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抓着他。在黑暗的角落里,他对高大泉敢怒敢骂,像个不可一世的英雄好汉。可是一见着冤家对头的面,他就心发颤,腿发软,舌头短,不用说吵吵,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得低下去。用冯少怀的话说,他让高大泉给整双了。周士勤理直气壮,没有发觉张金发溜了号,躲藏到大树背后去了。他依旧原来的步子,走到高台阶下边。
朱铁汉首先发现了他,就没有好脸色地说:“士勤,你可真会力、好事呀! ”
周士勤收住步,回一句:“咋啦?我办的是坑害人的坏事儿吗?〃
“你们凭什么敲人家的竹杠?〃
“哎呀,村长,他两手空空的,我能敲他啥呀 我是为了可怜他,才硬着头皮,劝大伙接收他入社呀! 〃
“你还硬着头皮?两人劳力算一个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这是哪儿的章程?〃
秦有力赶紧接过来说:“村长,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别怪士勤
周士勤说:“你看,这能怪我吗?我一心要办好事儿,倒闹个不是人了?〃
高大泉插进来说:“士勤哪,在秦有力无门可入的时候,你能伸手拉他一把,这是对的,是好事儿… … ”
周士勤听这句话不仅顺耳,不安的心也放平稳了一些断支书的话,进一步表白自己说:“有力回芳草地一个月,没人收留,我暗地里替他着急,使不上劲儿。农业社是土地入股,集体劳动嘛。他没有一分一垅,再不找个将就办法,暂时吃点亏,咋办呢?真让他再回北口外去?他那边的土地卖了,家也没了。这不是往死处推人家吗?〃
高大泉顺着他的话说:“要是照你们商量的办法,就算人了社,秦有力不就变成了你们大伙的长工了吗?这是错误的… … ”“我可没有想到这一层。对老天爷起誓,我对他没有啥坏心哪万”
“你不是有意使坏心,我们都清楚,〃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高大泉继续说:“不能到这儿就行了。你得往深处认识认识。拿着好心眼儿,办了这么一件不好的事儿.病根子,就在咱们没有及时改变的旧思想、旧习惯,还有那个急需要调整的分配制度上。这是党支部的责任,是我的过错。我们得马上改。要不然,大伙都得受害。有的坏人,就会用坏心眼儿,钻我们的空子! 〃 槐树那边的张金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打个寒战。高大泉又招呼周士勤:“来吧,一块儿聊聊,我们有个新想法,得听听你的意见。”
过一会儿,张金发试试探探地朝那边看一眼,只见周士勤跟高大泉、朱铁汉和秦有力一伙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高台阶的院子里去了。他越发心惊肉跳地想:高大泉又要搞什么新名堂呢?得好好地看准,再朝他下手了。
二十八一喜一忧
芳草地的党员、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又经过半天一晚上的讨论酝酿之后,一个出人意料的新步子,开始迈动了。
东方红农业社,要利用晌午天气暖和的时候,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这一回没有用广播喊,而是由队长一户一户通知的。随着通知,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家,朝高台阶聚拢。街上变得格外热闹,会场上更加热闹。
惟有已经变成“吃凉不管酸”的社员秦富,没有跟着去赶热闹。他那院子也显得格外安静。
秦富正在垒锅台。他的锅拔下来了,灶门也拆了。他一只手托着一块砖石,另一只手撰着一把瓦刀,用瓦刀一下一下地砍着砖头。不要说衣服,连他的两只手上和腮帮子上都是黑煤烟子。他家的锅台,一年不知要垒多少遍;拆了垒,垒了再拆,来回折腾。因为秦富总觉得院子的柴禾垛眼看着往下缩个儿。柴禾垛缩个儿,不用说是灶火不好使,费柴禾。没办法,他只有花些工夫,进行修理。秦富拆锅垒灶的时间,虽然不查看“皇历”,但要精心地挑选日子。这日子就是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因为在这个日子里,有两条“优越性儿”:头一条,秦富可以晚到会场、早退出会场,这一头一尾的“公家”时间,就能够把这种活计干完,不用专门请假,免得耽误工夫少挣分;第二条,儿子和媳妇都不在家,有时候老伴也要领着孙子到会场上去,秦富可以为所欲为,免去这个拦挡,那个唠叨地找他麻烦。
人类社会是有脚的。只是好多人看不见这种特殊的脚。有
脚就得动,或是进,或是退,反正从来不肯停留片刻。总的说,“进”是始终的,“退”是暂时的;如若不是这样的话,人类岂不又得吃树叶,穿兽皮,钻山洞,变成猿猴子一模一样了! 人们从吃树叶,改为吃八碟八碗大酒席,从穿兽皮,改为穿续罗绸缎呢子料,从住山洞,改为住大瓦屋高楼房,又能开火车、坐飞机,等等,这就更证明,社会有脚,而是前进的。每一个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人,不论地位高也罢,低也罢,文墨人也罢,老文盲也罢,谁也钻不了天,入不了地,都得跟着大流儿“进”,或者是“退”。芳草地这个普通的小村庄,是正在搞着社会主义中国的一个小小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地方,跟全中国辽阔的江山一祥,惊人地前进了。不用太往远看,光说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这两三年吧,它的变化该有多大!秦富这个人,是芳草地几百口子中的一个。他更钻不了天,入不了地。他也前进了。应当说.他的前进步伐,比他过去几十年,迈得更大。几辈子不缺吃不少穿的中农后代,几十年这种小门小户的当家人,咔嚓一下子,把地交给大伙种,把牲口交给大伙儿使,把儿女,包括他自己,交给别人支配;哎呀呀,这个变化还小吗?小算盘秦富能跟着大伙儿这样变,又变得不是挺难受的样子,使好多的人都吃惊。只有跟他一个炕上睡了大半生的老伴,清楚他的底码,心照不宣地看到:小算盘是不得已才变,是以“不变应万变”。小算盘最近有一句名言,最能说出他的真相。他说:“不管坐牛车,还是坐汽车,反正把我拉到地方就行了。”他这个“地方”,就是“目的”的意思。小算盘的“前进目的”,还是给自己的利益打小算盘。且看他怎么丢掉了那辆单干的“牛车”,换上集体的“汽车”,一心一意地往那儿奔,就给感慨的人得出一个高明的结论:唉,农民哪,就是农民!
生产队长张小山,下开会的通知,来到秦家院,一进门就说,“秦富大伯,您怎么又垒开灶火了?〃
秦富说。“用得年头多了,不好使嘛!”
张小山使劲一摆手,“算了吧!春节前,开总结大会那天您垒的,怎么用得年头多了呢?〃
秦富有个最大的优点,“脸皮儿厚”。他办了错事儿,或是撤了谎,被人当面批评和揭穿的时候,从不慌张,更不脸红,而是满不在乎,该啥样还是啥样。这么一来,使得批评他的人,不至于长火加气,揭穿他的人也不便吵吵起来没完没了,结果取得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良好效果。小算盘入社虽然不久,这一点却是他从集体生活生产中盘算出来的新经验。既然行之有效,当然要努力坚持。所以他又听到张小山揭底儿,就手不停,头不抬,只说了句:“不好烧嘛! ”这就算过去了。
张小山果然没有揪住不放,只说:“别鼓捣了,赶快去开会吧!〃
“都去了,你还喊啥?〃
“您在这儿垒锅台,怎么说都去了呢?〃
“去了多半一家子,还少?等他们散会回来,给我叨念叨念,也就行了。”
“不行。今个是全体社员会,不是户主会,没特殊情况的,一个也不能缺席。”
“你看我这活儿于个半半拉拉的,啥会非得这么叫真儿呀?〃 “这个会可非常重要,讨论进一步贯彻按劳取酬原则、发展生产力的大事儿。”
“我该分多少,你就给我记多少分,我不争竞,不就得啦!〃 “算了吧! 哪一回评工,不是您吵吵得最凶?害得大伙儿都得陪着您熬眼儿,不能早回家睡觉。”
小算盘又一次被揭了老底儿,他照样地从容对答:“这也怪我小气呀?你队长一个劲儿让我发扬民主,公平合理嘛。我要是不吮气,你又该说我不踊跃了.〃
张小山又一次松开手,说:“算了,算了。您就快着点儿走
吧。炒
“好,好。队长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不行卫您这一随后,不知要随到啥时候去哪。咱们一块_J! 走吧。”
秦富本想把张小山支开,干一会儿活计再动身。可是,他一看今个这位队长的架势,决不肯先走,而要坐阵催促。如果这样子,自己也不可能一扑纳心地垒锅灶,反而让人家说落后,还不如跟着走,到会场上打个卯,瞄空子转回来再接着干合算。于是,他丢掉砖头,放下瓦刀,直起身。
张小山对他这一回的痛快劲儿,倒挺满意,就带有几分鼓励的意思说:“您麻利地洗洗手吧。”
秦富没有领取队长的这份情义。他不能够无缘无故地浪费水。水虽然井里多得很,不用花钱,可是挑水得花工夫,少使点水,多攒点零星的工夫,给家里干点啥活儿不好呢?他一边跟张小山往外走,两手垂直,又朝后一背,搭在那发着油光的棉裤的两胯部位,反复着把双手上下一蹭,手心手背的黑烟子,就转移到棉裤上边去了。这样一做,干净了手,别人却又不能一眼看出来。这个家传老习惯,不光给秦富节约了许多工夫,连毛巾都省下了。
会场设在高台阶的村公所。俱乐部、办公室,包括西跨院东方红社的保管室和会计室,都是一些等着开会的人。因为分散着一群一伙地呆着,并不显得人多。看样子,离正式开会的时间还差得老远.
秦富挺后悔,不如硬把张小山打发走,自己再接着垒锅台;这么早来这儿等着,不是瞎耽误工夫?要是马上再返回去,正是人们往会场上集合的时候,人家都往这边走,自己往回走,碰上多嘴的人,又得说闲话儿。不如等人到齐了,开上会,再往外溜,
那就方便多了,
他想到这儿,就打算找个暖和地方抽袋烟,养养神儿.
他先到俱乐部。因为这边的沪子是用坯垒的,火冲,还有凳子坐,呆着舒服。
那坯垒的炉子早被一伙人围住,十几双手伸在那跳动的火苗上。他们正在那儿议论闲话儿。
秦富一眼看到里边的苏克俭,心里挺别扭。前年夏天,就是这个不讲仁义的小子,在棉花地把秦富按在泥水里,使出吃奶的劲儿,打他的屁股,差一点儿要了他的老命一条。秦富暗暗地想:苏克俭还骂别人“自私”,你也不撤一泡尿照照,你自己还不够自私的呀! 我秦富不就是往你那地里放一丁点儿水吗?就算不对,你也应当像高大泉那样“批评帮助”,凭什么动手打人?你要打死了我。你不去偿命呀万你得感谢朱铁汉。要不是朱铁汉那么热心肠,赶到地里,硬把你拉开,你不闹出人命才怪哪! 要是真闹出人命,你今个不用想到这儿烤火、聊大夭,不过“周年”,也在城里的西大狱蹲着!
苏克俭还有一件丢脸的事儿,很让人们瞧不起,也让秦富抓住一条可以嘲笑的小辫子。不错,他比秦富早走一步,先入的社。可是苏克俭那小算盘打得也不赖歹!他家有一头草驴,当时正怀着六个月的驹。他想,把土地、大农具都入了股,大草驴也得入股。可是那草驴肚一子里驹子,谁也不会给作价。配种花了钱,保胎用了不少的料,全白交出去,那不吃了亏?当时,别人都把牲口拉到社里,评定了价,投了资,苏克俭又觉着不好看,连开会都躲着。高大泉找他。朱铁汉找他。连秦富的三儿子秦文庆都找他。他就推托地说:“这几天,这驴吃草不大香甜,兴许是有病r 。等过几天,再说吧。”谁想到,他偷偷地把草驴拉到天门镇的牲口市一匕试了试价.好儿个买主儿都答应给他超过四石棒子的价目。这一下,他把驴拉回家以后,更加揪心扯肺地不安生了.他想,陈长庚家的那头叫驴,跟他苏克俭这草驴不相上下,入社的时候,
评了一溜遭儿,才给作价三石七斗棒子。他苏克俭这头草驴要入社,就算大伙儿把水端平了,也不会超过陈长庚得到的那个数目字儿。这个不明不白的亏,算是吃定了。他一直忍到一九五四年春耕要开始,实在推托不开了,才咬着牙,把草驴拉到饲养场。他对饲养员刘样:“我冲着大泉这个人,不跟他走不行。这头驴就算白扔了,我也甘心啦。”刘祥说;“社委会给你这驴初步地评了价,就等着听取你个人意见哪。”苏克俭心里直打鼓.“我没在场,就给评了,评多少?”刘祥说:“评四石二斗棒子。”苏克俭好像吓一跳:“啊… … ”刘祥说:“你要觉着不合适,我再找大泉说说。”苏克俭连忙摆手:“评高了,评高了。”刘祥说:“我看合适。大伙说,这草驴顶多不能超过三石六、七;可是它还怀着驹,得算上,不能让你吃亏… … ”当时,苏克俭装模作样地直推让,其实,秦富早把他的心算计清楚,因为苏克俭拉驴到集上试价的时候,被冯少怀看见了,冯少怀又告诉了秦富。秦富这回可找到报复的机会,到处给苏克俭宣传“试价”的新闻,闹得苏克俭有口难分辩,好多日子抬不起头。秦富这才解了挨打的怨恨,
这当儿,苏克俭正跟朱荣唠叨:
“我看这样做公平合理。我家地亩不多,三个整劳力,刘万那会儿还没续上亲,才一个劳动力,还净请假弄那个没妈的孩子。到了秋后,我倒比他少分了红?这不是明摆着不合理吗?吃了亏,又不好说。一块儿混得不错,争这个,又该让人笑话咱自私自利打小算盘了。”
“是呀,我们家劳力地亩倒是不算多,也不算少;入社这几年,年年都增了收入。要是真正贯彻了按劳取酬,我不是更抖了吗?咱是老社员,不好打这种小算盘。可是心里也不是不别扭。这回呀,才叫合理了。”
秦富听两个人嘴里都挂着“小算盘”这个词儿,听着挺不是味儿。他们明明在打小算盘,还口口声声说打算盘不好,真不害羞。跟他们没啥可聊的,换个地方呆会儿吧。他这样想着,谁也没理,转身出来,朝保管股走。在那儿工作的玉环,是个“仁义”的姑娘,不会胡吹八扯地糟踏人;那也有煤火炉,呆呆也挺舒服。保管股也挤着好多人,有几个青年还堵着门口,里边说得也挺热闹。
邓三奶奶年纪老,倒是个大嗓门,喊得很响:“我赞成这么办丁我一个人,土改那会儿,连部队上的儿子,分了三份地。地股子分的红,比没入社那会儿一共的收成还多好多。这哪合理呀?我不能干活儿,儿子又常给我汇钱花,总找大伙儿的便宜还行?〃 常胜妈说:“我家也是一样。去年个,常胜念书,不能于活儿,他爸爸在镇上耍手艺,给社出不了力儿,我又闹了几个月病,也没怎么出勤,分的粮食倒比头一年多了点儿。这不等于白拿大伙的了了难怪人家劳动力多的户干活儿不起劲儿。
秦富在门口站了会儿,也没听明白他们到底说什么。这两户人家倒不是爱打“小算盘”的主儿。可是,他们都有在外边挣钱的人,端着铁饭碗.当然用不着打“小算盘”啦J 这种人是最爱挑别人毛病的。特别是那个邓三奶奶,连高大泉这样人物的毛病她都敢挑,何况秦富?秦富惹不起她,得躲着点儿。他打个沉,又朝会计室走口会计小常胜好干净,还常把他爸爸从镇上买来的好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