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诸位说。我过去有过这样的教训。谁也好,只要不关心贫雇农就要失去人心;不拉帮贫雇农就没有力量… … ”张老八驳他说:“我们不是行政的村长,也不是党里的书记,碍不着事。”
张金发摆手说:“不对,不对。你们今个修改计划,不就是因为东方红社闹节约了,买回一匹马才要照葫芦画瓢吗?联络基本群众的事儿,也得跟人家学习才对。我过去就是没有学习这一手,才败下阵来,犯了错误呀!〃
众人互相看一眼。他们显然不愿意凭这么一个理由,就随便接收一个没有土地入股子,空着两只手就来分红的社员。张老八说:“他们东方红社也没有让他入社呀?〃
张金发说:“咱们新生社为啥总在人家屁股后边追,不来个一招鲜,走在前边呢?”他见众人仍然无动于衷,就又进一步说:“我觉得,咱们吸收这么一个人入社,吃不了亏。咱{rI 修改生产计划,不就是想让车马多挣钱、想让土地多打粮食吗?跑运输、种庄稼,都得多花人力,才能多收多打。多收多打了,你们有地股子的多分,没地股子的人,能白白抢走吗?〃
会计说;“金发,这可没那么简单。他不分土地股子的红,土地生产的东西可摊到工分里去了。这不吃亏?〃
示金发说:“土地不花人工种,它就自己长粮食粒儿吗?大草甸于不修渠,就能排涝浇水?渠咋来的?雇长工还得给工钱、管吃喝,哪能白用人呀?〃
这句话发挥了作用,那七、八双眼睛神,立刻起了动摇性的变;i 。
张金发接着说:“当初我给歪嘴子打头的时候,秦有力在我手下干过。那可是个抄起鞭子能赶车,套起犁杖能耕地;在场院上,又、垛、扬、簸样样行· 一如今他不老不小正当年;农业社里需要人力,到哪儿找这么一把好手去呀?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行与不行,仅供各位参考参考… … ”
张老八听到这儿,眼睛冒光,一拍大腿;“这个主意高!”他又转着脑袋问大伙儿:“都表个态,收下这个干活儿的行不行?〃 还没有容众人张口,周士勤一推门进来了。
张老八赶忙间:“秦有力呢?〃
周士勤回手关了门,深深地舒了口气:“让我给打发走了。”“唉,咋给打发走了?〃
“怎么啦?〃
“我们赞成收下他… … ”
“别逗T 。”
“真的。金发给我们开了窃,到哪儿找这么一个便宜劳力去呀?〃
“那… … ”
张金发含笑地一抬手:“快去把他追回来吧,〃
周士勤不敢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看看周围的人,等他们开口表态,他好拍板儿定调儿。
会计替他问大伙儿:“都说说,这么办行不行了”
几个人同声回答:“那就这么办吧I ' '
张金发一乐:“士勤,通过了,快去吧! ”
才
周士勤很感激地看张金发一眼,转回身,拉开门,就往外边跑。
他觉得张金发今天到会场上来,真起了好作用。首先给他周士勤捞回面子,做了人情;同时,也救了可怜的秦有力.另外,还使周十勤感觉到,张金发真是改邪归正回了头。他一回头,不光有心数,也有人拥护;如果他真的把这“参谋”当下去,新生社肯定要办好,周士勤这个社长,肯定要大大地露脸。
张金发蹿出办公室,追上周士勤:“等等,我还有一句话,忘了叮嘱你。”
周士勤赶忙停住,挺谦和地望着他,听候着他讲下去。“你通知秦有力以后,最好拐个弯儿,把咱们要吸收秦有力入社的事儿,向支书报告一声。”
“他不会反对的。’尹
“这是组织手续呀!〃
“吸收一个社员,只要咱们社的人同意就行了。”
张金发挺知心地小声说:“你我都是党外的白丁,办事迈过党组织去,让他怪罪了,抓住小辫子,可吃不消哇!〃
周士勤觉着张金发说的有理,就冲他.点点头。同时,他对张金发更加好感,觉得这个人办事儿细心稳重,的确是回头变好了。
二十五刘万现身说法
走投无路的秦有力,这会儿正在街口上徘徊。他痛苦地琢磨着,今天又在新生社撞了个大钉子,证明像张金发这样同情他的 朽
人,想搭个桥也是搭不上的。那么,下一步再到哪儿去撞?他甚至推测到,即使奔梨花渡李仪那儿去,或者走遍天门区,也照样无门可入。他不能出村,也没脸回家去见老婆孩子,真想坐在地上哭一场口
周士勤从后边奔过来,连声地喊叫他。
秦有力迟钝地抬起头来,仿佛看到一线希望的光亮,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嘴巴。
周士勤来到跟前说.“我回到办公室,又跟大伙儿磨叨一下。大伙儿挺体谅我,也挺可怜你。就照你答应的那样,入社吧
秦有力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惊愕地叫了一声:“啊,真的?〃 “当然,我们还得开社员大会,讨论讨论。”
“那· · 一”
“放心,张金发先赞成了,张老八这几人就不会反对,十有八九能通过。你就放宽心吧。”
“我啥时候听回话呢?〃
“先跟我到会上,同着全体干部,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一敲,也免得他们起变化。”
这在秦有力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心直跳,手直抖。他就要成为一名农业社的社员了。他一家人,总算进了社会主义的大门,迈上社会主义的道路啦。他咋能不高兴得发狂呀!
他们转身往新生社的办公室奔。秦有力心急,恨不能一步迈到新生社办公室,跑到周士勤的前边。就在他刚迈出几步,被一个人迎面拦住。
这个人是东方红社的社员刘万。他肩头上搭着一条拆洗好的棉被,手里提着一双缝补好的“老头乐”旧棉鞋,是专门奔秦有力来的。他发现秦有力变得喜眉笑眼,又瞧见周士勤跟他一块儿走,就问.“你们干啥去?〃
秦有力高兴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我要入社了… … ”周士勤讨好地帮一句:“我们新生社的人,瞧着他挺受罪,打算接收他· ,· … ”
刘万好似不相信地叮问:“他家没有地股子,你们也愿意接收他?' ;
秦有力说:“我们两口子算一个人拿工分,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周士勤又帮一句:“自愿互利。这样两头都方便,大伙儿也不用操心了。”
刘万发愣地问:“这样办合适吗?〃
秦有力说:“人家可怜我… … ”
周士勤把刘万的意思弄拧了,就解释说:“我们新生社,跟过去可大不一样了。连张金发对贫雇农都转变了心思,替秦有力搭桥说好话,别的人更好办。你放心,我估计,跟大伙儿说清楚,能够通过… … ”
“这件事儿,张金发也插手了?〃
“不瞒你说,要不是他今个特意赶到会场上,说服了那几个干部,我还真做难了。”
刘万听到这句话,没有思索,也不想转弯儿,就斩钉截铁般地说:“士勤,秦有力入社的事儿,我看你先别急着定准。请示一下支书再说吧。”
“我看他更得支持。”
“不见得。说实话,我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不对头的地方。”周士勤听刘万这么说就有些不高兴了.“你说什么地方不对头?人家从北口外赶回来,没有一个社搭把手,简直是见死不救。我们救救他,又不对头了?〃
“你们是安心救人吗?〃
“真怪,把秦有力再轰回北口外,才对,是吧?〃
“吸收人家入社,得正大光明… … ”
周士勤火了;“畴,东方红社的人,说出话来,真是另一个味道!那好吧,你们东方红社要是能容他,我替他谢谢啦!〃 秦有力在一旁慌了神儿,一把扯住要走的周士勤,对刘万说.“刘万、刘万,你可别把门给我堵上呀! 〃
刘万却一把拉住他:“这个门,你还是小心一点再进为好。”周士勤从秦有力手里抽出胳膊,气呼呼地走了。
秦有力也要瓣开刘万紧抓着他的手,要去追赶周士勤。刘万紧紧抓着不松手:“你听我把心里话倒给你,你再决定咋走,还不行吗?〃
秦有力急得要哭,就冲着走远了的周士勤背后喊:“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们!我一会就去呀生”
刘万是在无意之中遇上了秦有力的。不管秦有力怎么疑惑和发急,他自己倒很庆幸这个巧劲儿。
春节那天,用农民的习惯来说,是大年初一。刘万和他后续的媳妇曲贵香带着两个孩子,给老光棍宋老五去拜年,瞧见宋老五炕上的被子脏得厉害,地下的一双棉鞋,破得不能再穿。他跟媳妇两个人都有点过意不去。他们一商量,就悄悄地借了一床被和一双鞋给宋老五,把那旧被破鞋带回家。夫妇一齐动手,又拆又洗,又缝又补,变成了一堂新。今天早起来,他给饲养场拉垫脚土,碰见朱荣,跟饲养员刘祥两个人正议论秦有力入社的事儿.刘祥说,上午没有开会,高大泉有点空儿,得把这件事儿跟他说说,让他给拿个主意、想个办法。朱荣说,他正给秦有力想办法;最好把路子都开顺了,再找高大泉,这祥免得给支书找麻烦,添乱子,也能真正地成全了秦有力。刘万站在旁边听了几句,虽然没插嘴,却动了心;拉了两趟土,卸了车,就心事忡忡地回到家里。他见媳妇刚刚烧旺火,还没有放桌、摆饭碗,就望着搁在柜子上那床拆洗好的被子、修理好的棉鞋犯一阵子犹豫:是立刻给宋
老五送去呢。还是等吃过饭再去?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去一趟。他得顺便看看正处在困境的秦有力口都是穷苦出身的人,就应当互相照应着点儿;得给他说几句开心话,免得他让眼前的愁事给压趴下。刘万这会儿庆幸地想:亏得自已先动身了,要不然,秦有力就跟着周士勤走了,生米做熟了饭,事情可就更难办。他扯着秦有力袖口,转回自己家。
秦有力那件悬空的揪心事儿刚刚有了点儿落实的门路,不想被刘万一把拉住,迷迷瞪瞪地跟他走进这个干净利落的砖瓦屋里。
曲贵香正给他们那个刚会跑的小女儿喂饭,小闺女坐在炕沿上,伸着脖子,张着小嘴,两条穿着红棉裤的小腿垂着,两只穿着花鞋的小脚,不住地摇晃着。曲贵香蹲在炕沿下边,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小勺,把鸡蛋炒饭,送到孩子嘴里,等她嚼碎咽下去,再舀一勺送到嘴里。她见男人没把东西送去就转回,还带上个秦有力,也有点奇怪。
刘万把被子、棉鞋往炕上一扔,对媳妇说,“放桌子,多拿一双碗筷口”
秦有力连忙推辞:“不要,不要。刘万你有话快说,我还得赶紧办那个事儿去。”
“别急。”
“唉。那个门好不容易开道缝儿,再关上,就把我给毁了。”“你呀,你要跳的,肯定不是一座龙门! ”
“啥呢?〃
“先吃饭。”
刘万见媳妇端上饭菜,就一边往炕上推秦有力,一边扭头对媳妇说:“没外人,都来吧。小柱呢?〃
曲贵香说:“在后院玩哪,我叫他去。”她说着,先把小闺女抱在炕上的桌子跟前,还拿过手巾,轻轻地给孩子擦擦嘴,随后才
往外走。
这时候,门帘子像被风吹得一鼓,从外边闯进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巧撞到曲贵香的怀里。
曲贵香被撞得靠到门框上,一把扶住小男孩,不放心地看着他,赶紧问:“瞧你,碰坏哪儿咋办?〃
小柱嘻嘻地笑着,就要上炕。
曲贵香说:“等等,看你那两只手,多脏:〃
小柱故意把两只手放到背后:“不脏,不脏。”
曲贵香说:“你甭调皮。快过来,妈给你洗洗。”她说着,扯过小柱的胳膊,蹲在柜子下边的洗脸盆跟前,给小柱卷起袖口,捉过一只手,抹上肥皂,轻轻地搓几下,按在水里测干净,又捉过一只手,又给抹上肥皂。
小柱那两只黑糊糊的小手,立刻变得红红的,干干净净的了。
已经陪着秦有力上了坑的刘万说:“他那么大了,你不让他自己洗。你净J 质着他户
曲贵香笑着说:“这会儿给他洗,等咱老了不能动了,他好给咱洗。对不对呀,小柱?' '
小柱伸出小手,放在曲贵香那慈祥的脸上抚摸着说:“等我长大了,我给妈买个大花洗脸盆,买一块香胰子,打鼻子香;还给妈一盒扑粉,我给妈擦在脸上… … ”
不要说刘万和曲贵香,连心神不安的秦有力都被孩子那股天真劲儿逗笑了。
这是多么美满的一个家庭呀!秦有力早就盼望有这么一个家庭。他捞不着。因为他不是农业社的社员,他还没有走上社会主义集体化的道路。今天,在他正走投无门的时候,周士勤先推后拉,总算给了他一线希望。那么,刘万为啥这样死乞百赖地拦挡呢?当初,秦有力跟周士勤和刘万都是一条街上光屁股长大的
伙伴,又一块儿为生活奔波过。周士勤热心手巧,刘万稳重诚实。比较起来,秦有力更信任刘万一些。因此,尽管秦有力办的是一种似乎千载难逢的热火头上的事儿,刘万一拦,也就暂时地听从了他的话。秦有力从刘万那一连串的语气、行动上估摸到,这其中一定有点什么奥妙,要不然,刘万想帮秦有力的忙都帮不上,哪能在秦有力好不容易找到门路的时候,不扶一把,反而这么坚决地撒劲儿呢?
他们开始吃饭了。高梁米豆干饭,大白菜熬冻豆腐,另外还有一盘腌黄瓜和一碗家做的黄酱,外带一盆放了一点葱花、面疙瘩的捞饭剩下的米汤。饭菜并不是丰盛的,却像主人一样实实在在.在一个从饥饿里挣扎过来,如今还时时刻刻受着饥饿威胁的庄稼汉来说,每一天能保证有这样两餐饭食,那就够满足的了.哪一个人,能给予愁苦万端的秦有力这样的满足呢?
小闺女不肯自己坐着吃,扒着曲贵香的手腕子,“妈、妈”地口耳。
曲贵香赶忙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坐着,她自己吃一口,喂小闺女一口。
柱子也不肯在桌子那一边吃,端起碗来,挪到曲贵香身边。曲贵香不住地给孩子夹菜,让他嚼碎了再咽.
刘万吃了两口饭,见秦有力挺有趣地看曲贵香照管孩子,就停住嚼咽,问秦有力;“大兄弟,你看我这俩孩子咋样?〃 秦有力又朝两个香甜吃饭的孩子看一眼,说:“长得挺水灵……”
刘万又间:“他们的妈呢,长得咋样?〃
秦有力闹个大红脸,用筷子敲着碗边说:“我这心里烦透了你咋还有心肠跟我开玩笑呀?' '
刘万认真地说:“不是开玩笑,是实话。他们的妈,也是跟咱
们一块儿长大的,你都忘了?
秦有力这才朝曲贵香的脸上仔细地看一眼。
“你看啥,她不是这两个孩子的亲妈。……”
曲贵香连伫地阻拦.“快吃饭吧,提这个于啥呀!〃 刘万大声说:“得提。我今个就是要秦有力大兄弟知道一点儿来龙去脉真正的理儿I 〃
秦有力被闹得糊里糊涂,看看孩子,看看曲贵香,又看看刘万,一时又不知说啥话合适。
刘万回想起往事,激动起来。他的脸色通红,两眼潮湿,声音变得低沉地说:“这两个孩子的亲妈,小名叫妞子。你忘了?〃 秦有力打个沉:“噢,对啦。你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你们成了亲我才离开的芳草地嘛! 〃
“不错。”
“她没了?”
“让资本主义那条路,也是让我,把她害死了… … ”多么让人揪心扯肝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