,高二林高兴地说“就在这儿,肯定了!〃 刘万朝墙上和门框上看看:“不对吧?农业社办公室,哪能没牌子哪。”
高二林说:“就在这儿。你看院子里那棵大枣树?杨广森还给我们在这儿打枣吃着。你等等,我进去看看。”他说着,就提着鞭子,进了大排子门,又进了二门。院子里空无一人所有的屋子都上着锁。他扒着一个窗户朝里看看,里边空空的,没有了床铺,也没有了办公桌,只有地上扔着许多撕碎了的纸条纸片子。刘万见高二林带着奇怪的神情走出来,就说:“咱们到家里去找老杨吧。”
高二林说:“真叫怪,怎么啥东西都没有了?咱先把牲口车放到饲养场去,免得老淋着。”
他们磨回车,又往村头赶。
饲养场的地方,高二林最熟悉。去年他到这儿来,就住在饲养员的那间很宽敞的屋子里。所以他一摇鞭子,就赶着大车进了大门。
刘万左看右看,说:“不对吧?〃
高二林说,“这回可没错儿。”
刘万说:“饲养场里怎么没有牲口呢?〃
高二林说:“准都出去了。”
刘万说:“牲口出去,总得有牲口槽呀尸
高二林这才发现,对面那一溜朝阳的大栅子,全都空了。没有嚼咬草料的骡马驴牛,也没有盛草料的大木槽,连横在上边的那一排拴缓绳的棍子都不见了。这一下,小伙子可就傻眼了。刘万说:“准是搬了地方。快找人打听打听,别瞎跑路了.〃 他们又把大车磨出院子,正犹豫不定,见小胡同口走出一伙人。
这一伙人,只有四个,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扛着一架粉子,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背着布袋,后边是两个十几岁的男孩,一个挎着柳斗,一个提着没有梁的粪筐。不知是被小雨淋的,还是早晨有点凉,这几个人全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声不响地走着路。
高二林认出来了,那个扛拾子的男人,正是饲养员杨老三,赶紧喊,“杨三叔,杨二叔J 〃
杨老三挺迟钝地抬起头来。朝这边看看,收住了两条腿。高二林迎上两步:“杨三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芳草地的
杨老三一听,也忙迎上两步:“噢,是你呀。大泉的兄弟,对吧?〃
“是呀,去年,我还跟您一块住过两晚上哪· · 一”
杨老三点点头,看看大车,问道:“你们干啥来了?〃 高二林说:“社里派我们来拉棉花籽。我们那边的土都改造了,想用点纯种。”
杨老三脸上露出一丝笑纹:“你们那边的社还挺好的呀?〃 高二林说:“好极啦,越办越红火。当然比你们红枣村差多一了。”
杨老三摇摇头:“唉,我们那个农业社散了· · 一”
高二林吃一惊:“什么?散了?〃
杨老三痛苦地说:“散了两天了。”
“为啥散了呢?〃
“上边的命令,不散不行呀,· ,一’;
“上边怎么会下这号命令呢?〃
“没法说了· · 一你看坑人不坑人?我给大伙养了四五年牲口,这一分,谁入社的谁拉回去,没有我一条驴腿,割出一块地还没撤籽儿,我又得像土改以后那样,当牲口使了… … ”他这样说着,挺伤心,泪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高二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很恼火地说:“我去找杨广森,这不行广
杨老三又叹了口气:“唉,他让那个谷县长给整惨了,关在家里不让出来,写反省哪”
高二林吃一惊。“这简直是翻天了!我去找梁书记!〃 杨老三说:“要有梁书记,咱穷人哪能走到这步田地?他,还有田雨部长,都给压下去了… … ”
高二林觉得天要塌下一般,又气又怕,那只拿着鞭杆子的手,不由得抖动起来。他不顾车辆,也不顾跟同来的那个发呆的刘万打个招呼,更没有再跟杨老三说告别的话,拔腿就走.刘万在旁边听着,看着这副惨景,心里更是痛苦的、惊慌的。他冲着杨老三很同情地点了点头,说:“老大爷,你别难过,共产党不会把咱们扔在半路上,放心吧。”
杨老三抹抹眼泪说:“我也是这样想。上边.急有一天会管咱们。可是,眼下这道坎不好过呀! 〃
刘万不好再说什么,急忙赶车,追赶高二林。
高二林已经闯进杨家小院,已经在堂屋地下拉住了杨广森那只滚热的大手,嘴唇干动,说不出话来。
杨广森喜出望外,连声说:“真没想到,你来了。我正琢磨派个可靠的人,到芳草地看看哪.是听到信来的?〃
高二林两眼紧盯着杨广森那满腮胡子茬的脸。摇了摇头:
“要知道你遭了这么大的难,我哥还不跑来?〃
杨广森说:“扼,看样子,这股风还没有来得及刮到你们那儿。快屋里坐吧。”
高二林被拉进屋里,见炕上的一头,放着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本书,几张纸,还有钢笔,就对测碗彻茶的杨广森说;“这是谁下的令,要这么胡闹呢?〃
杨广森说:“他们打的是省委领导的旗号,看祥子来头不小。要不然他们不敢这么干。”
“农业社就这么散了?〃
“让我,还有一些人吃点苦头,有好处。这两年,我们有点自满。觉着生产搞上去了,生活过好了,农业社巩固了,天下太平了,放松了思想教育,也放松了向旧东西进攻。这是我{r 的教训哪!看你哥抓得多好,改造土壤,改造人,打了主动仗。”“这样一来,咱穷人不是又跳回火坑里了吗?〃
“放心,天不会总阴着。”
“这么一折腾,损失太大了!〃
“不假。可是我们也能得到平时得不到的东西二搞社会主义,得花血本呀尸
“这风会不会刮到我们那边呢?〃
“肯定会。因为燕山区是老梁抓的点,他们先从这儿开刀了,我们事前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遭的是突然袭击,一下子就垮了!〃
“他们不让你工作了?〃
“所有的党员干部都等于停职了。对我厉害一些,不让出门。正好学习学习,总结总结经验教训,以后,再好好地干一场。我给你弄点饭吃,你赶快转回去,给你哥报个信,要有个准备。”高二林说:“我马上就走! 〃
杨广森拉住他说:“跑了夜路,空着肚子哪行。炒
高二林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们得赶到那股风的前边。”杨广森想f 想说:“也好。你等等,我给你哥写个信,捎回去。”
高二林停在屋门口,装上一锅子烟,发狠地抽几口,见杨广森伏在桌上刷刷地写信,忽然发现,他的两鬓已经有了好多白头发。这白头发是过去就有呢,还是突然的愁苦给他增加的呢?看他那脸色,往常那焕发的红光不见了,好像遮上了一层云;那两只本来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硬棒棒的汉子,被揉搓成这样,他的心是多么痛苦呀!突然,这张脸,在高二林眼里变了。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最亲切的睑孔;这是他的哥哥高大泉。杨广森的灾难,很快就要像传染病那样传到哥哥身上;红枣村的惨象,很快就要在芳草地重现。这是多么可怕呀!哥哥是个有心数的人,但是他没有杨广森豁朗。灾难和惨象,不仅会给哥哥增添几根白发,很可能使他害一场病,一种危险的病。高二林越想越可怕,当他接过杨广森那封叠成三角的信,什么都没顾说,拔腿就往外跑。
杨广森跟出来,这才发现门口外边停着的大车,还有揽着车辕里大花牛的刘万.
刘万丢开大车,几步奔过来,激动地说:' ‘老杨啊,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祸呀!谷县长要干什么呀?〃
杨广森说:“他呀,本来就让农业社枝枝节节的缺点错误给吓坏了,一听到收缩的指示,更怕有点违抗,罪名落到他自己身上,就赶快扒房子、拆墙”
“梁书记呢?快找梁书记去呀尸
“梁书记跟省委的一位副部长吵翻了,正在那儿打官司。”刘万简直要哭起来:“要是这样下去,可没有活路哇。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大伙儿呀!〃
杨广森说:“对,退回去就是一条死路,决不能退回去。因为
这一回,他们是打着上边的旗号胡闹的,光靠上边顶不住,得靠群众。群众自己起来,他们就没办法了。”
高二林刚要招呼刘万动身往回去,听到杨广森这句话,心里又萌起一个新的想法。说:“我得赶紧回去送信。牛车走得太慢,我骑上稍子马先走一步。你赶着车在后边跟着。”他不容刘万思考和回答,急忙地卸下拉稍子的小红马,一纵身骑到背上,拨顺马头,就用缪绳狠狠地抽了一下。
小红马不情愿地兜了一个圈子咳恢地叫了两声,撤开了四只蹄子,跑起来。
杨广森急忙喊:“小心点儿户
刘万也同样地喊了一声。
小红马驮着高二林,像一团火,滚动在已经呈现出绿色的丘陵上,很快又消失在那被盛开的桃杏花掩映的小路尽头。
六十七芳草地设防
高二林飞马回到芳草地。一直冲进他家的院子里。正在屋檐下玩耍的小龙和小凤。都被他这突然来到,还有他
那副威严的神气吓呆了。
高二林翻身下马,把手里的缪绳一丢,呼咏呼咏地喘着气,
奔过来:“你爸在屋没有?〃
小龙使劲楼着扎在他怀里的小凤,惊慌不定地盯着叔叔的
脸,回答说:“他偷偷地跑了,开会去了丁”
高二林噢地转回身,撒开腿又要往外跑被惊动的吕瑞芬从屋里出来,连忙喊他
; “二林,你怎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
高二林刹住步,说:“出大事了! ”
“出什么大事了?快说呀!〃
“要解散农业社… … ”
“你说的什么呀?〃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红枣村的农业社都垮了,翻身户又单干了… … ”
“那是坏人搞破坏吧?〃 “不。是省委的指示!〃
吕瑞芬奔过来,脸色苍白地摇着头:“我不信,省里领导怎么会下这种指示呢?〃
钱彩风也从对面屋里出来了,同样吃惊地察看着高二林那异常的神情:“你怎么啦,这么慌慌张张的呀?〃
高二林一边准备动身,一边说:“让嫂子跟你说吧,我得赶快去找铁汉。”
吕瑞芬说:“他也开会去了。”
高二林迟疑一下;“我去找老周忠。”
钱彩凤拉住他:“老周忠这几天又犯了病,挺重的。哥嘱咐过干部,不顺心的事情,不要跟他去说。”
高二林又焦急、又为难地搓着大手说:“两个主要头都不在,这么紧要的事情,我不找他找谁?〃
吕瑞芬朝他跟前跨了一步,说:“你找我吧。”
。找你?〃
“只要有这回事儿,我们大伙儿一块儿先商量着办法;就算等你哥哥回来,他也得找社员们拿主意呀!〃
高二林心里一亮,忽然想起杨广森最后那句话― “他们是打着上边的旗号胡闹的,光靠干部顶不住,得靠群众”。嫂子的主意不正是这番意思吗?于是,他连连点头说:“对,对。咱们先找
几个人,一块商量商量。”
钱彩凤说:“真急死人了,到底出啥事了?〃
高二林说.“你先帮我把马遇遐,交给刘祥大叔,回来我再详细地告诉你。”
钱彩凤说:“你先告诉我一句嘛!〃
正在这时候,邓三奶奶、铁汉妈、万淑华、玉环,‘一伙子妇女,一边神色紧张地议论,一边匆匆地闯进院了。邓三奶奶年纪大,却走在前边。
邓三奶奶进来就喊.“小龙妈,大泉开会没回来?〃 吕瑞芬忙回答:“没有哇。”
邓三奶奶说:“小学校的于宝宗又传谣言哪,说什么省领导下了指示,要像砍高梁那样,砍倒农业社,一个不剩… … ”高二林接过来说:“唉,不是谣言,是真的。”
刚进来的妇女们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一齐追问:“真砍农业社?谁说的?〃
高二林说:“我刚从红枣村回来,那边闹得可凶啦。办公室关了门,饲养场拆了槽,土地分了块儿,跟上改以后那样子一点不差;小门小户的,又赶着老婆孩子冒着雨种地。遭罪啦户邓三奶奶使劲儿戳着拐杖说:“这是哪个省领导这么狠心肠哟上”
铁汉妈说:“简直跟做梦一样,真是怪事儿。”
邓三奶奶说.“要是真事,倒也不怪。你们忘了,刚搞完土土改那会儿,冒出个‘发家竞赛’的黑泡泡,也有人嚷嚷是上边的指示。要不然谷县长哪能蹦得那么欢?〃
高二林说:“这一回他蹦得更欢。昨儿个亲自跑到红枣林砍农业社。说不定还会跑到咱们芳草地来瞎闹哄。我赶快找老周忠汇报吧。”
邓三奶奶说:“对。他是党支委。支书不在家,他得给大伙儿
拿拿主意。”
高二林转身往外走。他刚到街上,就瞧见巧佳和春禧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往高台阶那边跑去,又瞧见苏存义和周士勤两个,蹲在秦恺家的门楼下边,正嘀咕什么.他顾不上多看这些,急忆跑着。他有了主心骨,那就是‘靠群众救自己’。他刚才从那伙子妇女身上。看到了群众自己的力量。他想,如果上级来人,真的把芳草地的党员都压下去,他高二林就带着妇女也能把农业社搞下去.决不能让农业社垮台。没有农业社,日子还有啥保证,活着还有啥奔头?
前面,飘浮的雨丝中,出现了一伙人,那里边正有老周忠,饲养员大个子刘祥和吕春江一边一个搀扶着老周忠。他们的身边.是周永振,打着一把桐油纸伞,给他爸爸遮挡头顶。
高二林几乎是扑到他们跟前的,把他要说的话,两句并成一句地倒了出来。
老周忠听罢,点着头说:“二林哪,觉悟提高了。你办了一件好事呀! 你不赶回来报信,人们听了点信儿,也得当成谣言,那就耽误大事了。你给咱芳草地立功了。”
高二林倒被夸得有.汽不好意思。说:“我不能让别人毁我自己呀!〃
老周忠说:“你这个自己,已经不是单个儿的。是咱们大伙儿。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干千万万的农民! 〃
高二林说:“就是死,也不能往回爬!〃
老周忠伸出大拇指说:“对极啦! 谁要倒退。就是找死。谁让我们退,就等于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