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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起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轮船在窗前呼呼的响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惊醒了。他们预定七点动身,以便准时赶回城里工作。他低声的问:“你听见没有?”
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凑过来,挣扎着把他吻了一下,脑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从玻璃窗中望见船上的烟突,空无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浓烟在白色的天空映过。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时过去了,他一点儿没觉得,听到钟响才惊跳起来。
“阿达!阿达!……〃他轻轻的在她耳边叫,〃已经八点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拧了拧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兴。
“噢!让我睡罢!〃她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叹了口气,转过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边躺着。两个身体都是一样的温度。他胡思乱想起来。血流得那么壮阔,那么平静。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他对他的幸福微笑,觉得很孤独,象从前一样的孤独,也许更孤独,但那是毫无悲凄而与神明相通的孤独。再没有什么狂乱。再没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宁静的心上。他仰躺着,对着窗子,眼睛沉没在明晃晃的雾濛中,微微笑着:
“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条船在河上驶过……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条过去的船,他们不是曾经同舟共济的吗?他——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爱人,可怜的,已经死了的她吗?但目前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床上的?他望着她,可不认识她:她是个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还没有她。他关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聪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丽:凭她这张憔悴而瞌睡的脸,低低的额角,张着嘴在那里呼气,虚肿而紧张的嘴唇显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不胜悲痛的想到:一开始他就亲吻了这对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肉体,——至于他所爱的,眼看她在旁边活着,死掉,可从来没有敢抚摩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从此不可能领会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尘土把她整个儿抢了去,他竟没有保卫她……
他俯在这无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细细端详她的面貌,用着恶意的目光瞅着她。她觉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来,使劲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他笑着,象儿童初醒的时候一样口齿不清的说:“别瞧我呀,我难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着说:“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着又回到她的梦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温柔的吻着她象儿童一样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这个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过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离开,她就宽慰的叹了口气,伸手伸脚的躺个满床。他一边洗脸一边留神着怕惊醒她,其实她决不会醒的;他梳洗完毕,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雾气缭绕,象流着冰块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听到有一曲凄凉的田园音乐在耳边飘荡。
她不时把倦眼睁开一半,茫然望着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对他笑着,又从这个梦转到别一个梦里去了。她问他是什么时候了。
“九点差一刻。”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点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点半,她四肢欠伸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要起床了。
敲了十点,她还没有动,可气恼着说:“啊,钟又响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讲她的梦境。他并不留神细听,常常说几个温柔的字打断她。可是她叫他别作声,一本正经的,好似讲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饭:大公爵也在座;弥拉是一头纽芬兰种的狗……不,是一头蜷毛的羊,在那里侍候他们……阿达竟会在桌上腾空走路,跳舞,躺着,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这样……这样……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对他的笑有点儿生气。她耸耸肩说:“呕!你完全不懂!……”
他们在床上吃了早点,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终于她起来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丽雪白的脚,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后她坐着喘了会气,望着她的脚。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迟疑,她就抓着他的肩膀推到门外,把门拴上了。
她慢腾腾的把美丽的四肢细细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阵,哼着一支感伤的歌,看见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弹指,就把水其他的脸,临走又在花园里摘了枝头最后的一朵玫瑰:他们俩终究上船了。雾还没有散,可是阳光已经透出来了,两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动。阿达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旧带着困倦与不乐意的模样,咕噜着说阳光射着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闹头痛了。克利斯朵夫并不把她的话怎么当真,她便沉着脸不出声:眼睛半开半阖,那种俨然的神气象个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个码头,有个漂亮女人上来,坐在靠近他们的地方:阿达就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说了好些多情而风雅的话,又用品客套的〃您〃字来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她该用什么理由向女店主解释她的迟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呕,这又不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的迟到啰,〃她对他的问话有点儿气恼。
他不敢追问她迟到的原因。
“这一回你怎么说呢?”
“说我母亲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会儿怎么说呢?”
这种轻薄的口迫使他听了很不愉快。
“我不愿意你扯谎。”
她可生了起:“告诉您罢,第一我从来不扯谎……第二,我总不成对她说……”
“为什么不能?〃他半说笑半正经的问。
她耸了耸肩,笑了,说他粗野,下流,并且先请他别对她这么〃你呀你呀〃的称呼。
“难道我没有权利吗?”
“绝对没有。”
“凭了咱们的关系还不成吗?”
“咱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带着挑战的神气,眼睛钉着他笑了;虽然她是说笑,但他觉得,要她一本正经的这样说,甚至真的这样想,也不费她什么事。接着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着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拥抱着亲吻,一点也不顾忌旁边的人,而他们也似乎不以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员和银行职员作伴,他们的俗迫使他很厌恶,时常想在路上和他们走散;但阿达老喜欢跟人别扭,岂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为别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带阿达上戏院,逛美术馆,逛公园;因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还要他陪着去望弥撒;但他真诚到近乎荒谬的性格,使他自从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进教堂,连管风琴师的职位也早已借端辞掉;而同时他的宗教情绪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认为阿达的提议是种亵渎的行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儿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弥拉。弥拉对他并不记恨,照旧伸出软绵绵的,大有抚爱意味的手,谈些不相干的或是轻薄的事,然后很识趣的溜开了。照理两个女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可能再亲密,但她们倒反显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离。阿达什么事都不瞒弥拉,弥拉把什么都听在肚里;说的人和听的人似乎都一样的得劲。
克利斯朵夫和两个女人在一起觉得很窘。她们之间的友谊,古怪的谈话,放浪的行动,尤其是弥拉看事情的态度和见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经好多了,但那些背后的谈话自有阿达告诉给他听),——她们不顾体统的好奇心,老是涉及无聊的或是淫猥的题目,所有那些暧昧而有点兽性的气氛,使克利斯朵夫极难受,同时又极有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一对小野兽似的女人说着废话,胡说乱道的瞎扯,傻笑,讲到粗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睛都发亮:克利斯朵夫听着她们简直给搅糊涂了。弥拉一走开,他真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女人在一块儿等于一个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个世界的语言。他没法教她们听他的:她们连听也不听,只取笑他这个陌生人。
他和阿达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们仍旧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但至少他们努力想彼此了解。其实,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认识女人。虽然萨皮纳可以算是他认识的,但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仅仅是他心上的一个梦。如今是阿达来使他找补那个错失的时间了。他也竭力想解决女人的谜,——而女人或许只有对一般想在她们身上寻求多少意义的人才成其为谜。
阿达绝对不聪明,而这还不过是她最小的缺点。要是她承认不聪明,克利斯朵夫觉得倒也罢了。然而虽然只知道注意无聊的事,她还自命风雅,很有自信的判断一切。她谈论音乐,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内行的东西,而她的意见与否决都是绝对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说服她,她对什么都有主张,都能领略,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对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执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当她愿意起着她的优点和缺点,老老实实的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欢她呢!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用什么头脑。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觉。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错了。可是虽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条件:贪吃懒做,肉欲很强,还有那种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总而言之,虽然凡是能使自己觉得生活有趣的坏习惯都已齐备,——(也许朋友们并不能因为她的坏习气而也觉得人生可爱,但一张高高兴兴的脸,只要长得好看,总还能让接近的人沾到些快乐的光!)——虽然她有那么多的理由应该对人生满足,阿达却没有这点儿知足的聪明。这个漂亮强壮的姑娘,又娇嫩,又快活,气色那么健康,兴致那么好,胃口那么旺,居然为自己的身体操心!她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量,而口口声声抱怨身体不行。她不是叹这个苦,就是叹那个苦:一忽儿是脚拖不动啦,一忽儿是不能呼吸啦,又是头痛啦,脚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对每样东西都害怕,迷信得象个害神经病的,认为到处都有预兆:吃饭的时候,刀子,交错的叉,同桌的人数,倒翻的盐瓶等等,全与祸福有关,非用种种的仪式来消灾化吉不可。散步的时候,她数着乌鸦,看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脚下,倘若上午看见一只蜘蛛爬过,就要发愁,就要回头走了;你想劝她继续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时间已经过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恶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梦,絮絮不休的讲给克利斯朵夫听;倘若忘了什么细节,她会几个钟点的想下去;她要把每个小地方告诉克利斯朵夫,而那些梦总是一大串荒谬的事,牵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么女裁缝,亲王,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或淫乱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听她不可,还得发表意见。往往她会给这些胡闹的梦境纠缠到好几天。她觉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诉苦。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来碰到他的死冤家,〃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叽哩咕噜的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之间的乐器来,没头没脑的闹哄一阵;这种兴致和刚才的愁闷同样无理可喻。那时她就没来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乱跑,疯疯癫癫的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可是并无恶意,只由于无意识的作恶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闲着没事。她有种永远不会厌足的需要,要说些傻话,把毫无意思的字说上几十遍,要捣乱,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厌烦,要撒一阵野。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就得卖弄风情,精神百倍的说起话来,又是笑又是闹,装着鬼脸,引人注意,拿腔做势的做出种种急剧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胆的预感到她要说出正经话来了。——而她果然变得多情了,并且又毫无节制,象在别的方面一样:她大声嚷嚷的说她的心腹话。克利斯朵夫听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顿。他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不真诚。他还不知道真诚是跟聪明与美貌一样少有的天赋,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诚也是一种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谎,而阿达偏偏扯谎扯得厉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对着事实说谎。她最容易忘记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兴的事,——象一切得过且过的女子一样。
虽然如此,他们究竟相爱着,一心一意的相爱着。阿达的爱情,真诚不减于克利斯朵夫。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