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算盘说:“反正你们当队长的,对那些地少劳动多的主儿,派活儿得搂着点_) ! 。”
呼嗤呼嗤喘着气的秦有力已经跑到他们跟前:“队长,我找小山,他媳妇说起大早出去了,让我来找你。说你管给社员派活儿。”
邓久宽慢声搭语地说:“你忙啥的,歇几天再说吧。”秦有力急了:“队长,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这个日子来到了,我还呆得住吗?啥活我都能干,多脏多累也不怕
邓久宽说:“河没开、地没化的,有啥活儿… … ”
秦有力因为心情急切,就开口反间:“那你们套车干啥去?〃 邓久宽以为秦有力故意要难为他,不高兴地说:“我们有我们的事儿,这你别管!,· · … ”
秦有力根本没有意识到邓久宽的情绪。因为他知道邓久宽的穷根底,是老实厚道人,哪能估计到他有了变化呢?他诚恳地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吧。”
邓久宽说:“活茬是一卯对一星的,不能乱插人!〃 小算盘在一旁帮腔:“干啥活得听队长指挥,不能光为挣工分。”
秦有力说:“今个我不要工分,让我干活就行。”
邓久宽已经拿起长柄的皮鞭子,脸冲着大车,对背后的秦有力说:“安排你啥活,等我们研究研究一下再说吧。”
秦有力为了入社的事儿,已经听了一个月这个“研究研究”的苦头,就吃惊地说:“参加劳动,也这么费事儿? 〃
小算盘有几分兴灾乐祸地插一句:“你也不想想,农业社的碗饭,是那么容易端的吗?〃
秦有力听出这话里的味道,还要说什么。
邓久宽一摇鞭子,大车开动了。
他们刚到门口,从高台阶那边传来广播的声音.
“东方红农业社,队长以上干部请注意,吃过早饭,马上到办公室开会,研究副业生产间题· · 一”
邓久宽迟疑了一下,想勒住牲口。
小算盘惟恐丢了两天的工分,小声说:“走吧,你要是早动身一会儿,没听见呢?〃
邓久宽又使劲儿摇了一下鞭子。
大车呼隆隆地出了大门口。
秦有力,满怀热情要求参加集体劳动的秦有力,搓着两只带着厚茧的手,痴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大车的背影;直到大车被
那枯枝密密的丛林遮住之后,他还站在这儿,两眼直直地望着那个雾气蒙蒙的地方,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和听到的话。他产生一种复杂的委屈情绪。他苦苦地想:参加集体劳动,难道比当年到天门镇卖短工还难吗?他马上又给自己解释,不能这么想,我们都是喝一眼苦井里的水长大的,邓久宽知道穷人肚里是啥滋味儿;他就是那种脾气,邓久宽不会虐待我。
三十四酒是香的
燕山山脉南侧的初春时节,气候还是很冷的。刮了一冬而累得筋疲力竭的西北风,仍然像小刀子一样,削着行人的脸。小算盘缩着脖子、揣着袖口,偎在车厢里打磕睡。他正做梦,梦见他那记工册上写着的工分的阿拉伯字码,一个一个变成了树叶子:风一吹,那树叶子就呼呼地往下落。他用一个大竹艳子,使劲儿楼:搂着这棵树下边的叶子,眼睛还盯着那棵树下的叶子,提心吊胆,惟恐这当儿突然跑来一个人,也背着笆篓筐子,也拿着竹艳子,把那棵树下边的叶子都给搂走。
邓久宽跨在车辕子上,手和胳膊都藏在大棉袄的袖子里,楼抱着鞭杆子。他嘴上叼着烟袋锅,里边的烟早灭了,还那样郑重其事地叼着.他眯缝着眼,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起伏的山峦。山峦前边是长满果树的坡岗。坡岗下,是临于高处的房脊层层的县城。大佛寺的飞檐,从那拆去砖石的城墙里边展现出来。车辆行人在路上飞腾的尘土里走,从稀少到稠密;各种响声组成的音波,一阵阵低微地断续飘来,倒一个声地嗡嗡作响。
是赶大车这个活儿,工分是定死了的,出一个工,顶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两天。郑素芝如果钉在副业组,也能顶个男劳力,挣不少工分。就是家里的母猪和免子不好喂了。那东西,进项可不小呢! 就连母鸡,喂不周到,再看不住,也得少下不少的蛋。唉,唉,不论咋说,光靠工分,怎么闹也比不了土地股子十拿九准。要是那个改变分红比例的事儿,能晚两年多好! 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光提前改了,还得一步一步地改下去口到了土地股子降到颗粒不得的地步,那可坑了邓久宽,一切如意算盘都得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牲口认熟道儿,没等邓久宽跳下车去牵引,也没有用鞭子去拨弄,它们就狡乖地拐进了敞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
邓久宽的心思被打断,振作一下,叫了一声:“醒醒吧。到了! 〃
小算盘猛睁开眼睛:“啊,这么快了我的一个梦还没做完,就到了。”
邓久宽下了车,说:“别做梦了,咱们快装车,快动身,赶到春水河过夜呀! 〃
这里的业务员,既认车马,又认识人,老远就笑眯眯地打招呼了:“老二位,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小算盘赶紧搭腔:“歇了这么多天,再不抓挠.点儿还行?〃 邓久宽也停住车,问:“今个装什么货呀?〃
业务员奇怪地反问一句:“你们东方红社不是暂时不跑运输了吗?〃
小算盘打哈哈说:“同志你别逗了。牲口车一大队,不跑运输,我们拿啥抓钱了”
业务员说,“今天早上,你们的高支书,亲自给我们公司打的电话。他说,让我们另组织运输力量… … ”
邓久宽一愣:“不会吧?〃
业务员说:“这还有错?合同正式撤销了,我们已经找了平原区的车辆。”
邓久宽对这个意外的消息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东方红农业社,从打搞互助组就跑运输,一年比一年增车添牲口,越跑越红火。就在前两天,还新买了一匹大红马,又拴上一辆大车,怎么会不搞运输了呢?
小算盘秦富听到这个他做梦也没有梦到的消息,早慌了手脚。去年他最后咬了咬牙加入农业社,除了儿子媳妇们撞掇,对高大泉的感恩,以及大势所趋,还有一条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把大牲口和大胶轮掉到河里,三年两载地凑不够钱再填买上,而东方红农业社却车马成队,进社可以跟大伙一块儿:”分跑运输,挣得大笔脚钱。这么一个无本有利的营生,怎么会咔嚓一下子就不搞了呢?
业务员见他俩发愣,就说:“大概是你们一直在外边出车,家里的大车有了什么安排,你们不知道。”
邓久宽想起早上听的广播通知开干部会,或许是商量决定这个问题.那么,大车不跑运输,又干啥重要差事去呢?他后悔今个出了车,不如在家里听听会,也好有个底数。
小算盘也想到早上通知的那个干部会。他没有后悔,他认为,高大泉是个能算计大日子的人,不给这儿拉货,也许另找到了门路,比给这边干更划算。反正就是空回车去,也得给他记一个工。
业务员说:“你们老二位到办公室歇歇,喝点水,赶回去吧。”邓久宽说:“让我们再拉这一趟不行吗?〃
小算盘也帮一句:“对啦,照顾照顾我ffJ 吧。”
业务员说:“这是公家对集体的事儿,发货和收货的两头手续也极严密,哪能随便拉一车呢?太对不起了,屋里坐会儿吧
。 。 。 -二”
这当儿,一队大车载着满满的货物,朝他们这边驶来。那架势十分的神气。
一个年轻的车把式摇着鞭子,朝邓久宽喊:“哎,同志,借光,让让道吧广
邓久宽赶忙顺牲口,让自己的大车朝左边靠一靠。这一队大车刚出去,另一队空着的大车又进来了。邓久宽又把大车朝右边躲躲。
一个中年车把式问业务员;“同志,在哪儿装车?〃 业务员笑吟吟地回答:“三号仓库尸
大车队擦着邓久宽的车边过去了。
邓久宽越看越眼馋,他想到自己早上是没有请假就跑出来的,如果再放空回去,不用说别人,对张小山都不好交待。因为这些想法,他打算再多说几句好话,跟业务员疏通疏通。那业务员见又进来几辆车,朝邓久宽和小算盘打个再见的手势,就跟着车走去了。
小算盘间邓久宽:“咱们咋办哪?〃
邓久宽说:“一定不能放空回去。”
“人家不答应呀!〃
“看看别处.山货收购站、粮库,都有活干。我也有熟人。”两个人把大车拐出那安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就匆匆地奔南街,又急忙忙地转东街。他们来回跑了几趟,到处碰了钉子:如今不仅这些单位直接跟各区的农业社挂钩,不能随便抓零车,而且,县城里刚成了大车运输合作社,专门干这一行,好多活儿都让他们给包下了。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太阳已经平西了。街上车稀人少,再不像上午那么拥挤。他们把车停在西门外的一个利群饭馆门外,给牲口拌了草料,就无精打采地走进那个挂着棉门帘的门。
这时候既不是午饭时间,也不是晚饭时间,顾客很少,餐厅
一、、甘皿翻
显得很空荡。
邓久宽撅着嘴,直奔靠墙角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小算盘本想挑那个靠煤炉子的桌子坐,看出邓久宽已经一肚子火,压得凳子“吱吱”乱响。就不敢多嘴,像猫儿似地跟在后边走过来。他知底,眼前这个“倔人”要是发起脾气来,那可不得了。
跑堂的过来,把个菜潜牌子递给邓久宽,就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和颜悦色地间:“您二位要点什么?〃
邓久宽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菜谱牌子放到桌子上口他不识字,更用不着这个。他说;“给我们来一斤大饼,两碗豆腐汤吧。”
跑堂的看他们一眼,显然一听点的饭菜之后,立刻就变得冷淡了。他也没有应一声,扭头就走。
小算盘朝跑堂的背后喊一句:“你把大饼分开,两份儿,单吃!〃
邓久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跑堂的反应,也没留神听小算盘说的那句话,就装起一锅烟,点着,一边抽一边等起来。这种吃饭的方法,是这两个人能够伙赶一辆车,跑了一冬运输,关系越来越密切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们两个人,没等支书高大泉从训练班回去,发动起“勤俭节约”之前,就已经十分认真地这样做了。因为他们家底儿虽然说不一样,都在一心奔日子嘛! 小算盘活这么大,只请过两回半客。第一回是为娶儿媳妇,那一回,人家娘家来俩陪新亲的,加上车把式,还有儿子的舅舅闻信赶来。是非请客不行的。他费尽心思,指挥着当时的应声虫,连拌黄瓜、小葱都算上,凑了四小碟菜,摆了两桌“酒席”。因为人多挤不开,东面那个女宾朋的桌子还围了两圈人。小算盘第二回请客,是给孙子过“满月”。那孙子姥儿家来了一个妙子,还带来一个孩子,加上收生婆,就摆了一桌。大碗熬茄子,盛粉条的碗里,
只有顶尖儿上放了几块手指肚那么大的肉。米饭还是两样的:让客人吃大米.他们一家虽然在旁边做陪,却吃的是白棒子米的。小算盘请的那个半回客,就是要买刘祥房基地那天,一碗炒鸡蛋,还给摔到地下了。小算盘不随便请客,也不随便地“吃请”。不是他不想吃,是怕还礼儿。他跟别人搭伴出门儿,也坚守这个原则: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尤其不让别人替他垫上一顿饭的钱,这道理是很简单的,如果遇上一个大手大脚的人,小算盘吃了他这一顿,下一顿怎么办?你舍得,我秦富可舍不得。不如各吃各的,两头都方便。邓久宽倒没有他这么多的盘算。过去那年月,饿得他连娶媳妇、给儿子做满月也没有请过客。请不起嘛! 如今,他有力量办体面事儿,也想吃.点儿,可是一见小算盘这么会节省,很受启发,也随心意· -一他得攒钱盖房嘛艺
小算盘早起就没有吃饭,跑到了这个时候,肚子真饿了,“咕咕”直叫。邓久宽有点气,也有愁,但是没有达到不想吃饭的程度。旁边桌上,晚进来的人,又是大盘大碗炒菜,都吃上了,他俩那个大饼、豆腐条汤,却还不见影子。
邓久宽朝厨房那边张望一下,又点起一锅子烟。
小算盘为了借助闲话冲淡一下饥饿的注意力,就试探地问:“我说久宽,你沽摸,这跑运输的事儿,到底是个啥馅儿呢?〃 邓久宽摇摇脑袋说:“谁猜得到。也许又像去年那徉,咱社就专门给火车站拉脚了。”
“对,我想也是另找了阿路。”
“当然啦,这些车马,咋也不会让闲着。”
这当儿,中间那张桌子上的一个人,忽然站起身,一手拿着一双筷子,一手拿着r 一个小碟子,朝他们走过来。
邓久宽一看是冯少怀,就故意磕打烟袋,没有理睬。小算盘不便太显着亲近,也不能不理,就打个招呼:“你也出车了?〃
脚
冯少怀笑着点点头。“真巧劲儿,我都抽一袋烟了,也没有瞧见你们二位就坐在旁边。”
他这一开口就是假话一篇。他的大车从门外经过,偶尔发现了邓久宽的车,才打个主意,钻到这里的。他故意先坐在那边桌子旁边,屁股只挨挨凳子,就又站起来,凑到他们跟前,把筷子碟子端过来往桌子上一放,就坐在邓久宽和小算盘中间。邓久宽本来心里就挺别扭,一见冯少怀这个讨厌的人来到跟前,更别扭了,想站起身走开。
冯少怀早有准备,开口就念咒:“久宽大兄弟,春节,我匀给你那猪头,还不赖吧?〃
这个咒果然立地生效。邓久宽心里暗想:自己要办事儿,遇了难处,人家帮了忙,还给人家脸色看,不太好。所以他没有动身,也没吭声。
小算盘见冯少怀看他一眼,忙打圆场,说:“那猪头是不赖,大大的耳朵,还带着那么多的肉… … ”
冯少怀一见把人定住了,又拉开家常:“久宽大兄弟这两年走运气,给黑牛找那门亲事真叫可心呀.秦富你也真替久宽卖力气。”
小算盘说:“要不是你成全,我哪行?〃
冯少怀忙摆手:“别说这个。我这个人,这几年老犯错误,不是想立功赎罪嘛! 替乡亲们办啥好事儿,我也不嚷嚷了,应当的嘛。”
邓久宽不想追究冯少怀怎么“成全”了他家的事,因为他不想领冯少怀的情,依旧没有吭声.
冯少怀又说:“等黑牛高小一毕业,再到木匠铺学两年木匠,那可成了能人― 家有千顷地,不如有一身艺。如今庄稼人最兴盖新房,木匠多吃香! 〃
小算盘说:“是呀,是呀! 我都后悔,不如让文庆学点手艺了。
不用说盖房,修修房,也省得请人了,〃
邓久宽觉着这些话倒挺人耳,邓久宽没有盖过房子。有个木匠亲戚,起码能帮他筹划筹划;到动工那会儿,黑牛再出了师,自己家的木匠,咋随心咋盖。
冯少怀好像钻到邓久宽的心里去了:邓久宽想什么,一点不差都能猜到,立刻又顺着垅沟耪:“常言说,土木之工,不可善动。盖房这种事儿,我可经过。筹划要花一百块钱,你得留下二百块等着,说不定啥地方就缺点什么材料。没这经验的人,把梁都上了,发现缺了东西,手没钱,一时弄不来,瓦木小工都得干瞪眼等着,饭照样管,工钱照样得开.要是再摊上一场雨,唉,那可得吃多大亏户
邓久宽觉得这几句话是有道理的,是得多攒点钱,不能到节骨眼上缺七短八,除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