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在想什么?〃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跳跃。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没有想什么。〃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语了。小金宝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地说:〃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我说。
我的〃桑树〃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脸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惫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过桑树。〃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我说。
小金宝没有接我的话,却抬起头,目光飞到月亮那边去了。〃我们家门口有两棵桑树,〃小金宝说,〃那么高、那么大,油光光的,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出贵人的。〃小金宝说话时脸上浮上了浓重的乡村缅怀,这样的缅怀让人心酸。小金宝说:〃一到夏天,满树的桑葚子,往树下一站,满天有红有绿。全村老小都来吃,我们就爬到树上去,一吃一个饱。〃小金宝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脸的馋相让我觉得真实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你也是乡巴佬?〃我意外地问。小金宝的眼风恍恍惚惚地飘过来,无声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说:〃乡巴佬小金宝。〃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轻声问:〃你家在哪个村?〃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小金宝说:〃别问了,臭蛋,你不许再往下问。〃我闭了嘴,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草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屁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丁。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内心活动拉长了,收不回来。
〃臭蛋,你到上海来做什么?〃
〃挣钱。〃
〃挣了钱呢?〃
〃回家开豆腐店。〃
〃你以为你能把上海的钱挣回家?〃
〃……我能。〃
〃臭蛋,上海的钱,是个怪东西,是不肯离开上海的,要不你就别挣它,要不你就别带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带走,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
我望着她,没有开口。关于钱,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第二个是老爷,现在又成了小金宝。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给你钱,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么好?〃
〃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老爷说,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小金宝不吱声了。小金宝突然龇着牙训斥道:〃二管家!你就学他,死在上海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
〃去去去,挺尸去!〃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
我静静站起身,一个人往屋里走去。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我走上去,从门缝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木墙上,这个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张黢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离开了。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托着下巴,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从木板格子之间斜插进厨房。锅铲瓢盆静然不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我卧在床上,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从小木床上爬了起来。
我打开门,双手撑在门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着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蓝色上衣,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有一股脱不掉的倒霉样。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阿娇先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她的这种眼神交替蕴藏了昨日黄昏里诸种精微的细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质阶梯。
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示意她们止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还没有敲门,先对门板堆上笑,而后才轻轻地敲了两小下。
门缝里探出铜算盘的瘦脑袋。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迎了上去,是那种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气。铜算盘接过竹篮,撩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仔细打量着里头的东西。
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说:〃真是个小美人。〃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夹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
〃阿叔,她吃过了。〃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也客客气气地说,〃不知道有人来,上次的咸菜才好呢,都吃了,过两天再给你们腌。〃
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笑得一脸是皱,他又喂下一口饭,问:〃叫什么?〃
阿娇忽愣着一双眼,说:〃阿娇。〃
〃阿妈呢?〃
〃翠花。〃
铜算盘拿出一块米饼,掰下一块,塞到阿娇的唇边:〃阿娇几岁啦?〃
〃九岁。〃
〃这米饼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说,〃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人,对别人总觉得没能尽意。
〃呵,九岁。〃铜算盘对饭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后响起了木质枢纽的吱呀声。小金宝歪歪斜斜地拉开门,站在了房门口。她依在门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另一条门框,显得松散懈怠。小金宝斜了翠花嫂一眼,回过头打量她的女儿。阿娇的嘴里衔着一口米饼,只看了小金宝一眼就不动了,目光定在了那里。小金宝的鬈发耳坠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红裙在阿娇的眼里拉开了城市繁华的华丽空间。阿娇的鼻尖亮了,干干净净的目光里闪耀起干干净净的美丽憧憬。铜算盘提起竹篮对翠花嫂说:〃翠花嫂,你等一下。〃铜算盘无声无息地回老爷的屋里去了。
我站在我的房门口,小金宝依在她的房门前,过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儿阿娇。
小金宝斜望着阿娇,下巴却向翠花嫂歪过去:
〃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翠花嫂说,〃阿娇。〃
小金宝抱住胳膊说:〃小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点像你?是我女儿。〃
翠花嫂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拉过阿娇,赔上笑说:
〃再像你,也修不来你那样的小姐命。〃
小金宝没开口,就那么凝神地望着小阿娇,像照镜子,回到九岁了。阿娇却望着小金宝,她的眼在展望未来,想像自己长大的脸。
小金宝说:〃把女儿借给我玩两天,解完了闷再还你。〃
翠花嫂讪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气。〃
小金宝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阿娇面前,蹲下来对阿娇问:〃阿娇,是我好还是阿妈好?〃
阿娇的嘴巴躲到胳膊弯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双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交替着看小金宝与阿妈,不知道怎么回话。
小金宝摸着她的脸说:〃阿娇,长大了做什么?〃
阿娇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说:〃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这样。〃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我记起了槐根关于大上海的话,预感到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小阿娇真乖。〃小金宝意外得到了〃姨娘〃这个称号,高兴地对翠花嫂说:
〃我喜欢这丫头,你男人要不死,再给我多生几个。〃
翠花嫂垂下眼睛,没说话。
小金宝凑到翠花嫂的身边,问:〃你住这儿几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宝放眼看了看远处,说:〃这里怎么能住,闷不闷?我才来就闷死了,住长了可要出毛病的。〃
〃习惯就好了。〃
〃这里就一样好〃小金宝伸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红了脸,说:〃小姐……〃
小金宝自己先笑了,咧开嘴说:〃反正没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个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没处放了,低着头说:〃小姐,怎么能说这种玩笑话。〃小金宝却认真了,说:〃什么玩笑,我可不开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来偷你,怕什么,你反正不是黄花闺女。〃
翠花嫂实在羞得不行了,回过头。她一眼睛见了阿娇,阿娇正专心地听她们说话。
翠花嫂有些恼羞成怒,对阿娇说:〃去去去,一边去。〃
阿娇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边。小东西是个人精,她好像什么都明白。阿娇拉着我的手说:〃我带你去抓鱼。〃
小金宝这人,就这样,什么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对谁都这样,对什么事都这样。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离开断桥镇前的那个晚上她是什么样,可一见到老爷,她又换回去了。她这个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来,就难了。她这样的人,大上海摸爬滚打出来的,总想着能让自己和世道靠近起来。世道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比它变得还利索?小金宝的亏在这上头可是吃大了。不过我倒是实实在在地觉得,她这人不坏。至少我现在来看是这样。有些人就这样,小时候看着他恨不得拉尿离他三丈,可老了回忆起来,觉得他比大多数人真的还要好些。
百无聊赖的小金宝领着我来到了小岛南端。芦苇茂密而又修长,像小金宝胸中的风景,杂乱无章地摇曳。一条乱石小路蜿蜒在芦苇间,连着一座小码头。小金宝意外地发现岛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条河,四五条马路那么宽。对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葱郁,半熟的柑橘悬挂于碧绿之中,密密匝匝,有红有绿。小金宝说:〃那是什么?〃我告诉她说:〃橘子。〃
一条小船靠在小码头旁的水湾里头。小金宝对着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划船?〃我猜出了小金宝的心思,点了点头。小金宝使了个眼神,两个人弯着腰,神神叨叨解开桩绳。我把竹篙子插到船头的底部,一发力,小木船就飘了出去。我手执竹篙,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芦苇丛中突然横出一条小舢板。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严峻,一身黑,左脸长了一只黄豆大小的紫色痦子,头上戴着一顶苇皮草篷。小伙子说:〃回去。〃小金宝紧张地问:〃你是谁?〃小伙子说:〃你们回去!〃小金宝呼地就站起来,木船一个晃动,小金宝的小姐尊严没能稳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声说:〃知道我是谁?〃紫痦子对她是谁不感兴趣,只是绷着脸说:〃老爷说了,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来,谁也别想走。〃小金宝指着小岛大声说:〃这是哪儿?你当这是坟墓!我又不是埋在这儿的尸首!〃紫痦子绷着脸说:〃回去。〃
又是一轮孤月。又是一个寂静空洞的夜。芦苇的沙沙声响起来了。这种声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宝的虚空。她望着灯芯,灯芯极娇媚,无法承受晚风之轻,它的腰肢绵软地晃动,照耀出小金宝眼风中的失神与唇部的焦虑春情,小金宝在过道里站了片刻,阿贵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小金宝四处打量了一回,一个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抠着脚丫,小金宝刚过去不久我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铜算盘。铜算盘进屋后四处张了几眼,从墙根处取过一把绛红色的油纸伞,塞到我怀里,说:〃跟过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样子,铜算盘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声说:〃岛上水汽大,别让小姐在夜里受了凉气。〃我听得出铜算盘的话不全是实话,可我不敢多问,翻了他一眼,抱了雨伞跟在小金宝的身后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门关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几点光亮。小金宝沿着光亮走过去,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了极奇怪的鼻息声。这个在床上床下爬滚多年的女人从这阵鼻息里敏锐地发现了情况。她小心地贴墙站住,蹲下来,从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拨开了窗纸。小金宝的目光从小洞里看过去,只看见翠花嫂的脸和她的衣领。她的衣领敞开了,肩头却有一双手,很大,布满了粗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给翠花嫂搓捏,关切地问:〃是这儿?这儿?好点吗?〃翠花嫂半闭着眼,她的脸半边让灯光照红了,另半张脸在暗处,但滋润和幸福却满脸都是。翠花嫂一定让那只手捏到了舒服处,嘴里不停地呻吟。
这个巨大发现令小金宝激情倍增,她兴奋无比地把一只眼对着那个洞口,贴得更近了。那双手离开了翠花嫂的肩,那个人也绕到翠花嫂的面前来了,小金宝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脱下灰条子上衣,露出结实的背。翠花嫂的脸对着窗户,她的一双眼在灯光下有意思了,烟雨迷蒙起来。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说:〃怎么来这么早,岛上来人了,你怎么来这么早?〃男人没有说话。小金宝看见男人抬起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开始解翠花嫂膈肢窝下面的第一只纽扣。小金宝随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过去。她的胸无端端地起伏起来。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见小金宝的身体直直地僵立在灯光前面,心里禁不住紧张,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只指头。我看见小金宝走到了门前,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谁?〃屋里传出了翠花嫂的声音。〃是我,〃小金宝说,〃你别熄灯,是我。〃门里就没了声音了。好半天屋里才说:〃什么事小姐?明天再说吧。〃小金宝说:〃你在数钱吧,我不跟你借钱的。〃门好不容易开了一条缝,翠花嫂端着油灯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小金宝一眼就瞟见翠花嫂上衣纽扣扣错了地方,故意装着没看见,小金宝在灯光下粲然一笑,说:〃还没睡哪。〃翠花嫂说:〃就睡了。〃小金宝死皮赖脸地挤进去,在灯光底下可怜巴巴地突然叫了一声〃嫂子〃。〃嫂子,〃小金宝娇媚媚地说,〃陪我说说话。〃翠花嫂紧张地立在那里,想四处张望,却又故作镇静。小金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却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嗳〃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翠花嫂说:〃我,我哪里会说话。〃小金宝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着声音说:〃嫂子,你瞧你。〃就这么和翠花嫂对视,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宝双手撑在大腿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说着话就往门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气,小金宝却又站住了,回过头从翠花嫂的手里接过小油灯,说:〃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宝端着灯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间走了过去。小金宝走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搁在小方凳子上头的灰条子上衣,肩头打了一只补丁。她立住脚,翠花嫂还没有开口,小金宝笑着却先说话了,说:〃你瞧我,城里头过惯了,一点也不懂乡下的规矩,怎么好意思进嫂子的卧房?〃翠花嫂听这话僵硬地笑起来,说:〃进来坐坐吧,进来坐坐吧。〃她这么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就撑在门前了,堵得结结实实。小金宝通情达理地说:〃不了,嫂子给我随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间里咕咚响了一阵,小金宝站在堂屋里,捂着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乱了半天,唠唠叨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宝接过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过来看,又反过去瞧。〃针线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