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科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显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独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的望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轰轰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的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气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的晚礼服,怯生生的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邪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的屈着膝盖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钉住了键盘,两条小腿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的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头傻脑的行着礼,面红耳赤,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拚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在手里,要他向台下飞吻,把大公爵的包厢指给他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曼希沃抓着他的手臂轻轻的威吓他。于是他无可奈何的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对谁都不看,始终把头扭向别处,觉得那个罪真受不了。他非常痛苦,可不知痛苦些什么;他自尊心受了伤害,一点不喜欢台下那些听众。他们对他拍手也不相干,他不能原谅他们笑他,看着他的窘相觉得开心;他也不能原谅他们看到他这副可笑的姿态,悬在半空中送着飞吻;他差不多恨他们喝彩了。曼希沃才把他放下地,他立刻奔向后台;半路上有位太太把一束紫罗兰掷中了他的脸,他吃了一惊,愈加飞奔起来,把一张椅子也给撞倒了。他越跑,人家越笑;人家越笑,他越跑。
终于他到了前台出口的地方,一大堆人挤在那儿看他,他却拚命低着头钻过去,直跑到后台的尽里头躲着。祖父快活极了,对他尽说着好话。乐队里的乐师都笑开了,夸奖他,可是他既不愿意望他们一眼,也不肯跟他们握一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掌声不绝,想把克利斯朵夫再带上前台。孩子执意不肯,死拉着祖父的衣角,谁走过去,他就伸出脚来乱踢,接着又大哭了,人家只得把他放下。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传唤两位艺术家到包厢里去。孩子这种模样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直骂;他一发怒,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止住他那股洪水,祖父答应给他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哭;贪嘴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停了,咽着眼泪,让人家带走,可还要人家先赌着顶庄严的咒,决不出其不意的再把他送上台。
到了亲王包厢的客室里,他先见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小哈叭狗式的脸,上嘴唇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颔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身材矮小,脸色通红,有点儿臃肿,半取笑半亲热的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腮帮,叫他
“再世的莫扎特!〃这便是大公爵。——接着他被递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别的随从。可是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睛,对这些漂亮人物的唯一的回忆,只是从腰带到脚那一部分的许多美丽的衣衫和制服。他坐在年轻的公主膝上,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向他提出许多问话,都由曼希沃在旁毕恭毕敬的,用着呆板的套语回答;可是她根本不听曼希沃,只顾耍弄着孩子。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以为给每个人注意到了,便想找句话来解释,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
“我热得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克利斯朵夫可并不因之象刚才恨大众一样的恨她,因为那笑声很好听;她拥抱他,他也一点不讨厌。
这时候,他瞥见祖父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的,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地方;他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可是不敢,因为人家没招呼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孙儿的光荣,暗中得意。克利斯朵夫忽然动了感情,觉得应当为可怜的老人家主持公道,让人家知道他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新朋友的耳边悄悄的说:
“我要告诉您一桩秘密。”
她笑着问:“什么秘密呀?”
“您知道,我的小步舞曲里那一段好听的特里奥,我刚才弹的,……您知道吗?……——(他轻轻的哼着)——嗳!那是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别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祖父作的。他不愿意人家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瞧,祖父就在那边。我真爱他。他对我真好。”
年轻的公主哈哈大笑,说他真是一个好宝贝,拚命的亲他;可是她马上把这件事当众说了出来,使克利斯朵夫跟老祖父都吃了一惊。大家一起笑了;大公爵向老人道贺,他却慌做一团,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说话结结巴巴的,象做了什么错事。但克利斯朵夫再也不对公主说一句话;尽管她逗他惹他,他总是一声不出,沉着脸:他瞧不起她,因为她说了话不算。他对亲王们的印象也为了这件背信的事而大受影响。他气愤之极,以至人家说的话,和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等等,一概没有听见。
他和家里的人出来,从戏院的走廊到街上,到处被人包围着,有的夸奖他,有的拥抱他,那是他大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给人拥抱,也受不了人家不得他的同意就随便摆布他。
终于,他们到了家,门一关上,曼希沃立刻骂他〃小混蛋',因为他说出了特里奥不是他作的。孩子明知道他做的是件高尚的行为,应该受称赞而不是受埋怨的,便忍不住反抗起来,说些没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恼之下,说要不是刚才弹得不错,他还得挨打呢;可是他做了这桩傻事,把音乐会的效果全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极有正义感,便坐在一边生气;他对父亲,公主,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不舒服的,还有邻人们来向他的父母道喜,跟他们一起嘻嘻哈哈,好象是他的父母弹的琴,又好象他是他们的,他们大家的一件东西。
这时,爵府里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只金表,年轻的公主送他一匣精美的糖。克利斯朵夫看了两件礼物都很喜欢,不知道更爱哪一件;但他心情那么恶劣,一时还不肯承认自己高兴;他继续在那里怄气,眼睛瞟着糖果,心里想着一个背信的人的礼物该不该收下的问题。他正想让步的时候,父亲要他立刻坐到书桌前面,口授一封道谢的信,教他写下来。那可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了一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贱仆,音乐家某某……〃那样羞人的字句,他竟哭了。没有办法教他写一个字。仆人嘴里冷一句热一句的,在旁等着。曼希沃只得自己动笔。那当然不会使他对孩子多原谅一些。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在地下,打破了。咒骂象冰雹似的落在他身上。曼希沃嚷着要罚掉他的饭后点心。克利斯朵夫愤愤的说起要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果。克利斯朵夫气极了,说她没有这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也不能抢他的!他挨了一个嘴巴。大怒之下,他把匣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摔在地下乱踩。他给揍了一顿,抱到房里,脱了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见父母跟朋友们吃着丰盛的晚餐,那顿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八天以前就预备起来的晚餐。他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差点儿在床上气死了。他们大声笑着,互相碰杯。父母对客人推说孩子累了;而且谁也没想到他。可是吃过晚饭,大家快告别的时候,有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溜进房间:老祖父在他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的拥抱他,叫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一边把藏在袋里的几块糖塞给了他,然后,好象很难为情的,他溜走了,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安慰。但他已经为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累死了,不想再去碰祖父给的好东西。他疲倦之极,差不多马上睡着了。
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象触电似的。梦里有种犷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的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的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的膨胀,变得硕大无朋。他顶天立地的在世界上走着。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多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罢!永远受苦罢!……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他笑了。静寂的夜里只听见他的一片笑声。父亲醒了,叫道:
“谁啊?”
母亲轻轻的说:
“别嚷!是孩子在那里做梦!”
他们三个都不作声了。周围的一切都不作声了。音乐没有了,只听见屋子里的人品匀的打鼾声,——他们都是些患难的同伴,相倚相偎的坐在脆弱的舟中,给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卷进黑夜去了。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
三年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快满十一岁。他继续受他的音乐教育。他跟圣·马丁寺的管风琴师弗洛李昂·霍才学和声,那是祖父的朋友,非常博学的。老师告诉他,凡是他最喜欢的和弦,他听了身心陶醉,禁不住要打寒噤的和声是不好的,不能用的。孩子追问理由的时候,老师说就是这么回事,和声学的规则是这样的。但因他天性倔强,倒反更喜欢那些和声。他最高兴在人人佩服的大音乐家的作品中找出这一类例子,拿去给祖父或老师看。祖父回答说,那在大音乐家是了不起的,对贝多芬或巴赫是百无禁忌的。老师可不这么迁就,他生气了,挺不高兴的说那不是他们所作的最好的东西。
现在克利斯朵夫可以随便到音乐会和戏院里去;同时他每样乐器都学一点,小提琴已经拉得很好,父亲想替他在乐队里谋个位置。他实习了几个月,居然非常称职,便正式被任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他就这样的开始挣①钱;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因为家里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曼希沃的酗酒更厉害,而祖父也更老了。
①音乐总谱上关于小提琴的音乐有两种,低音部分的小提琴音乐是由第二小提琴演奏的。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大公爵没有忘记他的钢琴师:这并不是说,以钢琴师的名义应有的一点儿月俸会准起支付,那是永远要去催讨的;但克利斯朵夫常常被召进府去,或者因为有什么贵宾到了,或者因为爵爷们兴之所至要听他弹琴了,差不多老是在晚上,正当克利斯朵夫想独自清静一会的时候。那就得丢下一切,急急忙忙赶去。有时,人家教他在穿堂里等着,因为晚餐没有终席。仆役们为了常常看到他,和他说话的口气挺随便。然后他被带进一间灯烛辉煌,很多镜子的客厅,那些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的用好奇的眼睛瞧着他。他得走过上足油蜡的地板去亲吻爵爷们的手;他可是越大越笨拙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可笑,而自尊心也受了伤害。
随后他坐上钢琴,不得不替那些笨蛋演奏(他认为他们是笨蛋)。有时候,人家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几乎要停下来。他缺乏空气,好象快闷死了。奏完以后大家随便夸奖一阵,介绍他见这个见那个。他觉得被人当做古怪的动物,跟亲王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一样,所有赞美的话多半是对主人而不是对他说的。他自以为受了羞辱,因之他的多心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而且因为不敢表现出来,所以愈加痛苦。哪怕是人家最无心的行动,他也看出有侮辱的成分:有人在客厅的一角笑,那一定是笑他,可不知笑他什么,是笑他的举动呢还是笑他的服装,笑他的面貌呢还是笑他的手足。一切都使他感到屈辱:人家不跟他谈话他觉得屈辱,跟他谈话也觉得屈辱,把他当做小孩子般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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