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浑水摸鱼的,能踢就踢,能捣就捣的。
他们说,你还告诉老师吗?我说不告诉。
那你求饶,一个个喊大爷。我拿手护着眼睛,只是不说话。我感觉我淌血了,真的是血,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涌出来,我吓坏了,发出呻吟声。那些孩子们也害怕了,个个立起来,拎起书包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便掉头鼠窜,逃得无影无踪。
我又躺了一会儿,拿手指塞住鼻孔。蓝天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我不得不闭上眼睛。脑子里只觉得困顿,一片空白。后来才想起找个水池,把脸洗净,掸掸衣服,尽量不落痕迹地回家了。这一次,我没有哭。
第二天,我带一把水果刀上学,我把刀放在桌子上,拿它削铅笔。老师看见了,说,这个削铅笔不合适的。我说,合适,这个很锋利。我的铅笔刀丢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我这么说着,低着头,并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但是我知道,有人在看我,而且也听见我的话了。
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的痞子生涯,有点水泊梁山的意思。
很多年以后,我发现,我身上有凶狠的东西。确实有。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凶狠,非常安静
,非常隐藏。这和温绵其实是一回事。每个人都是温绵的,可是到了尽头,他就变得凶狠。
说到底,这其实也不是一把刀的问题。一把水果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尊严。比如说,我对父亲是不顾尊严的,我可以向他跪立,求饶。我可以恨他,可是恨完就忘了。这是血缘关系,没有理由的。我不能解释。
可是对于血缘以外的关系,我就很容易解释了。这其中也包括和阿姐的关系,包括爱情。我的解释是尊严。自私和尊严。
底下的事你也知道了,打个粗鲁的比喻,就像一个处女被破了身,谁都知道破身的痛苦,疼吗?疼。还会淌一些血,伴随着撕裂,抽搐,呻吟,也未必有快感。可是谁都想破身,破身以后就自由了,再也不受那个劳什子的约束了。
那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就像一道门槛,在外面看是没用的,你必须得进去。只有进去了,你才会知道它是如此的自由浪荡,充满了幻想和各种巅峰体验,就像飞翔。
总之,刀子事件以后,我声名鹊起。一夜之间,我受到了所有同学的敬重。在当时,一个十岁的孩子是想不起用刀子的,这是件超乎想像力的事。可是我用了。我是坏孩子们的榜样,虽然我无意于此。
我后来发现,做痞子是很多男孩子的理想。这是获取自由和快感的方式之一。人生,还有什么比做痞子更惬意、逍遥的呢?至少,我的朋友胡泽来、朱二、顾闯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大多是好人家的子弟,家教极严,从小就被寄予厚望,聪明鬼怪,嘴如蜜橘,逢男人叫叔叔,逢女人叫阿姨。在街上遇见一个戴军帽的,远远的就喊“解放军叔叔好”。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不耐烦了,他们谁也不叫唤,说话恶声恶气的,开始向路人吐唾沫。
朱二说,我老爹希望我升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
说这话时,我们已念初中,是南京的一所品牌中学。在这所中学里,有很多像朱二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朱二说,我他妈现在谁的话都不想听,我烦得要死。我指望所有人都叫我大爷。
“叫我大爷”是朱二的口头禅,在几年前的刀子事件之中,他是罪魁之一。——他也是我的小学同学。
这大约是1984年前后的事,我们成日在校园里鬼混,偶尔也逃学,做些偷鸡摸狗的小营生。
所谓偷鸡摸狗,不过是偷家长的钱,去百货店里换香烟和啤酒,一起去郊外的中山陵游乐,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做出流里流气的样子,斜睨着眼睛看人,打着酒嗝,年轻姑娘看见我们都躲得远远的。
这就是青春期么,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
胡泽来说,嗨,哥们儿,明天要是有一场世界大战就好了,把这城市夷为平地。这城市,楼房,街道——他掰着手指数道,还有姑娘们,娼妇,我的化学老师……都他妈该死。一切应该烂掉,统统烂掉。
顾闯说,要是发生世界大战,我第一个报名参加。为国捐躯——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老死,还不如早死。
我说,我不想死。我要活得很长,把陈小婴娶回家,和她寻欢作乐一辈子。
朱二突然来了兴致,说,嗨,你摸过她吗?她奶子好像挺小的——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腿笑道,当然,开开玩笑。
我说,连话也没搭上一句。——当然我也没主动去追嘛。
胡泽来打断我说,你连毛都没长一根,追不上的。女人都喜欢糙男人。胡泽来比我们略长几岁,印象中他念高二,已开始用剃须刀了。
顾闯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说,你以为你是长出来的么?你是刮出来的。我要等到十八岁用剃须刀,我要等着那天来临,我不着急。
胡泽来说,老子今年就十八。
我说,还是虚岁。
我们都笑了起来。胡泽来喜欢吹牛,仗着比我们大几岁,就说他搞过女人,反正,他有一成套的女人经,说起来眉飞色舞。我们要是说起了,他就说,女人是搞出来的,不搞你怎么知道?
我们私下里认为他也不知道,要不,他也不会成天和我们一起厮混。不过,这厮确实有一套。有一次他去南大走一趟,只在女生宿舍楼前站了一会儿,就成功地钩到了一只内裤和胸罩。他拿到我们面前显摆,闻了又闻说,还香呢。
我们也轮流闻过了。朱二说,乖,还是大号的,肯定是个胖子。
顾闯说,要比我们大好多岁吧,是个老女人了。
总之,那天大家兴奋不已。朱二作状说,快拿走快拿走。我快要不行了,我意志力薄弱,禁不起刺激。我们都捧腹大笑。胡泽来拿头撞墙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有时我们也讨论女人,把她们上升到学问上。顾闯说,你说她们有时候是不是也想?
想什么?说清楚点!朱二笑道。
顾闯怎么也说不清楚,他摸着头皮笑道,反正,想我们一直在想的。
胡泽来说,怎么不想?我们班的骚娘们多着呢,一看见你,就恨不得让你多摸几把。他说“摸”字时,加重了语气,仿佛他不但在摸,而且也在拧。
我突然想起了陈小婴。我很难想象她会懂得这些事情,她是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明朗,机敏,像神鹿一样矫健。只是冷淡了些。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她白绸裙子里面的花内裤,三角形的,还有花边,很紧身。醒来的时候,我浑身虚弱,汗渍淋漓。我为此沮丧了好长时间。对于她,我这梦是亵渎。
我被我的单相思折磨了很久,每天都下决心在放学的路上堵截她,跟她说一些话,哪怕是不相干的话。我没指望她会喜欢我,我是这样的一个坏孩子,逃学,抽烟,整天和二流子们混在一起,说下流话。成绩还可以,可是她的成绩更好——有一度时期,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后悔我的浪子生活了。
我原本和她是一类人,整洁,静默,耽于沉思,凭什么她现在是这个样子,而我则成了另一副样子?而且,打她主意的男生实在太多了,高年级的猴崽子们个个精明强干,我实在有点自惭形秽了。
总之,这事一天天地拖了下来。我在想,仅仅是一念之差,我后来才知道,她曾为我记过日记,她记录下我的穿着,我说过的话,我的声音,有一天傍晚跟踪她回家的情景,我向她吹过口哨,她全知道。哪怕我数天逃学,她见不着我,她记下的还是我,每天如此,直到我们初中毕业,我离开这个城市,远走北京。——我本来可以留在这个城市的,为了她。
我有一万个机会可以避免遇见阿姐,为了她,仅仅是一念之差。
那时候,我们还没和社会上的人来往,基本也不打群架。后来,朱二分析道,我们是文痞。
文痞不叫痞子,只有武痞才算痞子。
我们当然算不上痞子,不管是文痞还是武痞,依我说,我们根本不够格,只不过一直学做痞子,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吓唬一下女生罢了。
朱二喜欢别人把他认做痞子。那阵子,家长和老师对他都放弃了,深感痛心,也不知一棵茁壮的祖国小树苗,怎么就突然萎了,再也扶不起来了。他们弄不清楚,朱二自己也搞不清楚。可是他很为自己骄傲。
他说,我他妈的现在快活得要死。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快活。那段时间他特迷他们街巷一个叫细粗的人,街头一霸。二十四岁,无爹无妈,平素独来独往。细粗长得小白脸相,人极为俊秀,穿戴时髦。整天无所事事,晃着膀子在街上闲逛。
朱二形容他的样子,戴墨镜,穿瘦身西裤和花格子衬衫,衬衫从胸部扣起,直露出发达的胸肌。胸脯上还有几根黑毛,随风飘荡。朱二说道。
朱二和细粗的关系极好,有阵儿时期,朱二想拜在细粗门下,细粗拒绝了。他说,我不喜欢这一套,我从不收门徒,也不结帮派。你看见我跟别的帮派有什么来往没有?没有吧。有事我自己打点。我抱定一个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人多未必势众。
人活在这世上,靠的不是这个——他举了举拳头,而是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人讲的是一个理字,但讲理也得靠这个,他又指了指脑袋。
细粗教朱二散打,说,这是防身用的,有备无患。又教他使用武器,人体生物学也用上了,给他分析哪块是人的软肋,怎样一刀子下去致人死命,怎样不致人死命,叫人瘫痪。怎样保护自己,怎样躲闪。十四岁的朱二学得极为认真,一招一式全牢记心间。那一段,他的理想就是做细粗那样的孤胆英雄,劫富济贫,匡扶正义。他也看武侠小说,常常幻想着自己走在西域古道上,身穿一袭白袍,手里拿着折扇,突然一阵飞尘掠过,紧接着是一个少女的尖叫声。
朱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采花大盗绑架民女。说时迟,那时快,朱二飞身前去,只拿折扇朝那厮的命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应声而落。朱二站在马下,弯腰行礼道,姑娘受惊了。今世间大乱,出门还当小心。说完轻轻拍下马身,只听一声嘶鸣,眼前又是一阵飞尘。
顾闯笑道,那姑娘长得美吗?
朱二也笑了,说,我还没说完呢。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过了一会儿,眼前又是一阵飞尘,那姑娘又回来了。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朱二说,她要是追我,我保准拒绝,女人不好玩,没有打仗好玩。
胡泽来说,你这厮,想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吧。——你才不好玩呢,你这样会出事的。
朱二没有出事,可是我出事了。那段时间,我迷打弹弓,我准线极好,百发百中。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我会成为神枪手,或者国家射击队队员,没准还能去奥运会拿冠军呢。有一次,
朱二指着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王麻,青龙帮的小头目,作恶多端。
此时王麻正伏在街头栏杆看姑娘,此人脸色烟黄,面相丑陋。我拿弹弓比了比,朱二说,射他。打麻雀没意思,要打就打人的麻雀。我笑道,人的麻雀不好打,隔着裤子,伤不了。我们在对街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我回头问朱二,打吗?朱二说,打啊,快点,他就要转头了。
第一部恐怖是有理由的
我打瞎的是赫赫有名的青龙帮王麻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底下,这个丑陋的麻子正在看街景,突然蹲下身来,捂住了眼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声。谁也没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和朱二迈着匀速的步伐,混在人群里销声匿迹。
朱二后来有点后怕,把这事跟细粗商量。细粗说,麻烦大了,你们惹了大祸了。他一再问,
他看见你们没有?我和朱二都确信没有。细粗说,这事不要声张,且看看动静再说。如果真找上门来,别说我,连天王老爷也帮不了你。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比我还要恐怖。
细粗恐怖是有理由的,他比我们都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节。不久之后,青龙帮和另一个流氓团伙开始了一场恶斗。这场恶斗持续时间之久,伤残人数之多,公安局的档案室里至今还有记录。很多人被抓进去了,警方顺藤摸瓜,并牵引出不少连环疑案,有人被判刑,其中五个被处决。残余力量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还有过数次规模不等的冲突。
那五个被处决的流氓,有两个我至今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王建军,一个叫陈白。执行枪决的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看了。万人体育场里,人头攒动。有七个死刑犯被武警押上来,而其中竟有五个和我有直接的关联。他们都还年轻,听说未婚。
我和朱二站在人群里,很多人立在我们的前面,踮起脚看着。我蹲下身来,把手抄在衣袖里,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浑身冰冷,血液仿佛被冻住似的,流速很慢。我觉得自己快要呕吐了。人事竟如此不可思议,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而朱二呢,一直立在我的身边,茫然地看着很多人的后脑勺,整个人已经呆掉了。
这是我成长生涯中遭遇的第一桩事件,它对我影响至深,至今还让我心寒。我想我能够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胆小,怯弱。我没有痞子素质,怎么做也不像。
这次事件以后,我老实了许多,朱二也老实了。他说,没劲透了,真的,开始不好玩了。朱二甚至想重返校园,重新做个好学生。他问顾闯,还来得及吗?现在要认真学习,明年能考
上重点高中吗?
在我们四人中,只有顾闯勉强能称得上算个学生,虽贪玩,痞里痞气的,但学业一直没荒废。后来,此人考上了清华数学系,修计算机专业。现在哈佛读博士。
而胡泽来呢,一味小偷小摸的。从偷胸罩开始,我就知道此人偷术高超,后来发展到上街偷钱包,去商店偷衣服。我们少年时代的吃穿用度、各种花销基本上都是胡泽来包下的。所以他偶尔朝我们发个脾气,对我们颐指气使,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为人亲和,对我们极为关照,真的就像兄长一样。每天清晨,他背着蛇皮袋上学,那里头有他偷来的衣帽鞋袜。——平素不敢穿回家,只有他代为保管。我们打扮得当,他挨个打量我们,笑道,乖,个个都精干得要死,今天找马子有希望了。
他也开始打扮,往头上洒头油,用手抚平,说,不能跟小伙子们比啊,不过——他朝我们挤挤眼睛,说,没准今天也有戏。
我只奇怪,他偷了那么多年东西,竟一次未被抓住。有时他也跟我们说说他的计划:再干几年,就歇下来。常偷要出事的。——但是现在不行,一则为兄弟们活便活便,二则呢,也是为我自己。
他倚在树干上,突然探一下头,来了神采,说道,我告诉你们,偷东西很刺激的,几天不偷心手俱痒。越危险的地方越来劲,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拔腿就跑,那感觉至今还没遇到过。
顾闯说,那感觉很爽吗?
朱二说,肯定。我估计就跟我们打群架一样。朱二自从学会了散打,看见群斗就激动。有时看见巷口围着一群人,他拔根棍子就蹿上前去,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他抡着棍子乱打一通,踩着一个人的胳膊说,叫我大爷。这能让他热血沸腾。
他尤其喜欢巷战,在那曲径通幽的小巷像野猫一样逃窜,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说,所有人都跑不过我,我就像影子一样,我耍他们玩玩。
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