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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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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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总是这样,她说话是没有逻辑的,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通,她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也许,这件事于她很重要,她总是想起它。她说,你是个不幸的孩子。她拿眼睛看着我,把我拉进她的怀里,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又是吹,又是揉。
    她有时极像个孩子,她思维紊乱,满脑子胡思乱想,想哪便说哪。
    你不要指望她会跟你探讨问题,她不会的。她的兴趣不会在一个话题上停留太长,如果你想跟她争论,你说了很多,关于人生啦,理想啦,她看着你,听着,偶尔点点头。可是她突然说了一句话,就能把你击垮。她会说,你脚有38码吗?明天去给你买双凉鞋吧。她把脚伸出来,放在我的脚边验了验,捅了我一下说,你继续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她根本就没在听。她也不感兴趣,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我能够理解,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她对于大而空的话题持有本能的反感。也许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喜欢和人畅谈理想。她抱着膝,穿着布衫布裙,坐在夏日的星空底下,她的眼睛睁着,一眨一眨的,亮晶晶的。她听到夏虫的啁啾了吗?也许,她听到了自己匀称的呼吸声,点点滴滴的,像年轻的话语,消失在很多年前的夜里。
    她一定觉得很愉快,然而现在想来,它就像一个讽刺。对于她,它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心服口服。
    她说,我没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吃喝玩乐,这难道错了吗?我又没碍着谁,我养活我自己,还有一家子人,三姑六婆,我有时简直崇拜自己。
    她说着笑了起来,那一刻,她一定觉得很惬意。是呵,她好吃懒做,挥金如土,她养活她自己,这难道错了吗?她“工作”着,并觉得舒服,她没有一点委屈,也从不抱怨。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她无怨无悔。
    她说,人生不是谈出来的……这么说的时候,她点了点我的膝盖,努努嘴,示意我去把电扇打开。我不说话,坐在墙角抽烟。
    她笑道,你这人真懒。她起身,径自打开电扇,提着衣领让风吹进身体里,她掉头对我说,
    你也吹吹。
    我摇摇头。她说,你到底吹不吹?
    我说不吹。
    她笑道,那好,你要是不吹,我们就做爱,你看着办吧。
    我笑了起来。她总是这样,她说话是无厘头的,她无耻,可是她很可爱。她不是真的无耻,即便在那个夏日,我们也不总是荒淫无度,我是说,我们也交谈。
    交谈是重要的。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交谈,也乐于倾听。
    她说,你错了,我和男人是不交谈的。我讨厌交谈,对他们,我没有耐心。
    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不喜欢说话,所有的废话在我年轻时,都被说滥了,说臭了。所以现在就不说了,免得现眼打嘴。而且,我年轻时有很多困惑,现在没了,现在我很明朗,知道
    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一清二楚。
    我笑道,你和男人不交谈,那干什么?
    她说,我骗他们。她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出来,笑道,你知道,这是我的职业。我骗术高明,骗男人一骗一个准,以后我要带你见识一下。
    她坐到我身边,把睡裙撩开,看了看自己修长的腿形,发出满意的叹息声。她说,你好像无动于衷。
    我笑道,你什么意思?
    她说,我在勾引你,你怎么就没发现?你是木头啊?我教你那么多天,也没教出个样子来,我真失败。
    我又笑了,这女人是尤物,她让人无可奈何。你辨不得她的真假,她任性,天真,她也世故。她在你面前撒娇,她不是小女孩的撒娇,那样就没意思了。她是个成年女人,她有她的一
    套撒娇术,做起来舒服流畅。她自己也很满意,简直叹为观止。她说,我是不是很有能耐?我这个度把握得不错吧?
    我简直心急如焚,看着她的样子,我承认自己欲火难耐。十六年前,我还是个小猴崽子,仅有的一点性经验是从她那儿得到的。十六年前,我有过旺盛的身体,年轻,新鲜,什么都是第一次。
    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夏日,我的欲念每天都在膨胀,我的身体格外地有力,滋滋地冒出汗珠来。我如痴如醉地爱一个女人,为她沉迷,也为她欣赏。她常常说,我的男孩长大了,成熟了,变得有魅力了。是呵,我的思想正在沉淀,我越来越坚定,变得有判断力,我思路清晰,并明智。
    我想说,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个夏日已经足够了。成长并不是件艰难的事,似乎也不漫长。
    一个夏日,我就可以速成。我静观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嬉笑怒骂,我微笑着,并宽容。我懂得欣赏女人了,现在,我可以把她视为孩子了。
    我听着她的话语,简单的一句话,也会在我身上留下烙印。我知道,有些话是不可以谈的,因为太幼稚,不能容忍。有些话是可以谈的,虽然也幼稚,可那是成人的幼稚,是幽默。我和她已经心照不宣了,我们彼此懂得了默契。
    在那间屋子里,我和她做爱。整整一个夏日,在那间屋子里,我已长大成人。
    我把她按在地板上,一下子跃到她的身上,我照着她的脸说,你敢撩拨我。她哧哧地笑着,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喜欢我,她喜欢之极。她说,对你是不一样的。我敢对所有男人使坏,可是对你……她摇摇头,笑了。
    我掀开她的衣服,吻她,我压紧她。做爱让我如此亢奋,心旷神怡。我把一切都给了她,我一生中的十六岁,身体,情爱,汗水,那青春饱满的年华……我亲爱的女人,她在勾引我。
    她勾引我,不全是为了欲念,她无聊,单纯,喜笑颜开,她想逗我玩。
    她抱住我的身体,她喜欢做爱,她说,做爱是为了取乐。可这时候,她又告诉我,做爱是为了爱。
    她喜欢和我交谈。她说,从来没有过的,我对听一个人讲话如此感兴趣,你是个例外。她关心我的身世,我童年的事情,我的爷爷奶奶,我在南京的生活,和朱二的那段浪荡史,我的父亲和继母。
    她常常问起。我说,不都跟你说了吗?她说,不一样的。每次你进入的角度不同,我看到的事情就不一样。我想了解真相。
    我说,真相就在这里,我恨我的从前,可是我对它们充满了感情。
    她说这是对的,你再重新讲一遍,你会发现,这次讲的和上次讲的有不同。大致是一样的,可还是略微有区别。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你并没有撒谎……但这区别是存在的,这不是你的错。
    很多年前,我并不能理解她的话,现在理解了。现在,我的理解是,这女人在教我看事物复杂的眼光。我们站在某个地方,自说自话,我们以为看见了全貌,其实错,那只是一个侧面。也许事物本没有真相,那是一个无止境的探索过程。人世就像一个谜,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猜中的是谜底,其实错,人世没有谜底。
    人世在跟我们开玩笑。


第二部我们会分开

    她大约也意识到,她这一生就像一个玩笑,既然是玩笑,她就要开下去,开到底。她比谁都荒唐,放纵,不负责任。她是不负责任的,可是她充满了感情,对很多细微的事情,对我,对人生的拐弯处,她很好奇。
    她说,真奇怪,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我对一切都不在乎。可是有些事情——她皱着眉头笑了:我觉得它很神秘,我只有敬重。
    她抚着我的头说,我的孩子……她上下打量我,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走过来了,她说,这其中有艰难和险恶,难以猝防,可是走过来了,慢慢地长大,表面上看不出来,可是内心有很多变化,人心真是辽阔呵。
    她很少发这样的感慨,那天,她大约有些感同身受。她伤感之极。她抱着我,竟然流了泪。
    我为她擦去眼泪。
    她说,你别管我,我今天有点不正常,我太郁闷,哭一会儿就好了。
    她叫我不幸的孩子。她沉浸到某种伤怀的情绪里去了。她常常是伤怀的,也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情会突然冷却下来,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在一瞬间里会变得清冷,忧郁。
    她常常看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搂着我的头,把鼻尖对准我的鼻尖,我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她就这样看着我,即便夏日炎炎,肉体在狂欢,可是当她静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神软弱而慈悲,就像圣母。
    她也意识到了,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同情心太泛滥了,你总得给我点机会,让我把它发泄出来吧。
    我也笑。
    她说,我知道自己是无聊的,这没任何用处,而且你也不需要。
    我说我需要。在她大而无当的悲悯心的笼罩下,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时候,我不想做男人,我做不起来的。
    她总是很害羞,为自己竟有博大、光辉的母性,这听起来确实像个讽刺。她一直感到很奇怪,她这样的女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而且,只要条件允许,她笑道,她指望普天下所有男人都认她这个母亲。
    她说,我没有儿子,我把所有男人都当做儿子。
    我说,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一方面爱他们,一方面也骗他们。
    她笑道,这是两码事。骗是难免的,骗他们的同时,我也同情。
    我笑道,你倒是分得很清楚,做起来也毫不手软。
    她说是的。男人就像孩子,她把他们已看到骨子里了。遇到她这样的女人,他们是幸还是不幸呢?她想了一下,最终没想出来,抿了抿嘴唇,笑了。
    她把我搂在怀里,亲我,向我耳朵里吹着热的风。她说她爱我,爱得发狂,爱得愚笨,失去了幻想。她不能解释,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不是好征兆。
    她知道我缺少爱,她说她要把这十六年来,我所缺少的东西都还给我。由她来还,她要替我的父母来还这笔账。她看着我,眼神坚定,充满了勃勃雄心。——她又是软弱的:一切已经太迟了,什么都补不回来了。她说,我没这个能力,孩子你知道,我没有能力。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里会含着泪水。
    我没指望爱会补回我什么,我只是单纯地爱她,我的爱仓促、穷凶极恶,越来越急迫。我要的很多,我贪婪之极。每当我伏在她的身上,我总嫌不够。这太阳一样的爱情让我如此凄冷。一个饥饿的孩子,饿了十六年,饿惯了,神经趋于麻钝。他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从前的事,他差不多已经忘了。
    谁能承望呢?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会遇见这么一个女人,她带给我爱情,那是远比爱情更丰盛的晚餐,笙歌燕舞,温柔富贵。我吃着……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一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来不及地吃,拼命地吃。样子很凶残。
    吃饱了,便开始哭,我觉得委屈。从前的一切回来了,我开始觉得疼痛。疼痛就像阵雨,在那个夏日时常袭击我。我潦倒,背运,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没有亲人,我像站在荒野里,浑身冰冷,四处够不着人,能够着的就是她了。而她抱着我,她也够着我了。
    她说,你也看到了,爱是没用的。它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的眼泪淌下来了,坐在墙角,拿手擤鼻涕。她说,事情变坏了,不是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变贪婪了,对于人世,我开始奢望。我的情感慢慢复苏,欲念变得具体而繁杂,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勇敢了,能够直面往事,回忆如虫豸蠢蠢欲动,它是疼的,鲜活的,备受煎熬的。我看着淤血的疮口,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法抚平它。我哭了,简直无聊。
    她叫我脆弱的孩子,她说她需要我。
    我点点头。
    她说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来得更为迫切。
    我问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笑了。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她并不是爱我。
    用爱是不准确的,她说。是比爱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说是需要。需要更朴素一些。可是需要也不准确,或者说是关怀和疼爱,而不仅仅是爱情。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可是见了我以后,
    这想法又改变了。
    她说她爱我,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那她怀疑什么呢?她低头想了一下说,她怀疑她爱我,是为了取暖。
    当然了,她又笑道,男女之爱都是为了取暖,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不能肯定的是,为什么遇见我以后,她发现自己迫切地需要取暖。这是为什么呢?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取暖对象,她说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她的问题。
    我和你一样是冷的,她说。遇见你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很寒冷,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孩子,也很寒冷,我们都需要取暖,我们正好碰上了。
    我说,两个寒冷的人能取暖吗?
    她摇摇头。隔了一会儿她说,也许……两个寒冷的人是需要取暖的。
    她对我的身世很着迷,总是再三问起。我说了,她认真地听着,一改平时胡搅蛮缠的态度,她变得安静,端庄,仿佛沉浸在往事里。只偶尔,她会打断我,问某些细节的问题,或者做一些点评。她说,是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的方向变了,你开始转弯了,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不能控制。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她自嘲地笑起来,几个小屁孩一起玩闹,虽然死的死,伤的伤,可是比起遇见我,那算不了什么。
    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不在乎,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的一生已经坏了,跟着她,还将坏下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来的就来吧,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在此等候,我心静如水。我爱她,为她堕落,为她粉身碎骨……一个人已准备粉身碎骨了,那他还怕什么呢?
    可是她感到害怕。她说她不想毁了我,这是难免的,跟着她,我难免会有改变。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些改变……所以,她有些惴惴不安。有时她是自信的,到了她这个年纪,她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她得小心翼翼才是。
    有一次,她问起我的父亲。她说她要跟我谈谈父亲,我问为什么,她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神秘的感情,你以后得去深究它。
    我点点头。
    她说,对个人来说,世界上只有几个人是与自己相关的,父母,子女,只这几个人,别的都是不相干的。我和你也是不相干的。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哪怕爱到生死相许,我对你的影响已深入骨髓,可是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分开了,就是不相干的。
    我说我现在还没想到这个问题,关于分不分开,我们才开始,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说分开是难免的,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永常的爱情,只有永常的亲情。
    我感到很茫然。我告诉她,我父亲曾扬言要杀我,那年我十二岁,念小学五年级,身材很瘦
    小。他举着刀,隔着一张饭桌,站在我面前。那是夏日的正午,天很热,能听见知了在叫,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我站着,我当时吓坏了,他也吓坏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确实吓坏了。他面色惨白,就像死人一样。
    有很长时间,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睁眼看着对方,空气非常安静。脑子里嗡嗡一片响,偶尔能听到屋外庞大的蝉声。我说,那时我很像一具尸体,真的呆掉了,也不晓得害怕。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窒息了。悄无声息的,突然一下,就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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