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张伯伯为我画好路线图,坐哪路公交车最近,人最少。回家的时候,我便向他们描述我看过的风景(事先,阿姐已向我描述过了)。即便他们不问,我也会主动说起,惯于撒谎的人都如此,他会破例说很多话。
我在他们面前发出由衷的感慨,我说北京真好啊,这么说的时候,我甚至搔了搔头皮,做出一副腼腆的样子出来。总之,我装得惟妙惟肖,晃过了全家人。我想,这也是常理,这是一户老实人家,安分守己,他们从未遇过像我这样的孩子。
阿姐的伤势总不见好,有时甚至更严重,大有复发的可能。她的情绪也是反复无常,常常发脾气,大声地呵斥我,支使我团团转,我开始惴惴不安了。
我惴惴不安的时候,她又反过来哄我,向我道歉,发出她那迷人的、让我神思恍惚的笑来。
我简直拿她没一点办法。我想完了,我这辈子将死在这女人手里,她拿伤痛要挟我,只要她愿意,她会要挟我一辈子,让我永世不得安生。
她常常哼哼叽叽的,嘴里哎哎哟哟地叫唤着,我奔上前去,她倒又好了,坐在墙角吃水果,她的神态安详之极,就像天使。我搓着手,在她面前束手无策。我尽量陪着小心,低三下四地说话。
我说,你怎么了?又疼了?要不要去医院?
我只有这句话,那段时间,这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只要她一哼叽,我头就大了。我说,要不,就去医院吧?
横竖是钱倒霉,我知道。我不怕花钱,花钱能让我安心,我想,等我把这一千多块钱折腾光了,她总该放过我了吧?
然而没有,那天她拒绝去医院,她说,花那个闲钱干什么?她突然笑了起来,抬头看我一眼说,你是想花钱买平安吧?你以为,你在我身上花了钱,等我的伤养好了,我们就两讫了,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我想这女人是鬼,我心里想的她怎么会知道?
她又笑了起来,看上去很愉快的样子。要不,你就是巴望我早点好,这样你就解脱了,也用不着每天来见我了,你已经烦我了吧?你张伯伯家的娴娴,不是长得很漂亮么?
没错,我确实跟她提过娴娴来着,我禁不起问,她一问,我全招了。我说,娴娴很好看。她便问,怎么好看来着?这个我倒说不清楚了,眼睛盯着空气,想了半晌,她说,眼睛大吗?
我说不是。
那就是身材很好?
我又摇了摇头。
她说,我知道了,你是喜欢她。
我的脸红了,只能以“瞎说”搪塞她。她笑道,还说我瞎说!是你在瞎说,要不你脸为什么红呢?
我简直无地自容。在这个女人面前,我太嫩了,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后来,偶尔的一句话——那纯粹是心血来潮,我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我说,她没你好看。说完以后,方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手心里汗津津的。
她说是吗,拿牙齿咬住嘴唇,轻轻笑了。
我精神大振。我承认,看着她的样子,我有点心旌摇曳。有什么办法呢,这样一个女人,她充满了孩子气,她的神情就像一个少女。她虚荣,无聊,需要有人夸赞。
我让她舒服了,她感到害羞,她的脸红了,她无法掩饰这一点。第一次,我在一个女人面前充满了成就感,我觉得自己像个男人,我打击了她的气焰,在我和她的关系中,我第一次获得了主动。
底下我就不说话了。直觉告诉我,沉默是重要的。
那时候,我和她相处已有一些时日,彼此都有些熟悉了。她拿我当小弟弟看待,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让我坐到她的身边。她说,来,坐这儿来。她拍拍身边的坐垫,说,给我涂点药膏。她把袖子捋起来,我蹲着,拿一只膝盖撑住地,她说,轻点,我怕疼。
我触摸到了她的皮肤,她的皮肤光滑,柔软,有温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挨着一个女人,我闻到了她的气味,她的鼻息吹在我的头顶痒酥酥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脖颈,一溜地滑下去,它滑到我的身体里,轻轻地捅着我的四肢,胸脯……那身体的更深处。我觉得自己难以自持了。
我多么渴望抱住她,把她拥入怀里,就像电影里的那样,手指和手指交叉相握,扭动,用力,纠缠在一起,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想抚弄她的头发,我从来没有抚弄过女人的头发。那湿润的、散发着洗发露清香的头发,很多年前我在梦里就闻过了。那一定是她的,我知道,不会是别人的。
就这样,我帮她涂药膏,她侧着身子,皱着眉头,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后来,她到底发脾气了:我让你小心一点,肉没长在你身上是吧?你不知道有多疼。
我没说话,继续涂着,我的意思是让她再忍耐一下,过一会儿就好了。不想她一下撂开我的手,说,我不涂了,你什么意思,你想害死我啊。我站起身来,顺手把药膏摔在地上,掉头就走。什么玩意儿,竟跟我来这招。我很奇怪自己在两分钟之前,竟对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存有神往之心。
我已经走到客厅了,她在里间唤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说,哎,你生气了?你这人真不禁逗,跟你开句玩笑也当真的,不好玩了是吧?
我说本来就不好玩,我已经受够了。我侍候不了,有人能侍候的,那就另请高明吧。
她笑道,我觉得你最合适。——快回来,要不我真恼了。
我站在客厅里不出声。她说,你不会让我起身拽你吧。——你怎么忍心,我被你打成这样,现在缺胳膊少腿的。
这是她的杀手锏,我知道。一说到此,我立刻就软了,只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笑道,你脾气也忒大了些。我说,真不知道谁的脾气大呢,也只有我能受你这一招。
她很得意,笑道,你受是应该的。
总之,我拿她没一点儿办法,她一会儿温言软语,一会儿刻薄乖张。说了一会儿话,她便嚷着饿了,我说,我下去给你买吃的,你今天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想喝鱼汤。
我说这好办。我下楼吩咐一下,让熬两碗鲫鱼汤送上来就是了。没有的,现买也来得及。
她说,我不想喝饭店的鱼汤。那家饭店的口味我已经吃腻歪了,闻见了就想吐。我一下子没明白她的意思,就说,要不,就换一家?
她笑道,不换了,你熬给我喝吧。
我一下子站起来,吃惊地看着她。她悠悠笑道,怎么样,就这么定了吧?我今天想喝你做的鱼汤。
这怎么可能呢?我叫嚷起来,我从没下过厨房,连煤气灶都不知怎么点。——她笑道,我教你,你总要学的,就从今天开始吧。
我怎么也不答应,找了很多借口,比如我不会剖鱼,——我看见杀鸡都发抖,不要说剖鱼。
她扬声笑道,噢,你原来这么胆小,真没看出来,你那天差点把我给杀了!这样吧,你剖鱼时,把那条鱼想成我就是了。
我只好下楼买鱼,这女人疯了,她虐待我,她拿捏得我如此舒服,心里一定暗自得意。我是她手里的一粒棋子,要放哪儿,全凭她一时高兴。我买了鱼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她在隔壁遥控指挥。先把鱼放在砧板上,她说,用刀拍昏它的脑袋。我这么做了,可是鱼在砧板上一跃,蹦到了地上。我吓了一跳,扔下刀,跑到厨房门口。
她说,你叫唤什么?
我没说话。
她仿佛看见似的,说,把鱼拾起来,重新再拍——敢情她都是这么剖鱼的。我趋身前去,刚待捡起,可是鱼又是一跃,我再次夺路而逃。这他妈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窝囊之极,我敢保证,我从来没这么窝囊过。我一脚踏住鱼身,狠命扭了几下,可是它在我脚底下又软又滑的,只是不得力。
我只好拿来刀,闭着眼睛乱拍一通。她又说话了,这就对了,你把它想成是我,这样你就来劲了。你闭着眼睛,你把它往墙上摔去——你闭上眼睛了吧?她格格地笑起来,那一刻,我把她恨得牙根痒痒的,我想,总有一天吧,我要好好收拾她。可是怎么收拾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心猿意马了,浑身不得力。
嗨,说真的,我浑身不得力。
她说,你真像个女人,——可是像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男人有时就应该像女人的。
我把鱼捡起来,扔到水池里,说,你嚷什么嚷,再嚷我就不做了。
她立刻噤声了。我按她吩咐的刮鱼鳞,剖鱼肚,去腮……她把我折腾得够呛。可是站在厨房的窗口,蓝天上有白云流过,地上有人。放眼望去,满眼茂密丰盛的树叶,我知道是夏天来了。
对楼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系着花围裙;是正午时分,他也许正在做饭,抽空跑到阳台上,给花浇浇水。他正在发呆。在那静静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突然打动了我,让我心疼,向往。
我知道这是日常生活,在这户屋子里,和一个女人。就像我小时候玩过的做家家游戏,女孩子抱着布娃娃,躺在床上休息。男孩子呢,骑着倒放的木椅,下班回家了,他背着一袋子米面,还有蜂窝煤球。两个人一递一声地说着话。
这全是真的,就发生在眼前。
她说,你在干什么呢?
我咳嗽了一声,说没干什么。——在发呆。
她笑道,发呆有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呢?
我不说话了。我看着煤气的火焰像蓝色的花朵盛开,闻到白钢筋锅里飘来鱼的鲜香……这全是真的,我和一个女人在过家家。恍惚之中,我觉得自己像这户屋子的主人,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她,拌嘴,和解,侍候她的日常起居,轻轻地说一些话,有时也会心一笑。
我每天都回到这里,我离不开她,一天天地依赖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是留给她的。
温柔也罢,暴戾也罢,我认了。整天为她的坏脾气折磨着,我时而惶恐,可是我认了。呵,这个让我无所适从的女人,她情绪化,脾气暴躁,可是她可爱之极。她很容易就掌控了一个男子,让他服服帖帖,俯首称臣。
她是个妖魔。她那么美,她是所有男人的劫难,他们躲不了她。从见面第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会爱她,她与我这一生有着不可割舍的关联。
第二部你也该打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这伤病能一直拖下去,永远也好不了。我想侍候她,我想和她呆在一起。非常配合的是,她一天天地虚弱了,她总是在我面前大惊小怪的,或者做出一副强忍痛苦的样子。
我心急如焚,天知道我多么懊恼,我为什么要打她呢?我竟如此狠心,对一个女人,我简直是流氓。她对我颐指气使,我心甘情愿地在她面前做小,有时候也耍脾气。我耍脾气了
,她就开始巴结我,说尽了很多体贴话。
后来,阿姐告诉我,她一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她说,天啊,你真可爱,那么傻……她揉着肚子,伏在地上大笑不止。这方面,你得承认,她是有点孩子气的。她折磨我,直到我心烦意乱,她觉得满足了方才罢休。
很多年前,我是那样一个孩子,简单,未经世事,我不想说我很木,我不承认的。可是我对女人还没有经验,真的,稍有经验的男人就会知道,这是她的把戏和伎俩,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那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是看不懂女人的,我也不知道,她为此蓄谋已久。从一开始,她就立意要让这伤病无限期地拖下去,反正,什么时候好转,什么时候恶化,全由她说了算。
她说,我就是要整你,要不怎么能解恨呢?从来没有人那么打过我。
我说,你也该打。
她说,是了,你要是不打,现在,我们也不会坐到一起。是从那一天起,我对你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行啊,我倒是没看出来。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说,是从那一天开始,你爱上我了吧?你想把我留下来,端茶倒水地服侍你一辈子。
她笑了,“呸”了一声说,我当时确实想留住你,但没别的意思。你想呵,我不可能贸然地爱上一个小毛孩子,小我十六岁,这太荒唐了。我当时只想耍你玩玩,又无聊,天气又燥热,我无所事事。要在往年,这正是我的出行旺季,人心惶惶,拿钱很容易得手的。可是你断了我的财路,我不找你算账,找谁算账去?
我笑道,也不单单因为这个吧?
她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道,也许吧,我见你第一面,就有点喜欢你了——她皱了皱眉头,又说,可是也不对,这样说起来,我也太不堪了。
总之,我跟阿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我们的恋爱始于哪一天。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是在某种气氛下产生的,它发端于一种特定的情绪,我们一天天地感到紧张,心绪不宁。知道那是一件事情,可是它有一个缓慢的发酵过程。
我觉得自己快等不及了,我盼望着这过程早点结束,我想好好爱她,搂着她,抱紧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失眠了,常常在夜里醒来,醒来的时候,一直微笑着。
有一天张伯母也发现了,她说,小晖,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说没有啊。她笑道,你瞒不了我的,你肯定在喜欢一个姑娘,你不会在恋爱吧?
我又笑了。我在心里说,我是恋爱了,可是她不是姑娘,她是一个女人。
后来,阿姐也跟我说起,那段时间她常常魂不守舍的,她觉得害臊,她爱上了一个少年。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她感到自卑,觉得自己老了,她的年纪足可以做他的阿姨。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她怎么就爱上了他。这对她来说是个禁忌,首先他是她的客户,以前,她从未爱过什么客户,哪怕他风流倜傥,腰缠万贯。做她们这行的,自有她们这行的规矩。她甚至担心,自此以后,她的坏运气怕要来了吧?
她一天天地沉迷在对一个少年的狂想中,不能自拔。她总是怀想他,关于他的一幕幕,他的声音,他穿的衣服,他抽烟的样子,他低下头做沉思状……他笑了起来。她也笑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少女,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而他是她的初恋。
真是像初恋的,从来没有过的,一个历经世事的女人,有着复杂的身世,绝不纯良,可是想起一个少年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少女。偶尔她会面红耳赤。一天不见他,她就不能容忍,第二天准朝他发脾气。
可是她也并不总是无理取闹,在安静的下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片一片地洒在地板上,像水一样荡漾着。这时候,她就会沉静下来,她的脸像端庄的汉白玉雕塑,在阳光底下,有着奇异的、静默的美。我猜想,她大约有些伤感了。
我坐在她的身边,抱着膝盖,与她有一身之隔。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抱着膝盖,把下颏儿抵在膝盖上。她笑起来,说,和你在一起,人是要变年轻的。
我侧头看她,问怎么年轻了。
她笑道,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她拿眼睛看着前方,摇了摇头,可是我实在记不起我的十六岁了,隔得太远了,像上辈子的事。
我说我能记得。这是真的,即便很多年以后,我也会记得我的十六岁,在北京站,和平里车站,在这所房子里,和一个女人席地而坐,身体之间仅一拳之隔。这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说了很多遍,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她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以这个为生的。
我点点头。
她说,你不介意么?和我多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