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说!〃
“不说把她捆上葺”
兰妮慌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猛地朝门外冲去。站在门口的周永振被她撞到门扇上,秦方也被带个趟超。
朱铁汉一把扯住兰妮的胳膊。
兰妮用力一抽,脱身就跑。
好几个壮年小伙子把她团团围住,才把她又重新捉住.朱铁汉没有抓住兰妮,却从那只抽走的手里抓住一个团成一卷的纸。他急忙打开一看,那是一个用从窗户上割下来的旧纸、包茶叶的纸和烟卷盒的纸,订在一起的小本子;那上边写着
密密麻麻、又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儿。
伸过头来看的秦文庆不由得说:“这是咱们民校讲的课文! 噢,她原来是偷着听课的广
兰妮带着哭腔喊:“放我走!放我走!〃
朱铁汉打个沉,把本子递给她,一摆手说:“你先回家吧。”兰妮抓住本子,撒腿就跑,蹿出墙豁子,立即就不见了踪影。
四十九一条蔓上的苦瓜
吕瑞芬要守候着病人,没有到民校去。
她坐在煤油灯下,心不在焉地补纳着袜底儿。灯光托出她那被拉长放大的身影,像一片乌云,停滞在刷过白灰的墙壁上.她的身后,是两个偎在一块儿熟睡的儿女,面前是害了重病的丈夫。优愁像石头一样压着她的心:丈夫要是头疼脑热的,过几天自会好起来,最伯是一种难治的病症;这个家不能没有这个人,这个村,更不能没有这个人哪。八年的夫妇生活,不论是新婚的过去,还是有了儿女的今天,他们之间不要说生气、吵嘴,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特别是这几年,他们志同道合,拧成一股劲儿地奔社会主义。吕瑞芬把高大泉当成为人的表率、生活的老师,两顺心紧紧地贴在一块儿了;可是,病魔,也只有这个力量,才能够把他们拆散呀万
静静地春夜,远处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大概是上民校的人散课了。接着,院子的排子门,“吱班”地响了一下。
吕瑞芬赶紧收了针线,溜下炕;在临撩门帘的时候,她又不放心地朝丈夫看一眼。
高大泉脸朝墙躺着,看不到他的脸,只有露出被窝外边的黑头顶,一动不动地枕在枕头上,发出很不均匀的呼吸声。这当儿,门帘揭开一条缝儿,带着外边凉气的高二林,探进头来,看一眼,小声问。“我哥咋样啦?〃
吕瑞芬朝他轻轻地摆着手:“刚迷糊着,别惊动他了。”高二林和钱彩凤两个人相跟着走进屋,站在炕沿前边,望着病人,都忧愁地沉默起来。
吕瑞芬小声问:' ‘今晚上什么课,咋这么长的时间呀?〃 钱彩凤说:“出了一件新鲜事儿。我们还当有坏人捣乱哪,结果把冯家那个小童养媳妇给抓住了。”
“她怎么啦?〃
“她偷偷地到民校的窗户外边听课… … ”
“有这样的事儿?〃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练习本子。从上边写着字儿看,她起码偷偷地听了一冬天。”
高二林说.“我看哪,那是打马虎眼的。说不定冯少怀指派她于的啥勾当哪!' '
‘钱彩凤摇一下头说.“你别瞎猜疑。我跟她一个炕上住过,知道她一点底儿。别看她一天到晚像个扎嘴葫芦,可有心眼儿。冯少怀指派她干坏事儿,她才不听哪,〃
吕瑞芬琢磨着说:“就算她肯听冯少怀的话,她到民校窗子外边听听课,能办啥坏事呢?〃
钱彩凤赞成地说,' ‘我也这么想。她准是在那个院子里憋闷苦了,趁夜里偷着出来,散散心.学点文化。”
高二林反驳她说:“你别麻痹大意。她是笼子里孵出来的小鸟儿,又在笼子里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那个地方。要不然,从周丽平在村里那会儿,就动员她上民校,不就早出来了?她咋样呢?死活打坠儿,甘心情愿当冯家的奴才。”
钱彩凤说:“拉倒吧!她的心事,你知道吗?〃
吕瑞芬怕他俩争竟起来,惊动了高大泉,就赶紧说:“不早了,你们都去睡吧。”
高二林会意,就立刻放低了声音,也转了话题:“铁汉正跟秦方、永振他们商量事儿,怕晚了不能来看看。让我间问,要不要再找医生给治治?〃
吕瑞芬说:“晚饭之后,他又烧了一回,吃了那药面,退了一点儿。等明天早上看,不行再说吧。”
三个人又默默地呆了一会儿,高二林两口子回屋去睡觉。吕瑞芬跟到院子里,看看鸡窝的门儿堵严实没有;转回堂屋,怕引起火来,把灶坑旁边的柴草用脚踵开;这才插了门,熄了灯,摸索着上了炕,在孩子和丈夫中间躺下了。
没有月亮,窗格子被星斗的淡淡光辉给托印出来。充满生机的杏树枝梢,在窗户纸上轻轻地涂抹着,偶尔地发出一两声呼哨。
吕瑞芬睡不着,思绪起伏,缠绕在高二林两口子说的那件意外的事情上,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妇女对妇女的特殊同情心,折磨着这个善良的妇女。
她跟冯家那个小童养媳妇兰妮,不光没有打过交道,平常也很少碰到面。她只知道兰妮是冯少怀一个朋友的闺女,兰妮的爸爸是个坏人,当过“绑票”的土匪,被人捉住杀死了;兰妮妈把闺女交托给冯少怀,就带着儿子奔北口外,嫁给了外乡人。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那年,周丽平在村里当妇联主任,吕瑞芬当周丽平的助手;她们曾经按照党支部指示,做过兰妮的工作,想把兰妮从那个肮脏的家庭里拉出过,走生活的新道路。可是、兰妮却对积极分子很敌视:到家里找她,她就躲藏起来;在街上或是地里碰上,离着老远就仓皇逃跑。积极分子对她这种举动十分恼火,以后就再也没有理睬她;随着工作的忙碌,吕瑞芬渐渐地把她给
忘掉,好像芳草地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妇女。如今,这个被遗忘的人突然出现在民校,在那里偷偷地听课,又听了很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吕瑞芬是接管周丽平的职务的,通过妇联组织,团结教育妇女们,是她的责任;那么,像兰妮这样一个妇女,应当不应当团结、教育,又应当怎样团结教育呢?男人要是不害病,吕瑞芬会马上跟他商量,让他给拿个主意,心里也就踏实了。眼下,吕瑞芬决不能惊动病人,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到乡里找一趟周丽平吧,又离不开家;不闻不间,那还叫什么妇联干部呢?高大泉翻了个身,长长地呼了口气。
吕瑞芬转过脸来一看,灰暗中,瞧见男人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她赶紧欠起身子问;“你怎么了?〃 高大泉摇了摇头。
吕瑞芬伸手摸摸男人的脑门,觉得并不太烧。就又间.“你喝点水吗?〃
高大泉说:“我不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 ”
“接着睡吧。你不能多说话。”
“不行。这个事儿挺重要.〃
吕瑞芬不再阻拦,就用手掌托着腮,听男人说下去;心里边同时猜测着,男人从昏睡中醒来,这样迫不及待的,会说什么事
儿。
高大泉无力地喘息着说;“冯家那个童养媳妇,批评我们了
“她批评我们什么?〃
“她说,咱们忘了她,没有心疼她,没有管她… … ”“她跟你说的?〃
“不。她没有用嘴说,是用行动说的。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儿,不就是对咱们的工作一个很严重地批评吗?〃
“哦,我们说的话,你听见了?〃
“我没有听到的话,你也应当告诉我,提醒我。咱们搞社会主义,是为了解放所有的人哪,不该丢下她。,
“我们拉过她。她打坠儿不干呀丁”
“功夫花到家了吗?摸清她为啥打坠了吗?' '
“她跟冯少怀死抱在一块儿,有啥办法! ' '
“你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跟冯少怀死抱在一块儿呢?她想当个地主、富农,剥削人吗?〃
“你不是经常讲,啥阶级的人,跟啥阶级的人一个心眼儿吗?〃
“她是啥阶级的人呢?她爸爸是个穷人。穷把她爸爸逼得离开家,跑到东北挖人参;一去八年,闹了几个钱回来,想养活家小,没进村,就给打杠子的给截住,连身上的衣服都给扒走了。她爸爸没脸回家,也没办法回家,就追上那几个土匪,入了伙。她爸爸才干两三回事儿,就给燕山镇的财主抓住,活活地打死了。她不满十岁,进了冯家门,一直是挨打受骂,当使唤丫头;解放了六七年,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改变。你说说,她算是哪个阶级的人呢?〃
吕瑞芬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沉思起来。她回想起小时候认识的许多穷人,被那个人吃人的旧社会制度逼迫得当了要饭花子,当了兵痞,当了小偷。兰妮的爸爸,不正是这样一种吗?是那个旧社会,把她的爸爸害死了,也把她害得当了冯家的奴隶。吕瑞芬想到这儿,胸膛里那种同情心,燃烧得更加炽烈了。她不由得坐起来,激动地说:“你说得对。她批评了我们。我们没有拉她把,、我们不对呀:〃
高大泉说:“咱们接受这个批评,伸出手去,帮她,拉她!〃 吕瑞芬说:“你就安心地养病吧。这件事儿交给我。我们妇联一定设法把兰妮从那个苦水坑子里拉出来! 〃
高大泉说:“得趁热打铁,赶快动手。我估计,晚上的事儿包
不住,很快就会传到冯少怀的耳朵里去。冯少怀会耍阴谋手段拉住兰妮,像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那会儿一样,让兰妮怕咱们,不朝咱们靠近。”
吕瑞芬说:“天一亮,我就去找邓三奶奶和万淑华,到冯家去,给兰妮撑腰,让她公开地上民校,跟大伙儿坐在一块儿,再慢慢地帮助她。”
高大泉想了想说:“依我看,你们得先摸透兰妮的心思.她为啥能够在冯家忍下去,才能对症下药地拉她、帮她;要不然,还得白费事。”
吕瑞芬觉得高大泉说得很有道理,心里豁亮了;同时,身上产生一股子赴难救人的欲望和力量。
高大泉气力微弱地说:“我应当做的事情,这么久没有醒悟到,更没有做,真对不住她,· · ,… 咱们都是一条蔓上的苦瓜,你得帮帮我… … ”
吕瑞芬宽慰他说:“你放心。这一回、我一定要把事情办好,让你高兴.快歇着吧。”她说着,伸手替高大泉掩一下被边,顺势摸了摸高大泉的脑门,感到像热火炭一样地烫手,心里不由得又一沉。
五十渴望自由自在的人
受苦的童养媳妇兰妮,慌慌张张地从村西头拐到前街。她像往常那样,从墙上的砖缝里掏出那根细细的小柳木棍儿,伸进黑漆门的门缝.轻轻地拨拉开插关,把门打开一点儿,偏着身子挤进来,回手又关了门.她靠在门上,喘了几口气,稳了稳神儿,提
着脚后跟,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一个身影站在二门口,使劲儿咳嗽一声。
兰妮吓了一跳,曲蜷着身子,想往厕所里钻。
那身影动了一下,压着声喊她:“你还不回屋睡觉哇?〃 兰妮听出是她公爹冯少怀的声音,就战战兢兢的往里走。冯少怀跟进来间;“你到哪儿去了?' '
兰妮说;“我看看大门关上没有… … ”
冯少怀说:“我回来一袋烟的工夫了,喊你几回都没人应声。你倒会编瞎话! 妇
“我,我到高台阶看看热闹… … ”
“黑更半夜的,那儿有啥热闹可看?是不是有人找你去了?〃 “没有。我到民校外边看一眼… … ”
“你疯了?不老老实实在家里猫着,到那儿晃悠个啥呀?〃 兰妮没回答,低着头往里走。
冯少怀站在她背后说:“你得小心点儿。你是反革命的’r 头,你那个死鬼爸爸,可比我这个富农罪过大。让那帮积极分子抓住,不斗争你才怪哪! ”
兰妮打个哆嗦,急忙地钻进屋里去了。
冯少怀气得哼哼两声,关了门,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屋子里。紫茄子被说话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正坐在被窝里穿袄。她见男人进来,就迷迷瞪瞪地问:“那个该死的,又惹你生气了?〃 冯少怀说。“我翻来搜去睡不着,想给黑骡子添点草料,又不想动;站在堂屋地下喊她好几遍,没人应。敲了敲门,还不答应
紫茄子好像清醒过来,“嘈”地蹿出被窝,追向:“你,你,没安
好心吧?〃
冯少怀被闹愣了:“你说什么?〃
“还间我?你趁我睡着了,想去当掏灰艳,给闹炸窝了。对不
对?〃
“哎哟,你胡说个啥呀!我是那种牲口吗?〃
“哼,我还不知道你那一身贱骨头! ”
冯少怀火了,一步跨到坑跟前,举起拳头:“我听你再敢胡嘎!〃
紫茄子哭起来:“你打吧,打吧!用绳子勒死我,省得碍眼,碍事,你好跟她整宵地楼着睡· · 一”
冯少怀无可奈何地叫着苦说:“你呀,你呀,怎么连一点儿人性都不通?就算我有这份儿兽心,让共产党把我逼到这一步,还能有精气神儿干那种事吗?你一翻身,呼呼地睡死过去,我是越盘算,越没活着的路。长工不能雇了,短工不能找丫,连大车也不能随心地赶了。朱铁汉那小子硬要我拉沙子改土。这不是掐着我的脖子,连口气儿都不让我出了吗?在这种节骨眼里,你不知道心疼心疼我,还胡说八道,让我生气,缺德不缺德?〃 这几句话,把紫茄子给说软了。她赶紧拉过被子盖住大腿,细声细语地说;“那你黑更半夜地奔她屋干什么?〃
冯少怀说:“我正要问你哪! 你是看家守户的,不留点心眼儿,睡起觉来死狗一般!她多会儿离开的家?到外边到底去干个啥?还不动心思想一想呀户
紫茄子说:“每天一吃了晚饭,她刷了锅,洗了碗,就钻屋里挺尸去了,能到哪儿去呢?在外边勾了野汉子吗?' '
冯少怀说:“要是那样,倒也没啥了不起,就怕那伙积极分子,伸过手来抓她,在咱家里安个特务,那可就糟心了.〃 紫茄子说:“我早说,赶快给她找个主儿,打发走省心,你编要留下她。这不是一块活病吗?〃
冯少怀说:“里里外外就剩下这么个帮手,再飞了,咱这日子还过不过?再说,她自己又死心塌地地等着喜生,硬给打发走,将来儿子回来,咱咋交待呢?〃
紫茄子一想到那个先头撂下的儿子,发狠地说:“他还有脸回来?等着死在外边当野鬼吧。哎,’你得跟那个小童养媳妇念那个紧箍咒哇了”
冯少怀说:“我刚才给她念了。明个你再给她念念,把她的心性给收一收。”
这两口子言归于好,钻进一个被窝里,嘴对着耳朵嘀咕起来。
对面屋的兰妮,回圈衣服躺在那冰凉的炕上,胸口坪悴地乱跳,怎么也安定不下神儿来。
她虽然是个活人,几年来,却像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被锁在冯家院里。年长日久,那封固四壁的木板,被革命潮流的风雨反复吹打,开始裂缝儿,一丝一丝的新鲜空气,吹进来,渐渐地唤醒了她。她悄悄地从缝隙中钻出去,偷偷地用耳朵听村里人们挂在嘴上的新鲜话儿,用眼睛观看一个接连一个发生的新鲜事儿口钱彩凤从她的身边走过,跳出这个院子,成了自由自在的人;李国柱从她的身边走过,跳出这个小院子,成了自由自在的人;隔着一堵墙的赵玉娥,过去跟她这个童养媳妇地位差不离儿,也从她的身边走过去,成了自由自在的人。这些真真切切的变化,怎么能不有力地牵动她这颗年轻的心呢?她仿佛突然间渴望起“自由自在”了。她试试探探地移动步子,偷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