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涛也不看他,哗啦哗啦的翻着手里的稿件,‘怕吓到他,就自己接着干。’
赵衡依旧塞着耳机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本英语书,可从开始到现在一页也没翻过。张小舒不时地从稿纸的缝隙间注视着他,目光透着淡淡的忧伤。孙海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稿件扔在桌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行了,今天我状态不好,就到这吧!’跟着也不理张小舒和赵衡,抓起书包外套,径自开门走了。
那晚赵衡带张小舒回家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张小舒望着赵衡耳边垂下的一段耳机线,突然有种要把它扯下来,抛到天边去的冲动。到了张小舒家门口,道过再见,赵衡已经转开车把要离开,张小舒却突然折了回来,拉住赵衡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航航来电话了?’见赵衡回应的点头,张小舒微微笑了,酒窝浅浅的浮现在唇角,他松开赵衡,退后一步向他挥了挥手,随即转身进了楼门。张小舒呆呆的站在楼梯上,对于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竟然连一句航航说了什么也不敢问,有什么好怕的?真的没什么好怕的,最糟的也不过是现在这样而已,现在,张小舒轻笑,他还不是过得挺好,可以随时随地见到他,挺好。
其实昨天曲航的电话和这一年以来的没什么大的不同,几句寒暄,长久的空白,只除了一句话,曲航嬉笑语气下的一句话,赵衡蹬着车轮,moon river的旋律下,那句话是如此的清晰,‘衡衡,你还想见到我吧?’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不记得了,也许什么也没答,也许说了好多,不记得了,除了那句话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一年的春节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陡降。初五的那天,路面已经清除得很干净了,可树上的积雪还完好的保留着。一大早,张小舒就打电话将赵衡约了出来。他们带着冰鞋,照相机,张小舒甚至拿上了画板,两个人跑到运河边上,滑冰,照相。他们有时会不自禁的望向堤岸,仿佛可以看见另一个少年,眨着黑亮的眼睛,扬起地上的积雪。玩儿的累了饿了,赵衡和张小舒就冲进附近的一家面馆,三两下就吞下一大碗,身体暖和过来,又跑回去,接着在冰面上笑闹追逐。直到最后,实在是没力气了,才并肩坐在了运河边的水泥台阶上。
一阵冷风吹过,张小舒刚出了汗,这一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赵衡一皱眉,伸手拉他,‘玩儿的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张小舒摇头,‘没事儿,再说我画板都拿来了,不画几张速写就回去怎么甘心。’说着把画板拿到身前,手指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好久没画了呢。’
赵衡心里一惊,隐隐的愧疚夹杂着些怜惜,伸手拉高张小舒的衣领,又摘下自己的围巾替他系好,打量了一下自己亲手包装的只余下一双大眼睛的张小舒,不由一笑,‘这下行了。’
从运河边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六点锺了,天完全的黑下来。赵衡单腿支着地坐在自行车上,‘快上去吧!你家人还等你过年呢!’
张小舒低着头,左脚不住的踢着地上的雪,‘爸爸妈妈去参加一个市政府的晚宴,十二点之前回不来的。’
赵衡仰起头望向五楼的那个黑黑的小窗口,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将头埋的低低的少年,在这样的节日里,要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的房间,难过的连笑容也伪装不出了吗?赵衡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张小舒,要不要一起放焰火?就去学校的顶楼!’
赵衡先将张小舒送到学校,就立刻调头回家去取些烟花爆竹。一口气冲到家门前,刚一开门,就看见赵妈妈急急的迎了出来,开口时带了浓重的埋怨,‘小衡,你这一整天都跑哪去了?’赵衡也不理,进了屋到处的翻,‘妈,你把我们家的那些烟花爆竹收哪儿了?你快帮我找,我马上就要,还有人等我呢!’
赵妈妈伸手拉住他,‘现在是谁在等你我是不知道,可我倒是知道有个人从今天早上开始等了你一天。’赵衡一愣,有些不敢相信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爸爸这时也从卧室走了出来,见到他叹了口气,‘真是难为他,那么活泼的孩子一动不动坐了那么久。’
赵衡转过头望向沙发前的茶几,一个泰迪熊造型的磁杯还放在那里,那是专属于一个调皮鬼的杯子,赵衡家里只有他才可以用的杯子。赵衡惊跳起来,推开家中一个个的房门,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颤抖着抓住妈妈的肩膀,‘航航呢?航航去哪儿了?航航呢?你快说啊!航航在哪儿?’
赵妈妈红了眼眶,一时竟说不出话。赵爸爸走上前,拉开赵衡,拍了拍他的肩,‘小航他从九点就坐在那里等着你,一直到二十分锺前,必须要去赶今晚最后一班回B市的火车才离开。小衡,小衡!你要去哪儿?小衡……’
赵衡在出租车到达火车站的那一刻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塞给司机,跳下车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了进去,候车大厅嘈杂污浊的空气里,赵衡狠狠的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刚才为什么忘了要留些钱买站台票,怎么办?慌乱的在口袋里翻弄着,牛仔裤的后口袋竟然有一张皱皱的十元钞票,赵衡狂喜着握着它冲向售票处,仿佛已经握住了曲航的手。
‘航航!航航!你回答我啊!’赵衡发疯了一样在月台上声嘶力竭的喊着,他才不要管周围那些人怪异嘲笑的目光,他才不要理什么去B市的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出了十五分锺的鬼话,他只能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衡衡,你还想见到我吧?’ 17.
赵衡再没了气力,他的嗓子已经失声了。他颓然的靠着月台上的圆柱,疲惫的闭上双眼。可耳边的声音却不肯放过他,‘衡衡也喜欢好小孩儿吧?’‘衡衡,你有没有亲过别人的嘴?’‘衡衡,你等我回来折只更丑的和你换!’‘衡衡,你喜欢听什么?’‘衡衡,我喜欢原来的雪。’‘衡衡,我要回来了!’‘等六月十号我们生日那天再细细的讲给你听!衡衡,你要等着我哦!’
‘衡衡,你还想见到我吧?’赵衡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头跌坐下来。
节日喜庆的华灯下,赵衡踢着小石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航航过去经常作的事呢!那个小傻瓜总是固执的盯紧一颗石子,只要开始选定了,就会一直的踢着它到家,有一次不小心踢到马路中央,他居然冲过去捡了回来继续……赵衡停下了脚步,伸手按向额头,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两年里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明明是心心念念的放不下,却偏偏要学着大人的样子逼着自己淡忘。也许现在航航心里自己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可自己的心里,航航始终是最任性的牵挂。原来自己错了,成长不仅仅是要去学会接受失去,更应该懂得主动地争取。航航在更久的明天里会拥有更多的朋友,更亲密的人,可自己还是要找到他,缠着他,让他的心里一直保留着自己的位置,就如同自己的心里永远有他的名字。
航航,赵衡在路灯下轻轻的笑着,我还想见到你,我还要见到你。也许就在明天,我就可以见到你。
释然的心情让赵衡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回家的路上他兴奋的勾画着明天早晨拿着车票坐在列车上的自己,勾画着打开房门见到自己后满脸惊讶的曲航。在赵衡设想着见面时曲航的第四十七种反应时,他已经走回了自己家的楼下,侧身绕过楼门前胡乱停着的几台自行车,刚要推开楼门,赵衡突然停了手。他低头咒骂自己一声,快速的掏出车钥匙,转过身,跑向自行车棚。
赵衡急匆匆地进入教学楼时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刚好十一点。整座教学楼黑寂而冰冷,赵衡一口气冲上顶楼,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小门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了,他一手按着门把手,一手撑着膝盖,向天台张望着,当赵衡发现这里除了刺骨的风并无其它那一刻,不由长出了口气。慢慢的一层层走下,经过三楼时,赵衡迟疑着停了下来,略微想了一下就沿着狭长的走廊向那个小办公室走去。前方仍然是漆黑的,不见灯光,不知为何,赵衡觉得这里远比天台要冷得多。他有些踯躅,心里不断升腾着莫名的恐惧,那些伴随着自己脚步的空洞的回响更是让他心慌意乱。张小舒是不是回去了?也对,都快五个小时了,他应该是回去了,不要过去了,都黑着,一定没有人。就这样,他发脾气回去了,不要过去,下楼回家,以后再向他好好解释,他一向那么懂事,一定会谅解的,赵衡,停下,回去。
可他的身体并没有听从那些心底的呐喊,忠实的一步步前行,一点点靠近,直至到达。那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惨白的月光从乌涂的玻璃外透进来,薄薄的笼在陈旧的桌椅上,平添着凄冷又孤独的味道。里面没有声音,赵衡将门完全的推开,缓步走了进去,他的眼光被牵引着落在墙边的小沙发上,那一瞬,赵衡没办法呼吸;那一瞬,他的血液凝固;那一瞬,开启了一个永远无法遗忘的遗憾;那一瞬,一切都已不同。
曲航抱着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徐临川在旁边调着自己琴上的弦,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曲航还是那个样子,不说话,只是低头弹琴。徐临川再忍不住了,站起身一把拉住曲航的手,‘差不多得了啊!翻来覆去就这么一首moon river你烦不烦啊!’
‘不烦!’曲航一抽胳膊,正眼也不看徐临川,依旧低头拨琴弦,‘你嫌烦该干嘛干嘛去。我还没说你呢,成天赖我家蹭饭!’
徐临川也不生气,他反而笑着坐在曲航身边,‘别那么小气嘛,都是自家兄弟。我倒是欢迎你来我家蹭饭,你不是总不去嘛!’接着盯着曲航黑亮的眼睛出了会儿神,‘不就是没见着那个赵衡,都三天了,用不用到现在还气啊!’
‘不关你的事!’曲航猛地起身,把吉他扔到一边,‘徐临川,你要么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要么收拾东西走人!’
徐临川也站了起来,和曲航对视着,‘对着我你倒是挺厉害,怎么一遇到赵衡就软了?多大点破事儿,想见他,早干嘛来着?你要是早打电话找他,把那次的事也告诉他,我就不信赵衡那小子能不过来。’徐临川冷哼了一声,‘明明就没那个本事,还非憋着不说,难受也是你活该!活该他忘了你,不想见你!’
‘你胡说!’曲航一把抓住徐临川的衣领,想也没想就一拳挥了过去,‘衡衡才没忘了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徐临川坐在地上抬起手臂抹了下嘴角,‘他要是想见你,知道你去找过他会三天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要是想见你,能这几天打了那么多电话过去都找不到人?还说什么不在家,我看分明就是躲着你!’
‘你他妈的闭嘴!’曲航像只被人生生掀开伤口的小豹子,红着眼睛扑了过去,和徐临川在地板上扭打了起来。
踢打撕咬,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直到最后两个男孩儿连举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的时候,才不得不罢手。并肩的仰躺着喘息了良久,又想起要看看对方的情况。只瞥了一眼彼此乱七八糟的脸,就禁不住大笑起来,笑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牵动了伤口,曲航边笑边抽着冷气,伸手推了下徐临川,‘喂,你没事儿吧?都叫你走了你偏不,特地留下来被我打,很开心吧!’
‘臭小子!’徐临川想发火,可他马上发现现在的自己实在没有这个体力,只好无可奈何的放弃。‘问你件事?你打算考哪个高中?’
‘B大附中吧,我们家人都想让我去那儿,’去航侧头望了徐临川一眼,‘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也没什么,’徐临川盯着天花板,‘我想你也差不多去B大附,你成绩好,不去可惜了。就是我恐怕是考不上的,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不就是分开嘛。’曲航接口,他垂下眼睛,睫毛密密的遮挡了亮晶晶的眼眸,‘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总在一起,迟早有分开的一天。你也别太上心了!’
徐临川坐起,深深的注视着曲航,‘对,朋友也许不能总在身边,可要是另一种关系就不同了。’
18.
曲航皱着眉,有些不解,‘什么另一种关系?’
‘就是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徐临川眨眨眼,‘比如情人关系。’
曲航瞪大了眼睛,隔了大概半分锺,开始不可抑制的大笑,边笑边伸手指着徐临川,‘你,你,你居然说情人!那么恶心的词儿你也说的出口!不对啊,你是不是瞒着我和哪个女生好上了?想想你上学期也接了不少小纸条。谁啊,谁啊,林小雅?李碧文?要不就是周玲玲。你快说,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徐临川哭笑不得的看着曲航因为好奇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光亮使得整个脸庞都变得生动,虽然那张脸上还有个乌青的黑眼圈,一边的颧骨上也是青紫的,就连嘴角也破了,可还是带着一种灵气,‘我倒真是喜欢上了个人,’徐临川声音平静,‘不过估计你猜上一辈子也不一定猜得出来,我也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告诉你好了。’话音刚落,徐临川就迅速的俯下身,深深地印上了曲航的嘴唇,徐临川甚至舔到了曲航凝在嘴上的血,腥甜的味道。
曲航好像被吓呆了,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地,直到徐临川放开他,还是兀自的睁大眼睛。徐临川有些惊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曲航,曲航,你傻啦?’
曲航这才猛地将徐临川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指着徐临川,说话的时候有些结巴,‘你,你变态!我,我又没找你试,你亲我干嘛?’
徐临川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脸的无所谓,‘喜欢就亲了,什么试不试的?’忽然脸色一变,抓住曲航,‘你试过?你和别人试过?’
‘那当然!’曲航一扬头一脸的得意,甩开徐临川,‘三年前我就玩儿过了!我警告你啊!你要是下次再敢亲我,我就把你打成猪头。’抬起手臂在嘴上蹭了蹭,‘今天你反正也是个猪头了,宽宏大量放你一马。’
徐临川把脸扭向一边,有些恼怒的低声说,‘我管你许不许。’又抬眼望着曲航,‘你和谁试过?别是蒙人呢吧!’
‘我和……’曲航警惕的停下,接着调皮的挑起嘴角,‘想骗我说出来,没那么容易!不过我可没懵你,倒是你好像不太老实,刚刚还说什么喜欢我!’
徐临川有些发抖,他小心的试探着开口,‘我要是真喜欢你呢?你就因为这个说我变态的,是不是?’
‘啊?’曲航看了看徐临川认真的脸,眨了眨眼睛,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我不太清楚。’曲航又低头想了想,‘电视里不是都是男的和女的才可以喜欢的吗?不过,我倒不觉得你变态。’曲航粲然一笑,伸手拍了拍徐临川的肩,‘你是我好朋友,怎么可能是变态!不过是刚才你亲我的时候不太舒服,顺口瞎说的。’看见徐临川又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劲头,忙又加了一句,‘我说的你再亲我就扁你可是千真万确的,你给我记住了!’
在后来的那个初中时代最后的学期里,徐临川拿出了比准备中考更大的热情打探着曲航的初次试验,最后曲航被磨得没有办法,只好告诉他,那是个西瓜味道的又冰又甜的吻,相比之下,徐临川的那个简直是个噩梦。不过,曲航后来偶尔会想起徐临川当时说的一句话,就算再中意,那也不过是个试验,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也许徐临川是正确的,因为那个人自那个春节之后就如同失踪了一样,再没了音讯。
曲航无惊无险的考上了B大附中,徐临川则是上了七中,虽说比不上B大附,也算是个重点,而且和B大附只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