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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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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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肯罢休。他继续跟夏勃朗少校争辩,有时很激烈。赛丽纳看了觉得好玩。她听他们谈话,静静的做着活儿,并不加入辩论,但她似乎快活了些,眼睛更有光彩,四周的天地也扩大了。她开始看书,比较的肯往外走动了,感到兴趣的事也多了些。有一天克利斯朵夫为了哀斯白闲跟她的父亲大开论战的时候,少校看见她微微笑着,便问她作何感想;她安详的回答:“我觉得克利斯朵夫先生是对的。”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么!你也这样说?……好吧,不管谁是谁非,反正我们现在这样过得很好,不用看见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来往来往,我觉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声了,只装没听见女儿的话。他表面上不愿意露出来,其实对于克利斯朵夫给他的影响并不是毫无感受。他的狭窄的头脑和暴躁的性情还没压倒他的正直和豪侠的心肠。他喜欢克利斯朵夫,喜欢他的坦白与精神的健康,常常惋惜他是德国人。他虽然跟克利斯朵夫争得面红耳赤,却老是要找这种辩论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的在他心中发生作用了。他当然不肯承认。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觉他躲躲闪闪的看着一本书。后来赛丽纳送克利斯朵夫出门的时候,说:“你知道他看的什么书吗?是韦尔先生的著作。”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高兴。 
  “那末他怎么说呢?” 
  “他说:'这畜生……'可是他舍不得把书丢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时候绝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问:“怎么你不再拿你的犹太人来跟我麻烦了?” 
  “用不着了,〃克利斯朵夫说。 
  “为什么?〃少校声势汹汹的追问。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边笑一边走了。 
  奥里维说得不错。一个人对于别人的影响,决非靠言语完成,而是靠精神来完成的。有一般人能够用目光,举动,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一种恬静的,令人苏慰的气氛。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泼泼的生命。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春天的一般暖气似的,透过死气沉沉的屋子,透过古老的墙壁和紧闭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独,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经死了的心再生。这是心灵对心灵的力量,感受的和施与的双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就靠这种潮涨潮落的运动,而支配这运动的便是那神秘的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公寓的四层楼上的,便是上文提过的那个三十五岁的少妇,奚尔曼太太。她两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们都不跟人往来。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间,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们难得碰到,并且从来不搭讪。 
  她是个高大,清瘦,身腰相当好看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没有光彩,没有表情,有时射出一道黯淡的阴沉沉的火焰,照着她蜡黄的扁平脸和瘪陷的嘴巴。老奚尔曼太太是个虔婆,成天呆在教堂里。媳妇却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悲伤,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周围放的全是亡女的遗物和照相等等;因为全神贯注着这些东西,她脑海里再也看不见孩子的形象;眼前那些死的形象把心中那个活的形象给毁掉了。她因为看不见孩子,便更固执的要看见孩子;她要想念她,要专心一意的想念她;结果是毫无办法。于是她冷冰冰的呆在那里,惘然若失,一滴眼泪都没有,生命枯涸了。宗教也无能为力。她奉行仪式,可并不爱宗教,因此也没有活泼泼的信仰;她在教堂里献捐,但不积极参加慈善事业;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筑在一个念头上,就是跟女儿再见。其余的都对她不相干。上帝?她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要能再见女儿才行呢!……但这一点就毫无把握。她只是心里要这么相信,固执的,拚命的要相信;但老是怀疑着……她最受不了看到别人的孩子,心里想:“为什么这些孩子倒没有死?” 
  街坊上有个小姑娘,身段举动都象她死了的女儿。一朝瞧见她拖着小辫子的背影,她就浑身发抖,跟在后面;看到孩子回过头来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儿的时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白闲家的孩子在上一层楼吵闹;她们已经被父母管教得很安静了,但只要在屋子里迈着小步走几下,她立刻打发仆人上去要求静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带着那些小姑娘从外边回来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凶狠的目光吓坏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这个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发愣,脑子里一片虚无,忽然听见克利斯朵夫的琴声。他惯于在这个时间一边弹琴一边幻想。她听到这音乐就恼,因为迷迷忽忽的境界被扰乱了。她愤愤的关上窗子;可是音乐直钻到房间里头,使她恨极了。她心里想禁止克利斯朵夫弹琴,但是没有这权利。从此,每天在同一个时间,她又愤怒又焦急的等琴声开始;倘若开场得迟了,她的怒气只有增加。她不由自主的要把音乐从头听到尾;等到音乐完了,她那个麻痹的境界再也找不到了。——有天晚上,她呆在黑魆魆的卧室的一角;从紧闭的窗子中透过来的遥远的音乐使她打了个寒噤,久已枯涸的眼泪居然淌了出来。她过去打开窗子,一边听一边哭。音乐好比雨水,一点一滴的渗透了她枯萎的心,它又活过来了。她重新见到了天空、明星、夏夜,觉得象一线黯淡的光似的,心中有了些对于生命的兴趣,对于人类的同情。夜里,几个月来第一次,她的孩子在梦中出现了。因为使我们接近亡人的最可靠的办法,是积极的参加生活,他们是跟着我们的生存而生存,跟着我们的死亡而死亡的。 
  她并不想认识克利斯朵夫,但一听到他跟孩子们在楼梯上走过,不禁躲在门背后听几句儿童的唠叨,同时她的心忐忑的乱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听见小小的脚步在楼梯上走下去,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有个孩子和她的妹妹说:“轻一点,吕赛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说过的,别打搅那位伤心的太太。” 
  另外一个便放轻了脚步,低着声音说话。这一下奚尔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开出门去,拚命抓着她们拥抱。她们害了怕,有一个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们放下。 
  从此以后,遇到她们,她就对她们笑,可是笑起来脸有点儿抽搐。(她已经没有笑的习惯了。)她也和她们说些突兀的亲热的话,孩子们惊骇之下,只嗄着嗓子轻轻的回答几句。她们始终怕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过她家的门口,唯恐她来抓她们而竟飞跑了。她却躲在门内偷瞧,心中非常惭愧,自以为对不起死了的女儿,甚至跪在地下祷告,请她原谅。但那时她生活的本能与爱的本能都已经苏醒,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从外面回来,发见屋子里乱烘烘的,好象出了事。人家告诉他华德莱先生突然发作心绞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起那个义女,不禁为之翩然。没有人知道华德莱先生有什么亲属,所以那女孩子差不多是毫无倚靠了。克利斯朵夫连奔带爬的赶到四楼,华德莱公寓的门打开着,他冲进去,发见高尔乃伊神甫守在灵前,女孩子淌着眼泪叫着爸爸;看门女人很笨拙的在那儿安慰她。克利斯朵夫过去抱起孩子,跟她说些温柔的话。她伤心得无可奈何的勾着他的脖子;他想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她不肯。他只得留在那里陪她。白日将尽,他靠窗望着,把她在臂抱中轻轻的摇摆。孩子慢慢的静下来,呜呜咽咽的睡着了。克利斯朵夫把她放在床上,笨手笨脚的替她解鞋带。天快黑了。公寓的门还开着,有一个影子闪进来,连带还有裙子悉悉索索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在昏暗中认出奚尔曼太太的那双火剌剌的眼睛。她站在门口,喉咙梗塞着说:“我是来……你可愿意……把她交给我吗?”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尔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在床头,过了一忽又说:“让我来照顾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高尔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顶楼上。教士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谦卑的说希望死者原谅:他不是以教士的身分而是以朋友的身分来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华德莱公寓的时候,发见女孩子抱着奚尔曼太太的脖子,那种天真跟信赖的神气,足见儿童对于能够讨他们喜欢的人是立刻会倾心的。她答应跟着新朋友走……原来她已经把义父给忘了,对新妈妈表示非常亲热。这种情形照理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尔曼太太自私的爱有没有看到这一层呢?……也许看到罢。可是有什么相干?她非爱不可。爱才是幸福…… 
  华德莱先生下葬了几星期以后,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那个衷心欢悦的表情,他们俩从来没见过。她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临走才发觉了克利斯朵夫,过来握着他的手说:“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奇怪,他和奥里维回上楼去,说:“她是什么意思呢,这疯疯癫癫的女人?” 
  过了几天,他接到一张照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圆凳上,很乖的把两只小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神清明而忧郁。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谢你。” 
  一缕新生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在那些人中间吹过。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燃烧,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叹道,〃要那些不愿意相识的,信仰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好人携手,难道竟不可能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这些又得从内心的欢乐产生的。——所谓内心的欢乐,是一个人过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悦,——觉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动,参与着伟大的事业所感到的喜悦。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国家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伟大'的时代。同时也需要——(这两点是同时来的)——有一个超党派的、聪明的、强有力的政权,能运用大家所有的精力的政权。这超党派的政权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么群众的,一定是不依赖那些混乱的'多数',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业使大众心悦诚服的,例如战胜的将军,匡救国难的独裁政府,'智慧高于一切'的政权……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是我们作不了主的。要有机会,还要有懂得抓住机会的人;要幸运与天才两者俱备。等着罢,希望罢!力量已经有在这里了:信仰的力量,科学的力量,古法兰西、新法兰西、大法兰西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神咒能把这些联合的力量发动起来,那将是多么伟大的气势!可是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来的。谁能够呢?胜利吗?光荣吗?……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个民族所有坚强的分子都得养精蓄锐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的力量,不能在时间没来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够用几世纪的耐性,劳苦,信仰,去换取幸运与天才的民族,才有获得幸运与天才的希望。” 
  “谁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幸运与天才往往来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不期待的时候。你们计算的时候太看重'世纪'了。准备起来罢!把行装收拾起来罢!得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主不就在今晚走过你的门口呢?” 
  今晚他已经来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经映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出了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紧张起来。三天之内,大家从平时好乡邻的关系一变而为战争前奏的挑衅口吻。对于这种情形,谁也不会惊奇,除非是那般以为理性业已统制世界的梦想家。而这等人在法国是很多的;他们看到莱茵彼岸的舆论界忽然一夜之间变了态度,声势汹汹的高唱排法论调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两国之内都有些报纸素来自命为享有爱国的专利权,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时是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采取某种政策。德国的舆论便是这样的对法国用了蛮横无理的,最后通牒式的口吻。原来德国跟英国有纠纷,而德国不答应法国置身事外。它那些傲慢的报纸强迫法国作拥护德国的声明,否则就要法国支付战争的第一批代价;它们想用恫吓手段来获取同盟国,不经战争而先把对方当作战败的、心悦诚服的属国看待,——总而言之,把法国看作跟奥国一样。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国主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可以看出德国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别的民族,把他们行之于国内的金科玉律,强权就是公理的那一套,应用到别人身上。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在欧洲享有德国从来未有的几百年的光荣和威望的国家,这种强暴的压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国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后果。法兰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气惊醒了,举国上下都沸腾起来,连最麻木的人也气得直嚷。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干: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气,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射出舆论界的呐喊和领袖们的挑战;《马赛曲》或《保卫莱茵》便是这样产生的。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朴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身分,觉得对一个被自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限度之内,他对于这种弃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法国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吞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满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胸襟宽大的奥里维,竟没有冲动,没有愤怒,而只是不胜悲苦的和他说,一个民族可能放弃对于这样一件罪行的报复,但要他同意这件罪行究竟对他是奇耻大辱。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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