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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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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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意思?她站下来,待笑不笑的样子:你吃醋啦?似乎刚明白过来。
    我把手臂一挥,大踏步往前走。她拿这一套就想蒙混我?我问她,为什么她就不能介绍我是她的男朋友?——这问题很傻,我知道。
    她噢一声笑道,你说我怎么介绍?你这张脸太嫩了——她欲上前捏捏我的脸颊,我躲过了。
    再说了,我又是干这行的,我总得给人一点期待,要不男人凭什么上我的当?
    我看着她,慢慢地坐下来。我得捂住胸口,难以述说我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我爱上的是这样一个女人,我得蒙受屈辱。我们见不得人群,必须偷偷摸摸地谈恋爱。她又是靠脸蛋吃饭的,做的是色相生意。——你能说她不是吗?娼妇卖的是身体,她卖的是——噢,她什么也不卖。
    我快满十八岁了,是个成人,可是我没有尊严。每天,我得为她的行踪担忧,推开家门的那一瞬,看见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无缘故地要感激上帝,因为她还在。她还活着,她今天没出事。
    阿姐赴老金的约会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这一个星期来,她坐卧不安,魂不守舍。她不太出门了,只为等一个电话。家里的电话铃只要一响,她就说,我来接。抱歉地看我一眼,笑笑。
    她拿我当什么?一个小孩子?
    我说,你干吗不把电话打过去?
    她说,谁?
    我不说话了。这段时间我们在冷战。一听到电话铃声,我就颤抖。我希望他已死掉。没错,我就是这么咒他来着。我不能阻止我心爱的女人被追求,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你没看见她那两天丧魂落魄的样子,说话答非所问,脸上常常挂着莫名的笑容。说真的,我简直气炸了。
    我们开始吵架了,每天都吵。我想说,那几天她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吵架上,她生不起气来。
    说不上几句话,她就开始笑,长时间的恍惚的微笑。这女人没治了,她被一个男人搞得神魂颠倒,她三十四岁了。我们完了。
    我开始向公司的一个女孩示爱,有一天晚上约她去酒吧坐了一会儿,在昏暗的灯光底下,我壮胆拿起了她的手,贴在嘴唇上吻了一下。我不敢做别的,怕万一闹大了,收不了场。我对阿姐那边还残留最后一点希望,那就是也许这一切不是真的,仅仅是我的猜忌。为什么不是呢,她又没向我承认过。可是那天晚上回家后,她竟然说要跟我聊聊。
    聊什么呢?我换了衣服坐到椅子上。她说,到这儿来,拍拍床铺示意我躺到她身边,又起身把床头灯调到一个合适的亮度上,然后躺下来微笑着看我,用手指弹弹我的脑门,说,我们是不是朋友?
    我说是。
    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别的,是吗?
    我点点头。
    那好,她笑道,这我就放心了。她俯身抱住我说,记住,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准生气,因为首先,她顿了一下说,这是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
    后来我想,阿姐太孤单了,她沉浸在她的相思病里不能自拔,她必须找人说说话。她在广州没有朋友,惟一能聊聊心里话的人就是我了。我不太了解女人,我也不知道大部分女人在碰上这类事的时候,是不是都像她这样傻,盲目,愚昧。我只知道,要是换了男人,绝不会这样做的,何苦来?这类事隐瞒都来不及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确实喜欢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拿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我,那样子很是无辜。说真的,如果不考虑到我当时的处境,我差不多会笑起来。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确实有招数,她伤害你,可是她让你觉得她很无辜。
    她让我帮她想想办法。我没好气地说,这好办,你跟他好呗。
    可是……人家并没这个意思。一个星期过去了,要打电话早该打了。难道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误会他意思了?不会吧——想了想说,我在这方面很少出差错的。你只要看看他那天的样子——看了我一眼,突然打住了。
    她说,你还是生气了。
    我说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说了。她把手臂枕头,抬头看天花板。
    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既想听又不想听。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勾着她把话又说下去。
    你说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紧锁眉头问我,我真是搞不懂了。不过不要紧,她笑道,他要是再这样下去,再有两天,我就有本事把他忘掉。
    我说,看样子你本事还很大。
    她笑道,这有什么难?我这种人——“哼”了一声道,只是有点不甘心。
    她这人藏不住话,这方面,你完全可以认为她很天真,因为她没肝没肺。她坦诚至极。她把我当成自家人,她的弟弟,朋友,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她独独没把我当成她的恋人,而现在,这个人正躺在她身边。
    她从床头柜上摸起一面镜子,左右照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很丑?不至于吧,我觉得自己还行。自己也笑起来,拿脚钩住我的腿,说,不好意思,我太过分了。——翻身抱住我,摇我,为自己辩护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别的意思。说说又不犯法。
    看得出来,她正在为想念一个男人而忧愁,可是她喜欢这忧愁。也许她真的就要疯了,她从来没被别人这么怠慢过,她觉得屈辱。她翻身坐起,自忖地说,也许我不是真的喜欢他,我是喜欢他那股子劲。——突然悟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千万不能追他呀,谁先主动谁就完。
    我跳下床来,在地上走了几步。我今天遇上神经病了。我是立在床前宣布我的决定的:我明天搬出去住。我用手点她的脑门说,夏明雪,你欺负人。
    她说,怎么了?她笑了起来:你还是生气了。你这人特没劲,不是说好不生气的吗?我又没说要跟你分手,我说了吗?你搬出去住?你搬吧。——我还不让呢。谁说我要跟他好了?谁说啦?没准他来约我时,我劲歇了,还不去呢。我只是把这事跟你商量,说了几句过头话,
    说过头话怎么啦?因为我是女的——她说到“女的”时,特别理直气壮,仿佛女的就该被原谅,不管她做了什么。
    跟这类“女的”讲不起理来,我摆摆手转过身去。
    她重新躺下来,悠悠说道,我觉得自己挺好,只不过偶尔会动点小心思,凡是女人都会动心思。古圣贤都会犯错,更别说我。
    她和老金的约会是在两天以后。老金出差去了,回来的第二天,就约了她。我目睹着阿姐是怎样度过这短暂而幸福的二十天的,这期间他们又见过几次面。我突然发现,阿姐在老金面前的表现,和在我面前完全不同。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清白,美好,庄重。而且她很正常。
    我不是说,她对我就不正常,只是她一向无厘头惯了的,插科打诨,赖皮赖脸,很少有庄重的时候。
    老金是单身,一个地道的黄金王老五,他年纪不小了,遇上这么一个女人,是有往深处发展的意思的。那么她呢,一天天地处下去,到底会怎样,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方面她并没有计划,她只是一味地欢喜,赴他约会,吃吃饭,聊聊天,十指交叉坐在他对面,让自己落进他的眼睛里,就已够了。
    她并没想诈他钱,诈也不是这么一个诈法。这只是她的一场恋爱,她想好好去善待。他挑起了她身上被掩埋很久的一根神经,那就是爱,向上,向善。她已经久违了,没有哪个男人能带给她这个东西,包括那个少年。他太小,没有力量,无法左右她。
    老金并没向她求婚,可是话里话外都有这层意思了。他说,他希望选择杭州作为栖居之地,在西湖边买幢房子,喝喝龙井茶,闻闻桂花香——你喜欢哪儿?他问阿姐。
    阿姐说是广州。
    那更容易了,老金笑道,连房子也不用买了。他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因为爱她,他很谨慎。他们的交往变得很像绅士和淑女的交往,他替她开门,拉椅子,夹菜。这些我都
    看到了。没错,我确实跟踪他们来着。那段时间我把工作给辞了,每天躲在家门口的小花园里,阿姐出门了,我也便出门了。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有一天我看见他隔着饭桌拿起她的手时,非常奇怪,我并没有吃醋。我只是看着他们,隔着窗玻璃,一条街道,许多行人从我面前走过。我想我有点伤感。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哭了,也许没有。我已经不太会哭了,跟了她两年,她教会我很多事情,包括爱情。
    她说过,男女相互吸引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剩下来的只有别的。
    她说的对极了,我们的爱情已经结束了。不是因为老金,而是在老金出现以前……很多很多天以前。曾几何时,我们的相处只是缘于惯性的牵引。是呵,我们相处得不错,很融洽,彼此很牵挂。我们也常做爱,且对彼此都很满意。可是曾几何时,我们之间再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互相凝视着,仅仅是凝视着,身体也会发抖。
    他们看上去美妙极了。饭店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很少,有一个服务生端着白盘子走过来。爱情就像迷幻药,阿姐知道它是迷幻药,知道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有一天就像两年前她偶遇的那个少年一样,会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可是她不在乎,她微笑着就像喝可乐似的把它喝了下去。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被一个可爱的男子追求,被他照顾。有一瞬间,她竟也有过疯狂的想法,那就是回北京离婚,嫁给他,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住在海边的一幢洋房里,牵着狗,开自己的车,跟他生很多孩子。闲时,在家里招待很多客人。他只比她大两岁,看着他,她就会想起单小田,她哥哥,还有马三……很久远的一段时光,就像梦。
    看见她眼里汪着泪水,他倒也不奇怪,只是沉默了很久,末了说道,好了,咱们换个话题吧。他也很伤感,那是他的青春年代,一路轻快地就走过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回忆起来竟如此沉重。
    那么就嫁给他吧,把从前的一切凭空抹去。他不会知道,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诈骗犯。她二十八岁了,这个年龄正是他能接受的做妻子的年龄。她看上去那么年轻,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长得美,她的名字叫做章映璋。
    在我跟踪阿姐的时候,有一个想法渐渐形成,那就是我得考虑离开广州了。我应该回南京,随父亲一起生活。这个决定看起来晚了些,可是不要紧,一切还来得及。我才十八岁,做一切都来得及。我父亲会原谅我的,当他知道我和一个女人的恋情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需要父亲,无论如何,我想见见他,和他谈谈。现在的我不是两年前的我,经过一个女人之手,他被打造得冷静而成熟。他十八岁了,可是听他的谈话就像二十八岁。他身上血液的流速渐渐缓慢了下来。阿姐也曾说过,一个人不能没有父亲。这话他懂,现在他需要去做。他做不是为得到他的接济,收容,安慰,而是为和他生活在一起,看见他,爱他,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这爱是如此强烈,几乎相似于一场男女之情。因为阿姐说过,亲情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情,它们的质是等同的。一个炽热,一个久远,表达不同罢了。
    我并没有跟阿姐道别,走的时候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我回南京了,此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我想阿姐会懂得,我离开不是因为失恋。我不认为自己是失恋。诚然我受了点伤害,我失望过,痛苦过,发过脾气,平心而论,这不全是为了阿姐,而是当我意识到我在和一个男人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我生气了。
    我也吃过醋。有一天当着她的面,我拿拳头打过墙壁直到出血,因为我不能打她。这事发生在那天晚上谈心之前。是从那次谈心开始,我平静了。我懂得有这样一类女人,她需要爱情,可是她可爱至极。
    底下我要说的是,我和阿姐并没有结束。我和父亲也没能重归于好。我确实回到了南京,一切如我计划,只是走的时候带上了阿姐。很多年后,我也只能把它归结为缘分,就像很多人都乐意去说的,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第三部那天晚上我哭了

    我提前两个小时到广州站,在附近转了一圈,买了些水果。当我回到候车大厅的时候,听到广播在找人。让我“听到广播后,请到民警值班室来一趟,你的姐姐在等你”。这话我连听了三遍,当我起身的时候,眼泪已汪在眼里。
    我要去见她。我这才知道,我竟还仍爱她。
    她站在值班室门口,看见我时,坐下来哭了。我把她拉起来,谢了民警,拖着她就走。她抱住我痛哭,撕扯我的头发,咬我。
    我退了票,跟着她又回去了。她说她要跟我一起走,只是行李还没来及整理,银行又下班了,钱也没法取。她说她爱我,让我原谅她。如果不是这一次,她不知道她是爱我的,现在知道了。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一切全招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她说,他拉过我的手,此外,还亲过我的额头。
    我说,还有呢?
    她不好意思了,嗫嚅道,还碰过我的嘴唇。有一天下午坐在草坪上,我躺下来,他俯身看我,我就起来了。
    我咬牙笑道,就这些?
    她说,就这些,此外再没有了。
    我说我相信。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抽泣道,你怎么会相信?
    我说我全见了,一幕也不拉。她愣了一下,这才抱住我又是哭又是笑。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这种时候,没有比这件事更能解决问题了,真的很不同。那感觉就如同是两年前,我们刚相爱时最初的几次身体接触。
    我不知道阿姐的这次走神(这是她的原话),是否影响了我们的感情。也许,我可以骗自己说,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我确实不去想它了。我要的是一个女人,和她在一起,把她从别人的手掌里重新夺回来。这就是解释。
    我不太满意这解释。有时我疑惑,我最想得到的并不是阿姐这个人,而是我的尊严。一想到这一点,我会暗自得意。很多年后,我也不去想爱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不做类似的总结。太让人颓唐。
    总之,阿姐对老金确实动过心,不能说这是假的。她曾起念要送他一样礼物,比如领带,西服诸如此类,还没来得及送,因为觉得时间尚早,不妥当。这在她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举动,
    表示她在爱一个男人。当她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不但不从他身上拿钱,反而愿意倒贴。
    事后,她常颇缅怀这段短暂的恋情,她说,是你把它给毁了。
    是呵,这是注定要早夭的一段爱情,因为她不能嫁给他。一旦有一天她意识到,她将用章映璋这个名字生活一辈子,她会发疯的。她没有做阔太太的命,因为她的本名叫夏明雪,一个女骗子,北京某城区派出所里也许早已挂上号了的。
    阿姐和我谈分手,是在回南京一个多星期以后。我们住在夫子庙附近的一家旅店里,晚上,我带她去秦淮河畔走走。告诉她,这是我念小学时的必经之路。南京有我太熟悉的记忆,到处都是。新街口,鼓楼,梧桐树,满耳的乡音。有时我会站下来发呆,阳光照在身上就像虱子在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常常地沉默。
    阿姐说,你应该回到从前的生活圈子里去,你爱它。我听得出她的腔调很酸楚。她说,我毁了一个孩子。
    她支持我和父亲恢复关系,给我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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