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衣服。他以为只要跟仆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开门的是军官的女儿。他略微愣了一愣,说明来意。她笑了笑,把他带进门去,一同到园子里。他捡起了纸张,由她送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边回来,好不惊奇的望着这古怪的客人。女儿笑着把他们介绍了。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远的谈着音乐问题。突然之间他停下来,说:“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要他克利斯朵夫来对法国炮队发表意见有什么用。但军官得意扬扬拿给他看的是音乐上的加农,是他费尽心血写成的乐曲,可以从末尾看起,等①于一种回文体;或者两人同时看:一个在正面看,一个在反面看。这位少校是多艺学校出身,一向有音乐嗜好;但他所爱于音乐的特别是那些难题;他觉得音乐——(有一部分的确如此)——是一种奇妙的思想的游戏;他竭力想出并且解决音乐结构上的谜,都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无用的玩艺。他服务军中的时代,当然无暇培养这个癖;但自从退休之后,他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这方面了;他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于当年在非洲大沙漠中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们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谜很好玩,便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军官欢喜极了;他们互相比赛巧妙:你来一个我来一个的搞出了一大堆音乐谜。两人直玩得尽兴之后,克利斯朵夫才上楼。可是第二天清早,邻居已经送来一个新的难题,那是他费了半夜的功夫想出来的;克利斯朵夫拿来解答了。两人这样的继续比赛,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厌倦之极而认输了方始罢休:这一下,军官可乐死了。他认为这个胜利等于把德国打败了。他请克利斯朵夫去吃饭。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气说他的音乐作品恶劣之至,而一听他在风琴上呜呜的奏着海顿的行板,又高声嚷着说受不了。克利斯朵夫这种率直的态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欢心。从此他们常常在一块儿谈天,但不再提到音乐了。克利斯朵夫对于这方面的废话完全不感兴趣,宁可把话题转到军队方面。那正是军官求之不得的。音乐对这个可怜的人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消遣;他心里其实非常苦闷。
①加农(Canon)为近代的大炮,同时亦是一音乐术语,是一种轮唱曲(通译作〃卡农〃)。此处用谐音作双关语。
于是他姊姊不倦的叙述出征非洲的经过。伟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尔跟高丹士的故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①听着这篇奇妙而野蛮的史诗,不但在他是闻所未闻,便是在法国也差不多没人知道:二十年中间,少数的法国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陆上,被黑人的军队包围着,连最简单的行动工具都没有,他们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胆的行动,超人的毅力,跟胆怯的舆论和政府奋斗,违反了法国的志愿替法国征服了一片比它本身更广大的疆土。这件行动里头有一阵强烈的欢乐气息和血腥味道,让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一批现代冒险家的面貌。他们生在今日的法国不但是出人意料,并且也是今日的法国羞于承认的:政府为了自己的面子关系,特意把一重帷幕盖在他们身上。少校提高着嗓子讲到这些往事,兴高采烈的叙述大规模的围剿,以人为目标的行猎:在那个没有侥幸可图的国土里,他时而追逐土人,时而被土人追逐。他还在悲壮的故事中穿插一些有关地质的描写。克利斯朵夫听着他,望着他,眼看这样的壮士放弃了活动,成日搞着些可笑的玩艺,觉得非常同情,心里想他怎么能过这种日子。他提出这一点问他。少校先是不大愿意向一个外国人解释心里的怨恨。但法国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责备别人的时候:“象他们现在这样的军队,教我去干什么?当水兵的搞着文学。当步兵的搞着社会学。他们无所不干,只除了打仗。他们连准备也不准备,只准备不打仗;他们把战争变成哲学问题……战争的哲学,嘿!……谈天说地,废话连起,那可不是我的事。还不如回家写我的加农!”
①比查尔与高丹士均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冒险家:前者征服秘鲁,后者征服墨西哥。
他还有最大的苦闷不好意思说出来:特务使军官们互相猜忌,愚昧而凶恶的政客发些专横的命令,军队不得不干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弹压罢工,被当权的政党——那些急进派的反对教会的小布尔乔亚——用来争权夺利,向全国的人民泄忿。这老非洲人也讨厌现在那个殖民地部队,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为要满足别人的自私,——他们不愿意分担保卫〃大法兰西〃,保护海外的法兰西的荣誉和危险①……
①法国陆军中的殖民地部队,主要是招募壮丁编成的,因普通人都不愿意到国外去当兵。
克利斯朵夫当然用不着参与这些法国人的争执: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对这个老军官很表同情。不论自己对战争是怎么看法,他总认为一个军队应当造成兵士,就象苹果树应当结苹果一样,也认为把政客、美学家、社会学家移植到军中去的确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刚强的人怎么会这样的退让。一个人不去制服他的敌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一切比较有价值的法国人都是往后退的。——克利斯朵夫在军官的女儿身上也发见这种退让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动。
她名字叫赛丽纳。细腻的头发梳得很讲究,把她的高爽的圆额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脸很清瘦,下巴长得妩媚大方;美丽的黑眼睛神气很聪明,没有一点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种近视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颗小痣;沉静的笑容使她有点虚肿的下嘴唇怪可爱的望前突着。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泼,风雅,但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很少看书,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从来不上戏院,不出去旅行,——(那是当年旅行太多的父亲讨厌的),——不参加上流社会的慈善事业,——(那是父亲批评得一文不值的),——绝对不想研究什么,——(父亲嘲笑那些博学的女子),——难得离开那个围在高墙里头的象口大井般的园子。她并不怎么烦闷,尽量的找些事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运。在她身上和她周围的气氛中间(女人到处都会无意识的创造自己的气氛),颇有夏邓画上的气息。那是一种和暖的静寂的境界,是面貌与态度之间的安详,迷迷忽忽的关切着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诗意,对于每天按时按刻的思想与举动,始终那么深切的爱好;——还有布尔乔亚的那种平凡的恬静,奉公守法,诚实不欺,安静的工作,安静的娱乐,可是照旧富有诗意。大方,健全,清白,纯洁,象面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与善良。人物的和气,旧屋的和气,笑盈盈的心灵的和气……
克利斯朵夫对人的亲切与信赖也博得了她的信赖,做了她的好朋友;他们的谈话毫无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么会答复他某些问题;她对他说了许多对谁也没说过的事。
“那是因为你并不怕我的缘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释。“咱们没有谈恋爱的危险:咱们朋友太好了,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你多好!〃她笑着回答。
那种带着恋爱意味的友谊,最配一般暧昧的,喜欢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对于性格健全的她,好象对于克利斯朵夫一样是可厌的。他们只是亲切的伴侣。
有一天他问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园子里的凳上,膝上放着活计,几小时的呆着不动的时候做些什么。她红着脸分辩,说并没有几小时,不过偶尔有几分钟,〃继续讲她的故事〃罢了。
“什么故事?”
“自己编的故事。”
“你自己编的?噢!讲些给我听罢!”
她说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诉他,她并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编故事,那末替自己编些美丽的故事,想象一种更幸福的生活,不是挺自然的吗?”
“要是我这样做了,我会绝望的。”
她因为泄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脸红了;接着她又说:“我在园子里吹到一阵风就很快活。园子仿佛有了生气。而且倘使那阵风强劲峭厉,从远地方吹来的话,它给你带来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态度之下,咂摸到一种凄凉哀怨的心绪,为她平时用快活的性情以及她明知是无聊的活动遮盖着的。为什么她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呢?象她这样的人不是极配过一种活动的,有益的生活吗?——她推说父亲疼她,舍不得她离开。克利斯朵夫说她父亲精神饱满,不需要她支持,这种性格的男人很可以自个儿过活,没有权利把她牺牲。她可替父亲辩护,为了孝心而扯谎,说并非他强留她在家里,而是她不忍心离开他。——这句话有一部分也是实在的。对于她,对于她的父亲,对于一切她周围的人,仿佛现状得永远继续下去,决不能有所变更。她有一个哥哥,已经结了婚,认为她代替他侍奉父亲是极自然的。他自己也只关心孩子。他疼爱他们的程度是绝对不让他们自主。为他,尤其是为他的妻子,这种爱变成一种自愿的枷锁,束缚自己的生命,限制自己的活动:似乎有了孩子以后,个人的生活就完了,应当永远放弃自己的发展。那个活泼,聪明,年轻的男子,已经在计算退休之前还得做多少年工作。——这一般好人甘心情愿让家人父子的感情把自己的志气消磨净尽;而重视家庭的空气在法国是那么浓厚,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因为家庭已经减缩到最小限度:除了父母以外,只有一二个孩子。所谓感情只是一种畏缩的,一把死抓的爱,好似一个吝啬鬼紧紧抓着手里的黄金一样。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对赛丽纳更感兴趣的偶然的事,让他看到了法国人这种感情的狭窄,对于生活的畏缩,连自己分内的东西都不敢拿下来。
哀斯白闲有一个年纪小十岁的兄弟,也是工程师。象不少中产阶级的人一样,他一方面很希望研究艺术,一方面又怕影响他布尔乔亚的前途。其实这也算不了难题,现在多数的艺术家都把这问题解决了,并没冒什么危险。可是一个人总得有志愿,而这一点毅力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一,他们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愿;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稳定之后,他们也就毫无反抗毫无声息的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们不责备他们,倘使本来可以成为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那自然不必做一个不入流的艺术家。不幸他们的幻灭往往在胸中留下一点愤懑的情绪: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在我身上死了!平时一①个人用所谓〃达观〃勉强把这种情绪遮盖着,但生活的确是给破坏了,直要到时间的磨蚀和新的烦恼把旧恨抹掉为止。这便是安特莱·哀斯白闲的情形。他很想从事于文学;但他的哥哥思想很固执,要他象自己一样投身于科学界。安特莱人很聪明,对于科学——或者文学——都还有中等的天分;他没有把握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可是的确有把握能成为一个布尔乔亚;于是他让步了,先是暂时的(大家该明白所谓暂时是什么意思)顺从了哥哥的意志,进了中央工程学校;考进去的名次不高,出来的时候也是一样,从此他就干着工程师这一行,很认真,但毫无兴趣。当然,经过了这一番,他的一些艺术天分都丧失完了;所以他提到这事老带着自嘲自讽的口吻。
①此系古罗马尼罗皇帝自杀前语。
“而且,〃他说——(克利斯朵夫一听就听出奥里维的悲观气息),——〃人生也不值得你为了错失一个前程而烦恼。多一个或少一个不高明的诗人有什么相干!”
弟兄俩很相爱;他们性格相同,可是很不投机。过去两人都是德莱弗斯党。但安特莱受了工团运动的吸引,是个反军国主义者;而哀里却是爱国主义者。
有时安特莱来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跟安特莱谈不到有什么好感。安特莱一开口只会怨天尤人,——那是够讨厌的了;同时他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实表示他的访问是多余的;对方却并不介意,似乎根本没有发觉。终于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客人靠在窗子上,一心一意的留神着楼下的花园而不大理会他的说话,才明白了这个谜。他当场揭穿了;安特莱也老实承认他是认识夏勃朗小姐的,他来看克利斯朵夫也的确是为了她。话一多,他又说出他们两人已经有长久的友谊,也许还不止是友谊。哀斯白闲一家跟少校他们是多年的旧交,一度非常亲密,后来为了政见而疏远了,从此不再往来。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是荒谬的。难道他们不能各有各的思想而继续相敬相爱吗?安特莱分辩说,他当然是胸襟宽大的,可是对于两三个问题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意见跟他的相反,例如德莱弗斯事件。说到这儿,他就不讲理了。那是当时的风气。克利斯朵夫知道这种风气,也就不跟他争;但他追问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完了的一天,或者他的恨意是不是要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牵连到我们的曾孙玄孙。安特莱听着笑了;他不回答克利斯朵夫的问话,却转过话题来赞美赛丽纳·夏勃朗,指责那父亲的自私,说他不该把女儿为自己牺牲。
“要是你爱她而她也爱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问。
于是安特莱抱怨赛丽纳是个教会派。克利斯朵夫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是奉行宗教仪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侣。
“那对你有什么相干?”
“我不愿意我的妻子属于我以外的人。”
“怎么!你甚至对妻子的思想都忌妒吗?那末你比那个少校更自私了。”
“你这是唱高调。你自己会娶一个不喜欢音乐的太太吗,你?”
“我已经有过这经验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丢开你的思想罢!我可怜的朋友,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不在乎的。要我所爱的女人象我一样的爱音乐,对我有什么作用?为我,她本身就是音乐!一个人象你一样有机会爱上一个姑娘而她也爱你的时候,那末让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挺好吗?归根结蒂,你们俩的思想都同样的有价值。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就是相爱。”
“你这是说的诗人的话。你没看到人生。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妇,我看得太多了。”
“那表示他们相爱不深。一个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意志并不是万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结婚也不能。”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莱便说出他的顾虑:自己地位还没有稳固,没有财产,身体不好。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结婚。那是多么重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