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宝宗说:“我对他们无所要求,利用什么呢?〃
冯少怀说:“你是文墨人,比我这脑瓜好使唤,应当干什么事,怎么才能干得好,更会有智有谋的,我不必假高明,指点你了。我记得,老范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从区里给刷下来不久,有一回在厨房里择韭菜,我去串门儿。他同着咱俩,讲过几句,既是心里话,又是有眼光、有学问的话。他说,什么社会主义啦,共产主义啦,就像吃饭夹菜不用筷子,要使勺子、叉子一样,都是从外国人那边引进来的章程,跟咱们中国人的习愤、心思根本对不上号! 老范当时就说巍犷句,后半截没有深说下去。我当时脑瓜也没有转过弯来,一直没有完全听懂。我总.觉得,虽说那玩艺是外
国来的,咱们有钱人不待见,人家穷人喜欢呀!今年过了春节,我这么一观一看哪,嘿,穷人跟富人没啥差别。让他们吃一口两口的,觉着是甜的,等到再吃下去,嘴就苦了,肚子就痛了;再逼他们吃,非扔了勺子、叉子,摔了碟子碗不可广他说到这儿,见两个人对他一大篇话并没有大惊动,就朝前挪了屁股,说:“你们知道吗,如今到处都在闹乱子呀?〃
一直没开口的张金发赶紧问:“闹啥乱子呀?〃
冯少怀说:“农业社里的人,都起内证啦!〃
张金发用自己的经验揣测说:“又是高大泉那样的激进分子,跟我这样的人闹腾吧?〃
“完全相反。正是一心要搞农业社的人,自己跟自己干起仗起来。红枣村是咱县农业社的头一名,是梁海山的亲生儿子,都乱了套数。那个村,像邓久宽、刘祥这样的人,都斗争起杨广森来了。”
“这可没想到。准吗?〃
“我吃了那么多教训,还敢听了风就是雨?为这事儿,我专门跑一趟燕山镇。谷县长和那个姓梁的,给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儿给杨广森救驾,连春节都没有在家里过。”
“这是咋回事呢?〃
冯少怀把红枣村那边发生乱子的情景.添枝加叶地讲述一遍,又把他在别处见到的类似的新闻,也全掏了出来.
张金发听到实在情况,就不能不相信了,可是他仍然难以解释,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于宝宗沉思地说:“这个新形势,十分重要。芳草地似乎有同样动向。或许高大泉早已得到消息,妄图来个防患于未然。”张金发也恍然大悟:“对,高大泉怕出那样的乱子,想事前修堤堵口子I 〃
冯少怀嘿嘿地笑了几声.“如今他这套做法,不是堵
,是扒 夕
哪。连穷人都慢慢地看出社会主义是毒药,高大泉不收拢着点儿干,偏偏动员小学校的老师,也帮着他往穷人嘴里灌毒药,人家还能不造反哪?’他转身冲着于宝宗说:“我劝你马上去开会,照他们的指点,顺水推舟地去干。你把药的分量给他加大一点儿,让穷人不用吃,一看就怕。于老师你能够这么做,这才是大丈夫的智谋呀! 〃
张金发点头说:“这话有道理。顺着高大泉的心思干,闹翻了天,搞乱了世界,高大泉也抓不住你的把柄。为啥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
于宝宗想了想,站起身来说:“要这样,我再去看看动向。我是个书呆子,耳目也不灵通,往后你们二位要多指点我。”冯少怀说:“咱们这些人是同舟共济.没说的。”
张金发要送出去。
于宝宗说;“你陪老冯呆着吧。方便的话,明天早晨我再来一趟,把会场上的情景告诉你们,把对策考虑得尽可能周密一些。”陈秀花溜下炕,把于宝宗送到大门口。她关了门回来,瞧见屋里的灯熄灭了。
冯少怀在黑暗里,正对张金发小声地说:“头几年,咱们总是跟高大泉拧着劲儿干,招他恨,挨他整。往后,得用投其所好的办法,顺着他的心气,帮他把芳草地这辆车子猛劲儿往前推,把他推到悬崖边上,还得再使把劲儿。”
张金发说:“你刚才说的秦有力那事儿,有把握吗?〃 冯少怀说:“有把握。以往的经验,凡是咱们要拉哪个人,高大泉准拼了命地抢。我们这回要是不伸手,他不会收留那个穷光蛋。他要是硬逼着社员通过那个穷光蛋入社,嘿,准得像一颗炸弹,把那个东方红社炸个稀巴烂丁”
陈秀花没有听出头尾,赶紧又转出屋,把大门的第二道插关上起来。她要防备她那个到高台阶开会的闺女巧桂转回来。
二十三秦有力无门可入
农历正月的早晨,天冷,宋老五那间西屋也挺冷。在这儿借住的秦家两口子,为入社的事儿愁得没办法。刚刚从外边转回来的秦有力,脸色发黄,嘴唇干裂,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儿上,两只空空的大手,扶着破棉裤的膝盖头,两眼木呆呆地盯尹土墙壁上的一条裂缝儿,唉一声,又叹一声。他的女人曹秀秀,跨在土炕沿上,楼着倚在怀里的儿子,压抑着焦急,优郁地望着男人,reJ 道:“你又找哪个社了?〃 秦有力回答说:“从打早起,我串了五个门口,全都关得紧紧的。”
曹秀秀又间:“昨晚上,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就说,干一天活儿,要半天工分,也不行吗?〃
秦有力说:“人家农业社都是土地入股子的,咱一垅地都没有,少拿工分,也沾人家的光呀!〃
曹秀秀听到这句话,一时难开口。“土地入股”,是农业社一条根本的章程,他们两口子没办法变出土地股子来,更没权力让人家变变章程。闷一会儿,她又对男人说:“你就不兴硬着头皮,去找找支书吗?〃
秦有力摇摇脑袋。
曹秀秀说;“听别人讲,支书对穷人挺热心的,他能不可怜可怜咱们?〃
秦有力说:“朱荣说,他先替我探探口气,免得给人家捅了乱子。唉,那个东方红社里的大小干部,我都拜过了,就指望等他回
来说句顶用的话。你没见吗,连秦方这个穷社用了他们几个工,邓久宽都跟他吵成那个样子,他敢张罗拉咱这根穷把骨入那个社?' '
曹秀秀也不由得叹口气:“除了你找过的社,不是还有吗了都去找找吧。要是等到春耕一动手,咱们就更难办了。”秦有力说:“凡是我找过的社,里边都有几个过去有点交往的人。有交往的人都说不进话,办不妥事儿,边都不沾的人,就能发慈悲啦?〃
曹秀秀绝望地说:“回北口外的路断了,入社又没门,咱们这一家三口,连个活路也没有了?〃
秦有力看女人一眼,发现那双充满血丝的眼尸里淌出泪水,.臼里像用刀子刻得一般难受。他咬了咬牙,抽身站起,说:“你不用愁。还有几个社,我再闯闯看。”
曹秀秀见男人出了门,又有几分后悔,赶紧推开孩子,抹掉眼泪。冲他后背喊.“你得吃口东西呀!〃
秦有力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我吃不下,晚上再说吧。”曹秀秀怕男人因为走投无路,闹出意外的事情来,就追出屋:“你等等,咱俩再琢磨琢磨吧。”
秦有力扭转头来,搽着拳头说:“农业社的大门就是铁打铜铸的,我也得想法弄开了挤进去! ”他说着,已经随碾地走到街上,
这几天的街头是热闹的,从打东方红社用那几口要杀了吃肉的肥猪换回一匹大红马以后,不要说农业社,连互助组也比春节前活跃了。他们那些嘴上叼着烟袋,胳肢窝夹着《 时事手册》 或报纸、本子的人,是集合到一堆儿去开会的干部。那些打着饱隔,提着锤子、小锯的人,是到保管股或是饲养场去收拾。修理破旧
的工具,准备起春耕生产的。好多社、组都学着东方红社的样子,
把买化肥的钱也压缩了,正在想方设法积攒粗肥。因为天气冷,或是家里还有没干完的活儿,妇女出工的很少。年轻力壮的人,都像比赛一般,到苇塘里挖开坑泥,人挑车推地往粪场上鼓捣。村里的生产搞得越火热,秦有力的眼睛越发红,心里越急火。他哪里能想到,回到故乡亲人中间,加入一个集体劳动的农业社,会这么难呢?他像所有赤贫的农民一样,曾经拼了性命祈求自己名下能够有几亩土地,靠着它,保住一家人的性命,靠着它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土地改革使他的梦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事情。从那以后,这个被贫困逼迫得离开家乡热土,跑到千里外的荒凉坝上寻找活路的庄稼人,也曾无保留地迷恋着自己的土地。他比邓久宽和刘祥爱土地爱得深沉,也比他们更舍得往土地上花费辛苦和汗水。可是,当了几年小门小户的土地的主人之后,他不光尝到伺候几亩土地的艰辛,尤其认识到,有了土地,幸福并没有扎下根子,随时都可能破产的威胁像一团鬼影似地追赶着他,压迫着他,真如同踩在刀尖上过日子。他赶集上店的时候,耳闻到组织起来的一些传说,一些优越性,仿佛大旱之年的喜雨,点点滴滴地渗入他那于燥渴求的心田里,他经过前思后想、左右衡量,很快地就认识到,入农业社,搞集体是穷人的一条真正的跨· 他就决心要走· 因为这个愿望,他决定回故乡,而且很轻率地卖掉了那几亩土地,真的奔到他那久别的故乡来了。万万没有料到,命运对他这样的无情:幸福的大道就摆在眼前,却不允许他走上一步… … 高大泉在县里学习的时候,秦方曾经答应,等支书回来,替他说一说,很有把握的样子。可是,那天为分猪肉的事儿,挨了邓久宽一棍子,秦方先泄了劲,一再劝秦有力别再去碰钉子。秦有力也曾求过刘祥。刘祥好像也有变化,一再对他讲,支书太忙,眼下不便说他的事情。他猜想,刘祥一定是跟支书说过了,遭了拒绝,不好对他直说。他觉着那个社太富足了,门槛子太高了,不容易进去;自己也不能太不知趣,硬给人家添麻烦。如今,只剩下几个对他说来不好张嘴,也就没有去张嘴的农业社了。他投到哪里,又奔向何方呢?
街上不断地有人来往,有的匆匆地从那边过来,有的慢慢地从这边过去,有的在他身前身后走过去。谁也顾不上理睬他,谁也没有理睬他。他好像是半坍的一段墙壁,好像是落了叶子的一根树木,这些无知觉的东西,根本就用不着人来理睬。秦有力感到一种孤独的悲哀,脊背一阵发冷,下意识地裹了裹他那破烂不堪的小棉袄。
临出门的时候,他对女人说:“闯闯看”,究竟到哪里去“闯闯”,并没有目标。说这句话是为了给自己仗胆的,尤其是为了给女人鼓气。他得让女人有点盼头,有点等头;在期待中熬着这春寒的日子,总比绝望地坐在那冰一般的坑上好受一些呀!事实上,善良的秦有力,把绝望的疼痛,全都揽到自己那满是苦楚的肚子里了。他那两只燃烧着愁火的目光、茫然地望着静止的房屋、树木、活动的行人车辆,在心里问自己:“找谁去呢?谁能搭救我一下呢?
天空挺蓝,太阳挺红。拴在排子门的一头灰色的小毛驴,扬着脖子,“傲嗽”地叫了几声。
这几声,把呆痴的秦有力吓了一跳。他扭过脸看去,只见从排子门里边走出一伙又说又笑的人。
头边走的那个人叫陈长庚。他穿着一件新做的黑斜纹布的大棉袄,怀里抱着一条绿底黄花的被子,走到毛驴跟前,把被子搭在屉子上,很仔细地铺设着。
后边跟随几个老太太、老头子,还有几个孩子。他们簇拥着一个穿戴得花枝招展的青年妇女。
陈长庚解开缝绳,矜持地把毛驴顺过来,看着两个老太太把青年妇女扶上毛驴;他从妈妈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红包裹,又从爸爸手里接过一个罩着花红彩纸的点心匣子。
人们退到路边,一连声地叮嘱着:
刃占
“到那问亲家好哇!〃
一“趁着不忙,一定让他们老两口子来住几天J 〃
陈长庚赶着驮着青年妇女的毛驴,乐颠颠地朝街西口走去了。
秦有力站在远远的地方,不由得被这红火喜兴气氛所吸引,看得出了神儿。他不认识陈长庚,认识陈长庚的爸爸.春节前,他有一次找秦方去,秦方正好帮陈长庚办喜事儿。不用说,陈长庚今儿个陪着媳妇到老丈人家拜新年去了。听说,他老丈人家在梨花渡;一个乡,路途近,半晌午就到了。那边一家人,又跟这儿一家一样地高高兴兴。唉,别人家都有喜事儿、美事儿,秦有力咋就这么倒媚呢?他叹口气,心里猛然一动:哎,陈长庚去的那个梨花渡,有个表叔叫李仪,听说也当着干部,说不定也搞着农业社,能不能投奔他去呢?梨花渡也许跟这个先进点芳草地不一样,搭把手,也许能够给一下落脚的地方。他想到这儿,打起精神,拔腿就要走。
背后忽然有人招呼他:“秦有力,秦有力!〃
秦有力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来岁的汉子,带着几分惊喜的神气,朝他快步地走了过来。
这个穿戴整洁,脑袋戴着毡帽头,身、七披着小皮袄,淡眉、瘦脸,一双机灵的眼睛,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开朗地笑着。唔,他是张金发呀! 秦有力回到芳草地以后,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别人常常只言片语地提到张金发。他只知道张金发土改那会儿当过干部,后来当了村长,因为不想搞农业社,跟高大泉顶牛干;为了个人发财,倒卖过粮食;事发了,被撤了职务,如今好像还是社员;他肚子里憋着气,平时很少到街上走走,进了冬天没活儿干,更是连门儿也不出了。秦有力过去在张金发手下当过几年小半活,两个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马马虎虎,所以,他回村以后,就没有去串串门儿。
张金发停在秦有力跟前,上下打量他说:“在外边好多年,混得咋样呀?〃
秦有力勉强地笑一笑,回答一句:“马马虎虎地过来了,总算没有把骨头扔在外乡。”
张金发故做豪爽神态,说:“能在那个吃人的旧社会里闹个圆圈个儿,就不容易。如今赶上新社会,可好了。是搬回来,还是住一程子就走呢?〃
“打算留下… … ”
牡这就对啦。就是天堂的苏杭,也比不了自己出生的故土,水流千里归大海嘛。”
“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我还得给你提个最重要的意见:搬到老家来,不能再走老路;老路是走不通的,咱哥们都吃过它的苦之”
“是这样。”
“所以我说,你得马上加入农业社!〃
秦有力被这句话戳到心病上,眨一下眼睛,没有说出声来。张金发假装惊愕地说:“怎么,你走这条新道,你还犯含糊哇?这就错了。我可以把我自己个儿的教训讲给你听听… … ”秦有力听到这句话,立刻对面前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人,产生一种类似知音的好感。他连忙邀请说;“外边站着太冷,到我那屋里坐坐吧。”
张金发就是图这样明摆大吃喝地拉拢秦有力,哪能躲藏到没有人的地方悄默声地去做呢?他推辞说:“改日再坐吧。我还要到社里参加开会。别看我头上没有挂着衔儿,对社会主义集体的事情,不能不关心。”
秦有力不再勉强人家,就做一副想继续听取开导的姿势。他希望得到人们的开导,哪怕明知是画饼充饥,不顶用的空话,如今的他,也是很乐意听到的。
张金发说:“还是那句话,你得马上入社,不能单干。咱们是穷哥们,我得对你掏心窝子说。土改以后,有好长一段日子,我的思想跟不上趟,想自己走老路,也想大撒巴掌让别人都走老路。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那年,我才有了点儿觉悟。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