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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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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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支持我和父亲恢复关系,给我出主意说,先跟你继母通融一下,免得你父亲直接拒绝你,下面关系不好处。又说,一定得学会撒谎,告诉他们你和我已经断了,这样你可以住回家里。
    我说,那你呢。
    她笑道,我么,回北京去,继续从前的生活。
    虽然离开她不太仁义,我还是这样去做了。爱情不能代替什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爱情也不是钱,更换不来父亲。当两性相悦阻止了这一切,她说,那就分开吧。
    那天晚上我哭了,坐在沿街的石凳上。这里是中山东路,我生活过的城市的一部分。这里有我的家,万家灯火中最伤心的一扇。可是我看不见。近在眼前,也回不去。
    我给继母打了电话,约在“麦当劳”见面。她变胖了,也许只是胖了一点点,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两年前那个婀娜的少妇不在了。她戴副眼镜,看上去更像个中年妇女。那么我呢,她看了半晌,才摇头叹道,小晖,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侧身打量一下我的行头,笑道,南京孩子没这样穿衣的。
    我说,怎么啦?
    她说,看上去你好像是从香港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我穿得很普通,平时我就是这样子的。我的衣服都是阿姐添置的,这方面她舍得花钱。来南京的第一天,她就让我领着去金陵饭店购物中心,花两千多块钱为我买一双意大利产的棕色休闲皮鞋。而仅仅在半年后,当这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开始为钱而发愁,我才知道,当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穷凶极恶的奢侈生活。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继母看我一眼道,你回来的事我还没跟你父亲说,不过,她顿了顿道,我估计难。
    我问为什么。
    你母亲……还记得这个人吗?——你别吃惊。她来过南京,就在半年前,想见你,后来她和你父亲吵翻了,因为我们交不出人来,现正在和我们打官司。
    我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又没听明白。天底下突然冒出个母亲来!我父亲,母亲,阿姐……我的生活是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包围着的。
    我侧头看窗玻璃外,并没有看见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又放回去了。
    我母亲,怎样一个人?我问继母。我很高兴,说起母亲时我是这种腔调。于我来说,她确实是个陌生人。
    她是你父亲去云南插队时认识的。当时也没领结婚证。后来嫁了个美籍华侨,一直生活在国外,现想回来认亲。她和你父亲渊源太深,这话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这场官司我们可能会输。
    不会输的,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对那个美籍华侨的女人突然怀有恨意,这恨意几乎是空穴来风。我拿指节丁冬敲了两下桌面道,我来帮你们打这场官司。第一,我已经回来了,你们并没有弃养我,是我自己要离开的。第二——我咬着嘴唇笑了。我也不知道“第二”是什么。
    我继母看着我,样子很是欣慰。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才两年呵,怎么变的?我一直记得你两年前温温吞吞的样子,像个毛毛虫。她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她只字不提阿姐,仿佛没她这个人。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好奇。她常常冷不防地打量我,她想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力量,气味,言行举止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影子。他十六岁那年就跟她同居了,他懂什么?一个小毛毛孩子。
    她同时好奇的是,他这两年是怎么生活的,看样子还不坏,穿戴时髦,也不像流里流气的样子。可是他的钱呢?钱从哪来的?他工作了吗?是干什么的?抑或还在念书,是那个女人供养的吗?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这些都是不能问的,彼此会脸红。因为她是他的继母,这个继母知识分子出身,而知识分子是不能问这些的。
    她说,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
    我摇了摇头,心里突然一阵黯然。我父亲不会见我的,有我母亲在,他只会恨我。我这一生是笔糊涂账,什么倒霉事都会找上我,官司,娘亲……太像传奇。
    他还好吗?我说。突然一阵害羞,几乎怆然落泪。我想我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的。这句话在我心里,几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感情来爱着父亲的。它是一个谜,永远测量不出。我只知道,我将与这个男人再次失之交臂了,可能永远都见不着了。
    我在南京碰上的另一件倒霉事,就是去见了胡泽来。他已经高中毕业了,正在家待业。我走进他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蹲在地上玩玻璃球,他的身旁还立着几个小孩子。
    我侧头打量他半晌,笑道,你堕落了。两年不见,还这么下作。
    他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后来便站起来,拿拳头朝我肩膀上一搡就抱住了我,说,你他妈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不太会说话了。胡泽来的眼圈像是在发红,这玩意儿特别能传染,彼此很揪心,又特别舒坦。他领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面馆,我说,换个清静地儿吧,好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角票来,数数有五六块钱,说,这就这么些了。你请客?
    我拍拍他的肩膀,带头走去。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傍晚,一条小巷,两个朋友。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可他们走着,就像两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这中间只隔了两年,可怎么看都像一生。
    胡泽来告诉我,他早就金盆洗手了。不干了,他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无业人员。现在,两人只等着招工。有时也想做点小本生意,比如开个杂货店,或者摆个服装夜市,只是苦于没有资本。
    这厮成熟多了,他重情谊,含蓄。会狐假虎威地骂我。他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说还行。
    性生活怎么样?——不待我反应,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也许就在这时我们扯到了陈小婴。我不能忘记两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有一张单薄洁净的脸,小小的嘴唇,干净的单眼皮。她是我青春期的一个梦想:看见她,我的手心会出汗;梦见她,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则会收缩发紧。
    胡泽来说,她现在的床上功夫肯定了得。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朝空气扇了两嘴巴子道,不说了。我忘了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让他说下去,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而我却蒙在鼓里。陈小婴出事了。她怎么啦?她结婚了吗?她才十七岁。
    胡泽来说,我说了,你可别受刺激。
    我说不会。
    他理着嘴巴想了想,说,她现在在深圳。
    我还是不懂,噢了一声道,她去深圳干什么?她书不念了吗?
    她在卖淫。
    我不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反应。我想我是呆掉了。真的呆掉了。也许我跳起来过,啪地放下筷子,脸涨红了。也许我还做了些别的,比如打过胡泽来,揪过他的衣领,虎视眈眈地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都喝高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和胡泽来走出酒店时已是深夜,大街上人迹稀少,柏油路发出清冷的光。街对面的路灯底下,有一个摆夜摊小吃的中年男子,站在炉灶旁,不停地把手伸到嘴边呵气。这是南京的冬天,我在人行道的石沿上坐下来,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风一吹,我竟呕吐了,酒水饭菜,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胡泽来把军棉大衣脱下来,罩住我。自己在原地跑了两圈,突然站下来,手持喇叭状向空中喊道,陈小婴,我操你妈。你这个婊子,你他妈对得起谁呀!——末了两句口齿不清,听得出他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随胡泽来一起睡了。半夜里我坐起来,我不知道陈小婴在干什么,她已经睡了吗?在深圳的一家宾馆里,就她一个人吗?卸去浓妆,换上丝绸睡衣,她睡得安稳吗?她——她做梦了吗?她觉得幸福吗?偶尔她也惆怅吗?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两年前那个像神鹿一样的小姑娘,手里卷着书本,像风一样从眼前跑过了。她念的是南京最好的高中,她是班长,人很聪明。她到处遭人艳羡。她说她要考北大,有一天还想出国。她要挣很多很多钱,嫁一个体面能干的丈夫,把父母也接到国外去,让他们享享清福。
    她恋爱了。没办法,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要恋爱的。才上高一,就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给她写情书,在校门口堵她。她呢,大约也喜欢过一些男生,为其中的一两个记过日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出事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她怀孕了。她宁死也不愿供出那个人是谁。她退学了,也有说是被开除的。这是一桩丑闻,被当做反面教材大肆渲染。后来便去了深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那样安静的一双眼睛,笑靥如花。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下午,我跟踪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楼。我做梦都想摸摸她的双手。我不敢。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打胎,退学,可能哭了几天,哭完就好了。她离家出走,只身一人漂到深圳,开辟新天地去了。
    胡泽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他是从睡梦里被我给摇醒的,两眼惺忪地说,你说陈小婴现在是不是正在搞?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想象这一幕,就在此时此刻,陈小婴在干什么呢?床上一片狼藉?——深圳的冬天冷吗?在下雨吗?而从这里望出去,月光如水。窗外几枝枯树的剪影,一两片梧桐叶还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胡泽来好奇地问,你说她一天能接多少客?是在马路边?还是在宾馆里给人打电话?要是遭到拒绝怎么办?她脸皮很薄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陪阿姐去深圳,也是在马路边,看见一个姑娘倚着电线杆张望。那是暮春时节,她着黑色衣裙,戴黑帽子,长头发从帽檐旁挂下来,遮住了模糊不清的脸庞,只衬出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又低头抚弄裙衫了。阿姐说,这是鸡。
    那时深圳刚流行“鸡”这一类的说法。我不时回过头去看着,阿姐拉了我一把笑道,你干什么?我笑道,很好奇。那时,我怎么会想到,陈小婴就是这群中的一个。她小巧瘦弱的脸庞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也很妖冶吗?
    胡泽来摇摇头。她春节前回来过,参加过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穿得珠光宝气的,一件裘皮大衣羡煞了很多人。她很快活,他说,我们不用为她担忧了。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脸色红润得很。
    后来,我把这事和阿姐议论。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心里没有障碍,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吃亏——她拿手指挖了挖耳朵,道,拿这个挣钱有什么不对吗?



第三部泪如雨下

    我知道很对,一切都对极了。可是我想骂娘。一连好几天我在街上闲逛,想滋事打架。这他妈都什么世道了,人全疯了。那个未来的北大女生做鸡去了,我的小偷朋友弃恶从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我无家可归,跟着一个女骗子浪迹天涯。这错了吗?没错。这一切很好,关键是,我们都觉得很好。
    我他妈回南京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打探那么多的事?陈小婴,你说我为什么要为你愤怒?我不知道。我颓丧极了。我十八岁了,竟一直以为自己还没长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都熟透了,烂了,身上冒出陈腐之气来。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很小,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至少在未来几年内,还待长几厘米。
    陈小婴,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每一步都是明白无误地走过来的,什么地方出错了吗?
    我和阿姐在南京呆了有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我过得不好。我如丧家犬,每天在街上闲逛,四处嗅嗅。这城市里有我熟悉的气味,花草的,树木的,人的。我也闻到了物质的气味,南京不比广州物欲横流,可是有什么东西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新街口周围的空气燥热得很。两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就像变了模样,很多街巷我都不认识了。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在尘土里就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女人的裙子也越穿越短了。在这样的时代,我知道,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我应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的青春期。好好想一想朱二,陈小婴,胡泽来他们,都怎么啦?
    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
    还有阿姐,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她三十四岁了,苟延残喘地活着,自鸣得意地活着。你瞧瞧她都在干些什么!她每天乔装打扮,去百货公司,去金陵饭店喝下午茶。她恨不得把最后一个铜耬儿全花出去。
    自然了,她这是在打探敌情,她往大饭店的店堂里一坐,蓬荜生辉。也有很多外国人打她的主意,他们拿不准她是做哪行的,不敢贸然行动,只先上来套个近乎。还是拿不准。阿姐有一次叹道,南京到底是内地,连外国人都很天真。
    她骗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成功过几次?有过危险吗?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厌倦了,不去问了。我们还时常吵架,有一次是因为陈小婴。她说,你整天撂脸色给谁看呀?你要是恋着她,就去找她。犯得上吗?
    我说,怎么犯不上?
    她冷笑道,她现在过得比你好,最起码,她不痛苦。成天想着挣钱,又有漂亮衣服穿,夜里又常快活——
    我冲到她面前,拿拳头朝她脸上扬了扬。我不允许别人说这个姑娘。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我不允许。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变了,不是爱情,纯粹的两性吸引已经过去了。那是什么呢?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有点像小夫妻之间的磨牙斗嘴。再没有比在南京时更让我觉得,她是我的一个亲人。起先,我们住在玄武饭店,离家只有咫尺之遥。可是我不能回去。为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能看到家,阿姐隔几天就要求调换房间,有一次她领我到窗口,说,这下好了,你看看,你们家的窗沿上有一盆花。
    住玄武饭店得花很多钱,可是阿姐不在乎。她说,如有可能,我愿意你一辈子住在这里,每天看到家,直到你父亲原谅你。我已经做错了,让你众叛亲离——就当是弥补吧。我会好好挣钱的。
    饭店的服务生都熟了,他们会说,你姐姐很有钱吧?她待你真好。那一刻,我真错以为她是我的姐姐。内心没有任何杂念。
    我只敢在晚上才回家门口转转,像狗一样地探探头。我私下跟继母说,我想见见妹妹。有一天她把她领出来了。小妮子九岁了,很认生。后来熟络了,我常带她出来玩。她说,我不告诉他。
    我笑道,谁?
    她打了我一拳说,你知道。
    她嚷着我给她买礼物,能吃的吃下,不能吃的就存放在我这里,小皮鞋,花裤子,她说,要是拿回家,爸爸会问的,我又不会撒谎。再说了,他身体一直不好。他要是见了你,会受刺激的。
    临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我向她告别。她一下子抱住我,亲了又亲。说,哥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说能。她说了句“我不相信”就哭了。她母亲在一旁劝道,快别哭,爸爸会知道的。她懂事地抹抹眼泪。
    我继母并没问我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转过身就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黑暗中说道,小晖,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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