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笑脸,邓久宽早就看习惯了口这是一种对东方红农业社这个红旗社尊敬、讨好的笑脸。前两年,刚开头的时候,邓久宽瞧见有人给他这样的笑脸,很有.点“受宠若惊”,怪不好意思;以后习惯了,又以为“受之无愧”;再以后,就变成了’‘不以为然”。今天相反。他看见秦有力的笑脸,联想起走过的老毛驴,以及毛驴、七驮着的家口,他产生了一种庆幸的自豪感。他冲着秦有力那衣衫槛褛的背影,小声嘟嚷;“你呀,瞎往外边跑,看看混成个啥样子?我们守着穷窝儿,哪儿也没去,不是“有福自来”了吗?〃 大街上,除了“展览比赛”花衣服的孩子们以外,又增加了手提着肥猪肉走路的社员,自然招来一些品评膘子薄厚的人。所以,给节日的村庄又增加了热闹的气氛。
邓久宽看到别人手里的肥肉,有几分犹豫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先找儿子黑牛去提猪头、下水呢,还是先去看支书高大泉,发发牢骚、提提意见呢了片刻之后,他决定先找儿子,等儿子把猪头、下水拿到手里,再帮他送到家门日,然后返回来看高大泉去,这样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饲养场月口堵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空着手的人不声不响,使劲儿往人群里边钻;拿到肥肉的人,或是高高地提着,或是用力地举着,大喊大叫地往外边挤。这地方比大街上更热闹。春禧和巧桂两个姑娘,从后门绕出饲养场。来到大街上,正好跟邓久宽走对面。
春禧笑嘻嘻地跟邓久宽打招呼:“你还不快点儿买肉去。豆腐r 一祥,又肥又嫩!〃
邓久宽也乐呵呵地跟她说:“我早打发黑牛去了,落不到后边。”别看邓久宽有一股子倔劲儿、愣劲儿,这两年,又渐渐地增添一点儿“神气劲儿”,他对待东方红农业社“开国元勋”、“老八户”的后代们,从来另眼看待,不论大辈小辈都看着顺眼,都觉着亲口所以,尽管他不爱说话,也要说几句,“春禧,你空着手溜达啥呢?〃
巧桂不了解他们之间有特殊关系这层意思,替春禧回答:“我们到张家小铺去买颜料。”
邓久宽不待见巧桂。因为巧佳是张金发的闺女。所以他不理睬巧桂,依旧问春禧:“大年根的,你们买颜料染什么?〃 巧桂又搭茬:“染打腰鼓的鼓褪穗子。”
“要把穗子染成啥色的?〃
“红的呀。”
“不是本来就是红的吗?〃
“褪色了。要节约,不换新的,染一染再用。”
邓久宽虽然不给张金发这个闺女好脸色看,听到这句话,却满意地点.点头:“哎,这么办事儿,才是正路。鼓糙穗子那玩艺儿,光是看看好玩,又吃不得,嚼不得,白花钱买新的干啥呀矛这是谁心里开缝儿,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呢?〃
春禧逗他说:“我,除了我,谁能想出主意,这么可你的心呀?〃
巧佳推春禧一把,告诉邓久宽说:“你别听她的。全都换成一
水的新绸子,才是她的主意;用颜料染染,节省钱,是咱们支书想出的主意。”
邓久宽说:“你就不揭底儿,我也不会信她的话。从春禧心里边能生发出来的办法,那得等日头从西边出来… … ”
春禧故意一绷脸.“老顽固,瞧不起青年人!〃
邓久宽说:杯不是瞧不起你,是你肚子里只有蜜水、墨水,没有酸水、苦水、野菜水儿。你哪知道一文钱能憋倒英雄汉那种味道呀尸
春禧不服气地争辩:“村长的肚子里还有酸水、苦水、野菜水呢,他怎么还为这个直挨毗呀!〃
“谁敢毗他?〃
“大泉哥叹!〃
“为他大手大脚吧?〃
“就是嘛! ”
邓久宽解气地说:“早该叽,早该毗! 他穷大方,拿碗里于饭喂野鸽子。他不想想,把这些野鸽子喂得再肥、再壮,他们是能够给你打个鸣呀,还是能够给你下个蛋哪?〃
两个姑娘都不会把邓久宽此时此地的话完全听明白。只是对他后边这句喂野鸽子打鸣,不下蛋的话,逗得咯咯直乐。随后,巧佳告诉邓久宽.“支书说了,马上要在你们这个红旗社里开展个勤俭的教育。往后办啥事都得勤俭节约,省下钱,好办大事情口”
邓久宽说:“大泉算是跟我想到一堆去了。过日子不讲勤俭还行。勤是艳子,俭是匣子;有勤无俭,光盘子空碗,有俭没勤,饿跑门神。”
两个姑娘又咯咯地笑起来。
春禧说:歼我记得,小时候听不见你说话,这几年怎么学得这么能说,好像卖瓦盆的,一套一套连环套。”
邓久宽说:“别看我不说不道,这几十年,我耳朵听,眼睛看.身子体会,肚子里不是没有九九八十一的数目字儿!〃 巧佳说:“姜波老师讲过,集体化的道路,解放了生产力,也解放了人的智慧,久宽哥就是比过去精明了。”
春禧郑重其事地大声说:“还有一点,巧佳你没有发现。他的耳朵也不聋了,― 驴耳朵长,马耳朵短,免子耳朵听多远… … ”邓久宽眼~一瞪,冲着她伸出大巴掌。
春禧扯着巧佳,哈哈大笑地跑去了。
邓久宽对着她们背影喊:“你不用安心气我,哼:”可是他心里边很高兴。他从两个女孩子刚才说的那件事情上,已经感觉到:贴心的支部书记高大泉,对保护东方红农业社这棵大枣树的最紧要间题,跟他邓久宽想到一块去了。他得趁机会多多地加把子劲儿,让高大泉发动社员,把人门关得紧紧的,谁也不用再来伸手摘枣一子吃!
五真没想到
凑到饲养场里的人,这会儿正在分猪肉。刚刚被杀掉的四「 猪,不光褪净了毛、剖开了膛,从脊背劈成了肉扇子,其中的两口猪已经被一条一缕地分割完了。杀猪那会儿,人们好多人怕弄脏了衣裳,都站在远处观看,到了分肉的时候,就又自动地缩小了圈圈。他们热烈地嚷嚷比较着肥瘦,议沦着吃法。有的人还借题发挥,一卜分粗各地开起玩笑。专门来领肉的人,一般地都不怎么多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变得越来越小的肉扇子,仔细地考虑着,那扇肉割到什么部位的时候再张嘴要,或者要多少斤
数最合适。拿不定主意的妇女,就临时寻找对脾气的人当“参谋”,小声地商量起来口
周永振是掌刀把的。他扎着围裙、挽着袖口。刚刚经过热开水浸泡过的胳膊腕子,红红的,沾满了油的手,撰着刀把,挺在行地用力割着肉,
高二林是过秤的。他也扎着围裙,挽着袖口。同样沾着油脂的右手中指,提着秤杆上的细麻绳套,左手轻轻地移动着秤花.被勾着约的肉,还直冒热气儿。
玉环是记帐的。她站在高二林的身边,手捧着小本子,眼睛盯着高二林的嘴巴;高二林一报斤数,她马上就记下来,而且用口算法,报出每一份肉的钱数。
刘祥站在案子旁边,专管轰赶看热闹、起哄的小孩子,用胳膊挡着他们,不住地吓唬他们,还说:“谁要再往前凑,就把他的鼻子割下来,添到猪肉上去。逗得孩子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嘻嘻地笑。
就在这个热闹的时刻,邓久宽挤进人圈甩。他左瞧右看,终于在人群的缝隙里边找到了他的两个儿子,就移到跟前,嘴巴贴在黑牛的耳边,小声问:“你还在这J 匕傻看着!怎么还不提着猪头下水回家?' '
黑牛回答说:“今天就杀四口猪。”“不是十五口吗?〃
“支书不让杀了。”
“四个猪头够谁用?〃
“村长说咱是第一名。”
; ' B 移行,你盯在这儿,别走开。等这一扇子肉分完,我就让你二林叔给约个猪头;你提回去.马上泡到大盆子里,我把水都放好了。”
邓久宽说着,退出人圈。他正要往饲养场外边走一眼瞄见
刘祥住的那小屋门口站着三个人,脸朝这边的那个正是高大泉,偏着身子的那个是朱铁汉。这可好。打发孩子把买的猪头下水弄走,又顺便找高大泉说道说道,又省工夫,又免得跑腿儿,两件事儿就一齐全办了。他这样想着,奔那边走了]! 步,从另一个人的后背认出来,那是“奋斗”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秦方手里提着一嘟噜肥肉,足有十斤· · … ,邓久宽的眉头不由得皱起了个大疙瘩,肚子里边的那一股子牢骚情绪,又像胃里消化不良的酸水一般地冒了上来口
秦方是这一群走合作化道儿人里边的穷光蛋。他自己顾了肚子,顾不了身上,好像一只老母鸡,屁股后边还带着一群穷光蛋。邓久宽摸他的底儿。他这穷是自找的。当初,他跟高大泉和朱铁汉隔着心,不往这些人的身上靠,一心要按着“发家竞赛”的坏口号,过自己的小日子。他没有那么大的气力,偏要打肿了脸充胖子,翻身第二年就翻盖了新房口那房子对对付付地盖起来了,不过是个把火柴杆划完了的空盒盒,还闹了一屁股两肋条债条。脑门子在南墙上撞了个大包想回头,糊糊徐涂地又投错了门门,跟张金发抱到一块儿,入了那个丢人害人的“竞赛”社。赛来赛去现了原形:张金发跟冯少怀尽搞歪门邪道,不好好地种地,偏偷偷摸摸地鼓捣粮食。一个“统购统销”政策下来,他们那个“竞赛”社立刻就散了架子、砸了锅。当时,高大泉专门派朱铁汉去坐阵。老周忠从深院出来,也到那儿帮帮。结果呢,闹一遭儿,也没有把原来的碎瓦片锡到一块儿.原来的社员,退的退了,开除的开除了,跳社的跳社了;紧划拉慢划拉.又凑.上十几户穷得没人要,没处去的人,起了个新名,叫“奋斗”。那是啥“奋斗”呀,呼里喘气地对付着活观。要不是靠着东方红农业社这裸大树给他们遮阴凉,他们那一口可怜巴巴的气儿,也早就断了口他们这种靠着别人拉扯过日子的做法,邓久宽早就看不愤了。办农业社嘛,得靠自己卯劲儿,不能靠别人当拐棍儿。东方红农业社,从创
建到兴旺,是咋走过来的?特别是当初,起步那会儿,连政府的贷款都没有伸手要过,在芳草地更没有靠过谁。像如今的秦方这副样子,哪是办社呀,分明是带一伙子人来到别人树上摘枣子吃的万朱铁汉这个傻家伙,不光大手大脚,还加上心软,耳朵软,别人来伸手摘枣子,他不拦不挡,还给他们扶梯子,递杆儿,这样下去,不败了家才怪哪!
这会儿的秦方,身上穿着不太厚的棉裤棉袄,袄袖有些麻花边儿,露了棉花套子;裤脚上沾着甘草末子,好像刚放下活儿的饿人、馋人,正冲着朱铁汉说:“除了肉,能不能再匀给我们一点儿板油呢?’夕
朱铁汉半开玩笑地说:“你快算了吧。给你锅台又上炕,有了肉,又要起油来了!〃
秦方说:“这都怪你。你们社要是不集体杀猪分肉,他们能找我这个社长伸手?个人过个人的节嘛。好家伙,这边的猪一叫,我们那边的社员都坐不住屁股了,一个接一个地挤到我那屋里,说什么,人家也是农业社,咱也是农业社,人家都杀猪了,咱们就不行杀一口?我说:你fr! 杀我得了!咱们的猪在哪儿呢?就那么三个瘦壳郎,皮包骨头,还不如逮几个耗子烧着吃! 〃
朱铁汉说:“你这个说法很不咋样。社员提出要求,咱们一时做不到,不能满足,就得耐心地说明情况,让人家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求没得到满足,心里边也觉着舒展。最要紧的还得借机会宣传农业社的优越性儿― 东方红农业社的生产搞得好,收人增加得多,所以就有社员的福利;我们奋斗农业社今年开春以后,得卯起劲来,向人家看齐。你这样说,这祥做,事儿也了啦,劲头也鼓啦。该有多好! 〃
秦方说:“我是这么做的。可是,有几户真还没有买上过节的肉,说空话总顶不了肥溜溜的实货,所以又来找你们求援。”朱铁汉指着秦方手里提着的肉说;“这不是答应给你肉了
吗?赶快回去分分吧。”
秦方说:“你哪儿知道,啥样的户,有啥样的打算。那些人跟我一样,穷得叮当响的户,不是为吃肉,是想炼点油,平常煮白菜,放上点儿,落个香味儿。你呀,就再给匀点油,没多有少。”朱铁汉朝不吭声的高大泉臀一眼,挺为难地对秦方说:“要是按原计划,杀+五口猪,别说匀给你们一点儿,拿.几挂去,也不算啥。这回一减数目,三沟少了两沟多,上下左右全都盖不严实了。你也别嚎牙花子,等一会儿,我们商量商量再问答你吧。”秦方把提着的肉,从右手倒到左手上,说:“你们商量的结果,要是匀不出油来的话,你得亲自去一趟,帮我说儿句话;要不然,他们心里痛快不了。”
站在不远处的邓久宽,越听越不爱听,越听越生气,越冒火。真没想到,我们东方红农业社杀几门猪,你们也眼馋I 我们的优越性是我们千出来的,谁不让你们干啦?偏偏找抄近、省力的道儿走.又闻着味儿追来,不光摘枣子,还要楷油才你看他秦方的架势,求人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还埋怨别人杀猪逗上他们的馋虫;死皮赖脸,口气很硬,那.意思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朱铁汉这个直肠子人哪,耳朵又软了,留下个活话,要“商量商量”。说一句“办不到”多干脆!当然呼,朱铁汉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们都是党员、干部嘛,一个庄的人.张会子嘴,咋说不给呢?这么一来,就是说,肉呀、油呀,这些个礼品,一定得给他们“奋斗”社的人送上门儿了! 邓久宽发狠地想:这是拣软脑袋捏,这是欺负老实人,不能惯这份秧子。我邓久宽不是党员,也不是千部,我不怕得罪你们,我能堵住你们的嘴巴。
邓久宽想到这儿,紧迈几步,凑了上去。就在他往前移动步子的时候,灵机一动,立刻想起一件一直窝在心里的气儿,正巧借机会挑明白,这样,既可堵住秦方这一回张开的嘴,又能把过去的亏空铺平它。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他把主意拿定,到了跟前开口就说;“秦方,你们奋斗社结帐了没有?〃
秦方不在意地回答:“都年终分配了,还能不结帐?〃 “你们分配了,我们呢?〃
“你们不是也分配了吗?〃
“还留着个小尾巴没弄利落〕 ”
“什么叫尾巴呀?〃
币‘就是你们社欠我们的工,还没还哪!〃
邓久宽这句话一出口,身旁的三个人,立刻发生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一直站在那儿,安详而又细心听取朱铁汉和秦方两个人谈话的高大泉,心里边微微地一震。邓久宽不仅提出一个出乎他所料的问题,而且。他从邓久宽提这个问题的时候那种不友好的态度、生硬的语气里,觉察到他带着一种极不平常的情绪。高大泉得抓住邓久宽这个情绪,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念头,为了什么,想干什么。
朱铁汉早就从邓久宽的嘴里听到类似的牢骚,再听一遍,也并不觉着意外。可是,邓久宽过去发牢骚,都是在背后跟朱铁汉嘀咕,给他几句,也就把他顶回去了。真没想到,邓久宽今个好像发了狂,这样地不管不顾,这样地明喊大吃喝,当着秦方的面,提这种小小不焉的事儿,太给堂堂的东方红农业社丢脸啦。朱铁汉不能放过邓久宽,得训他几句,让疙瘩当时系上,就来个当场解开。
秦方是被邓久宽正面攻击的目标,慢说像他这样年纪轻、性气暴的人,就是老经世故的庄稼汉,听了这些又酸又辣的话,面子上也过不去,心里也得窝火。可是,秦方此时此地的处境太不利。或者说,他这会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