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回来了?还好吗?”
“还好。”看见曹茜茹,高振麟不由想到杨红叶,心里产生一种细微的隐痛。
几年不见的曹茜茹,还是老样子,身体还是那样瘦削,轻盈柔美,梳着齐耳的短发,眼睛细细长长的,似有很多心事。也难怪,曹茜茹的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也去世了,在她父亲去世之前一再叮嘱曹天浩要他照顾曹茜茹。曹茜茹还有个哥哥,结婚了和自己的妻子住在外面,基本上不管曹茜茹。幸运的是,曹茜茹身边一直有奶妈照顾她。曹天浩就把曹茜茹从上海接到自己身边来了。
半带羞赧又有些陌生的曹茜茹对高振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去把东西放下又去洗脸后,才坐到桌子边,听婶子和高振麟说话。
曹妻说:“茜茹,还记得小高吗?”
曹茜茹对曹妻一笑,用余光看着高振麟,“记得。”又抬起头看高振麟,“你这几年去哪儿了?”
“外地。”高振麟不想说是在延安。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曹茜茹忽闪着眼睛打量高振麟,“病了?”
“这几天没睡好。”
曹妻接嘴说,“小高,刚好我约了大夫,你要不要去看看,开几服中药调调身体?”
高振麟想拒绝。他知道他这不是身体有病,是心病,可是曹茜茹说,“去看看吧。”他还想拒绝,曹妻起身,“别讳疾忌医了,年轻人有个身体不适是正常,走吧。这个老中医很好,这几年在西安,我一直让他给我看病呢。”
高振麟硬着头皮,和曹妻、曹茜茹一起下楼,他想开车,被曹妻拦住了,“别开车了,就在后头不远的地方,走几分钟就到了。”
高振麟他们一行三人从后门出了院子的时候,秦大伟正在和曹天浩分析高振麟的话。
“高振麟回来才一个多月就说有‘古城’的线索了,您觉得可信吗?”秦大伟小心翼翼问曹天浩,“他还说刚回西安的第二天,有个女孩子去找他,替‘古城’传话。”
“女孩子?”曹天浩重复道,“他有‘古城’的线索,他是这么说的?”
“是。我刚和他从临潼回来。”
“他去临潼做什么?”曹天浩对高振麟去临潼来了兴趣,“发现什么了吗?”
“目前没有发现什么情况。”秦大伟把手放在大腿上,斟酌地说,“依照他的话,那意思好像‘古城’在站里。”
“我一直这样认为。”曹天浩身体一颤,“那会是谁呢?他在临潼有什么可疑行迹?”
秦大伟不确定地摇了摇头说:“从一个农妇手里买了桃子。我悄悄把那个农妇抓回来讯问了。”
“高振麟去了临潼?!”曹天浩嘴里轻轻念叨,“就为买这些桃子?”
“还去山上射击来着,顺道买的。”秦大伟若有所思地说:“就没有其他行迹了。”
“不,不。”微微摇头,曹天浩说,“我看他是有事。”
“我相信您的判断。”
曹天浩有些生气,不再言语。秦大伟深知他的脾气,悄悄退了出去。曹天浩心里想:这高振麟,看来仗着他父亲和戴笠关系的亲密,不太把他放在眼里,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向他汇报。随即他又明白高振麟的处境和心思:没有得到重新起用,高振麟自然会把重要情报拿来和他做交换的,“古城”就是他最重要的砝码。
既然这样,那我就成全你!曹天浩决定道。
那农妇走出西安站的院子,看上去一头的雾水,眼看已是下午五点过的光景,只能走路回临潼了。没走几步,她的汉子叫住她。她惊喜,“你咋来了?”
她汉子说:“下地回来听说你被人带走,就寻来了。”
农妇说:“你咋知道我在这里?”(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她汉子说:“你吓糊涂了?你们走的时候,带走你的人不是给柱子留话说到这里来接你吗?”
农妇点头,“是糊涂了,是糊涂了。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没,我在这里溜达了一下。溜达的时候有个人说等你出来,给你这个东西。”她汉子把一张纸递给她,农妇拿过去翻来覆去看看,“这是啥意思?”
农妇的话音刚落,王家春手下的人冲过来,把他们两口子重新抓了回去。
又讯问了很久,那农妇的男人就是说不清楚是谁告诉他自己的婆娘在这里的,也说不清楚是谁给他那张白纸的。实在没辙,王家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走过去递到农妇男人的跟前,“留话的是这人吗?”
农妇男人看看,又偏着头仔细瞅,摇头。王家春回到桌前,又拿出几张照片,让那农妇的男人辨认,他都摇头,“不是这些个人给我的纸。我,我想起来了,给我纸的那个人长得很俊,穿得可好了。”
王家春决定把这两口子先扣下,明天让他们认人。又去给曹天浩汇报,“给临潼那两口子留话的是秦大伟。”
“留话的是秦大伟?”曹天浩觉得有些蹊跷,“他为什么要留话给他们?”
“站长,大伟为什么给那两口子留话,您得去问问他本人了。”王家春真是闹不明白秦大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困惑,“我想了半天也没有任何答案。”
曹天浩非常信任秦大伟和王家春,秦大伟和王家春是他的左右臂膀,在做人方面王家春要比秦大伟敦厚,他不会陷害秦大伟;秦大伟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的。于是曹天浩要王家春去把秦大伟叫来。秦大伟和王家春一起来到曹天浩办公室,曹天浩问道:“我觉得高振麟今天去临潼有些不对劲。你们怎么看?”
秦大伟说:“他应该是有事才去的,但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是。”王家春瞥了一眼秦大伟,“我个人觉得今天你不应该那么明目张胆跟踪他。你后来去和他说话,就是打草惊蛇。”
“我出现,和他说话,是他已经准备回来的时候,这不叫打草惊蛇。”秦大伟打骨子里对王家春的分析是不屑的,“就算我不出现,他也知道他的行踪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从他回来到现在,我告诉过他是一个值得怀疑和考察的人。他有了这种压力,即使带着共产党的任务而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家春说:“就算他是带着共产党的任务回来的,可他还是我们的人。别忘了,他是我们派去延安的,如果我们派出去的人回来都受到这样的待遇,以后谁还敢接受这种打入共党内部的任务?至少,我以后不会接受你的派遣。”
“服从命令是我们铁打的纪律,接受考察更是任内之责。”秦大伟觉得王家春在偏袒高振麟和自己作对,“你这种态度,我明天就派遣你执行蛰伏任务。”这话,当然是秦大伟的气话,也是他不服输的性格流露,当他看到曹天浩坐在那里看着他和王家春争执的眼神,立即不再说话。
曹天浩刚想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接着电话,曹天浩的眼神在秦大伟和王家春的脸上来回扫视。接完电话后,他说,“你们争执是正常的,都是为了工作。我的意见是,再暗地考察振麟一段时间。毕竟他在延安待了两年多,这期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4
到了老中医的药店,老中医谦恭地向曹妻和曹茜茹打招呼,没看高振麟一眼,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他先问了曹妻的身体,曹妻说:“好多了,你再给我看看。”
曹妻坐下让老中医给自己把脉,老中医不住点头,“是好多了。”
把完脉,老中医又给曹妻开了几服药,把方子递给自己的儿子去捡药,接着又问曹茜茹吃了他的药怎么样,曹茜茹说,“好多了,就是早晨嘴发苦。”
老中医说:“来,你坐下,我看看。”
看完曹茜茹后,老中医才给高振麟看病。先是右手,后是左手。在看左手的时候,老中医说高振麟是上火,还夹湿,得好好调理,又和他闲话,高振麟在回答的时候,老中医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他一惊,看定老中医,却见他神色镇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叮嘱饮食起居要有规律,一副没事的模样。他连连点头称是,看着老中医给他开药方。
曹妻要曹茜茹把高振麟的药拿到自己家去煎,高振麟按点到家喝药就是。曹妻还要他去曹家吃晚饭,他说身体不舒服谢绝了——他心里惦记着纸条上的内容。回到宿舍,高振麟侧身躺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
实施计划,林先生会和你联系。但他已被监视,谨慎为之;如曹问及林之事,可告知。
林先生是谁?这林先生在西安是做什么的?高振麟一头雾水。
纸条包着一把钥匙,高振麟知道这是开杂物间的钥匙。他很想马上去和延安联系,但冯劲松一再说:只有非常重要的情报和在紧急情况时才能启用那个秘密电台。
翻看纸条,这张纸条没有署名,笔迹和上次“古城”留的字条一模一样,这一看他再次确定笔迹就是王家春的。和林先生联络的事情可以告诉曹天浩,这不是出卖同志吗?“古城”和林先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古城”、王家春、老中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老中医那里是曹妻领着他去的,曹妻在这个中间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据曹妻所说,这个老中医给她看病几年了,是不是曹妻和这个老中医有联系呢?上次的纸条把曹天浩的行踪告诉了他。知道曹天浩的行踪的是曹妻,还有跟着去的曹茜茹和奶妈。今天曹妻带他去看病,是暗示他药店是联络站吗?老中医的药店离西安站不远,传递情报便利,再加上今天老中医的所为,怎么看这老中医都有可能是“古城”的交通员。
有个疑问又随之而来:“古城”怎么知道他的计划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曹妻是“古城”,有她掩护自己,那么自己可以更加大胆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如果“古城”是王家春,自己可以更加方便吧!他很想有机会向延安核实到底谁是“古城”,免得自己不妥的行为暴露计划,可是冯劲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打听谁是“古城”,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
冯劲松的话和曹天浩的话有相同之处,曹天浩在他们被安排到西安站的时候就告诫:不需要知道的,就不必多闻多问。
曹茜茹的奶妈端来煎好的中药,打断了高振麟的思路。他不知道奶妈的姓名,就叫阿姨。一口气喝下温热的药水,谢了奶妈之后悠闲走出去找饭馆吃饭。
吃完晚饭,他打电话给秦栋,约他去戏院看秦腔。秦栋不喜欢看戏,可是出去玩儿他是高兴的,去到高振麟说的地方,见到高振麟,“我们不看什么秦腔,去看电影吧!”
“我也想看电影,可电影院没戏园子热闹。”打小就和父母泡戏园子的高振麟说,“我在站里是闲人,闷坏了,想去人多的地方。”
秦栋有些同情他,说:“好吧。”
这确实是高振麟的无心之举,却给秦栋设置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此时高振麟并不知道。
他们去的戏园子是西安最好的,秦腔音韵高亢,好似点燃了看客干柴一样的身体与内心,整个戏园子里人声喧哗。
那唱窦娥的女戏子一出来,高振麟脑子一道闪光:她的身形和脸蛋怎么那么像自己随口胡诌的替“古城”传话的女孩儿?自己真没见过她!暗惊,就没了心思看戏,迅疾想出了一个计划。
等到散场,带着秦栋去了后台,高振麟给了班主二十块大洋,说是要认识那演窦娥的女戏子。狎玩戏子,高振麟从来没做过,没做过不等于没见过,知道狎玩戏子的路子。班主瞅出高振麟是熟门熟路、大家大户的少爷,却又面带难色,“这个事情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高振麟倨傲地问道,“去北平打听打听高家少爷是谁,凡是我看中的,没有到不了手的。”
班主不知道高家少爷是什么来历、有什么背景,见高振麟说得振振有词,却也是不敢得罪。于是半谄媚半提醒地说:“她,是有主的人儿了。”
“那我不管。”高振麟蛮横,“她是嫁人了还是谁的相好?嫁人了,我现在立马走人;如果只是相好,还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那我倒是要看看她自己的主意。”说完,高振麟附在班主耳边悄语一句,“我是有官方背景的,你不想拉上这关系?”
班主一听,笑得没有了眼睛,要他稍等,颠颠儿去了化妆间。
少顷,那女戏子卸完了妆,袅袅娜娜地走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高振麟和秦栋。
“你叫什么啊?”高振麟问她。
“燕子。”
秦栋看到燕子,已经直了眼。被高振麟用余光瞥到,想笑又憋住了,“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叫秦栋。”燕子懒懒地伸出手,秦栋动作慌乱地和她握手,“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喝酒的时候,秦栋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燕子,把高振麟都给忘了。
接下来的日子,高振麟早晨仍旧和秦大伟一起跑步,吃完早饭看书。秦栋只要有时间,就缠着高振麟带他去看戏,有时候高振麟会和他一起去。有时候,没心情,就给秦栋一些钱,让他一个人去,自己留在宿舍。他天天看书看到很晚,继续失眠。
如果不是甘南山在延安出事,“古城”为了核查高振麟身份不得不让他出击,他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第六章
1
延安出现特务投毒案件,被抓住的特务一口咬定是甘南山指示的,甘南山被隔离审查。
陈茂鹏说这是栽赃陷害,边保部有人提出疑问:既然甘南山和沈家佺都是军统特务要暗害的对象,为什么当初对甘南山下手不是用的枪而是用木棒呢?为什么沈家佺会被害,他就逃脱暗害了呢?陈茂鹏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服众,违心地将甘南山先隔离审查,再去审问那个刚刚被抓获的特务。
那特务还是咬定,“我打入延安后,是他,就是甘南山给我安排的住地,并告诉我去公学投毒,制造混乱。”再审问下去,那特务就是咬定甘南山不肯松口。陈茂鹏和其他三个同志没辙,看来军统西安站已经把甘南山的活着视为特务打入延安的最大威胁,要置他于死地。
在“汉训班”的历史,是甘南山一直以来的一个污点,哪怕原本只是为了生计误打误撞地进入,也改变不了这个已经存在了的事实,他就是协助抓获了再多的特务也无法让他从此净身。尤其是沈家佺的被害,也似乎间接在说明他还是有问题。
陈茂鹏带着六个人,亲自去了陇东中学时,甘南山正在上课。陈茂鹏没有直接去教室叫甘南山,而是先去找了校长向辉。陈茂鹏简单把情况向向辉说了一下,向辉想替甘南山说话,瞥见陈茂鹏身后的人,生生把话又咽下肚子,“那等下课再把他叫来吧,现在……”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陈茂鹏眼里透着无奈。¨、w、é、n、 、ré、n、 、s、h、ū、 、w、ū、¨两人各自坐下闷头不语,也不管其他人。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向辉站起来,到了门口又迟疑地站住了,陈茂鹏见状起身过去,在他身后低声说:“去吧,有我呢,不会有事。”
学生们围在甘南山周围请教一些刚才教授的课文问题,他看见向辉心事重重走来,对学生说:“等下午放学之后,我再给你们补习一下。”于是撇下学生问向辉,“有事?”
向辉点头,“老陈来了。”
甘南山有点儿惊讶:陈茂鹏是没有急事不会到学校来,看来他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他把手里的教材和备课本交给向辉,草草交代了几句,自己走向学校大门。向辉在他身后叫他,“他们在我办公室。”
甘南山回头,强忍着心酸,“告诉他们,我在门口等他们,别让学生们看见,以为他们的老师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