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你喜欢折磨男人吗?
她说,喜欢。年轻时受男人折磨,现在反过来了。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折磨男人,他反过来就会折磨你。可是对你是不一样的。——她拉住我的手说,我总觉得我是爱你的,
就像母亲爱她的孩子。
我不说话了。我不喜欢她总是提起母亲,我缺少母爱,可这不是她能给予的。她给予我的东西,要比母爱多得多。它们是不可替代的。况且,我也不是孩子,我是男人。
她笑道,是了,我又说错了。对不起得很,小家伙,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她总是这样居高临下,她以长者自居,我生气了。我告诉她,我不想去学画了。我觉得索然无味。
她说,你觉得什么不是索然无味的?
我笑道,做爱。我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嘴唇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我爱你,我想抽出时间来……
她拿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她说,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我问什么。
她说,我不应该爱你,我在你身上枉费了很多心血。
我嗫嚅着说,我只是想爱她,我现在做任何事都魂不守舍,我上课总是走神,听不进一句话,既然是这样,又何苦要走形式呢?
她大声地说,不是的。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她开始骂我,你成心想让我心不安。你知道我是个坏女人,你想跟我一起学坏,你想让我心不安。
她生气了。她的姿态就像一个家长,我也不高兴了。她不是我的家长,她明明知道她是什么,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得有女朋友的样子。我喜欢她上街时挎着我的胳膊,我喜欢她穿平跟鞋,这样我们就齐肩高了。我喜欢她把头倚在我的身上,就那么一瞬,也许她是有意的,开开玩笑,逗我高兴。
总之,做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把她认做情人。我说,你是我的情人。她笑了笑,我看得出来,她是强忍住笑的。这让我特别恼火,我觉得丢面子。
我要的是平等的感觉,偶尔她会给我这种感觉,她给过的。可是现在,她像个家长。
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的不是学画,不是做她的儿子,我需要做一个男人。我喜欢做男人的感觉。她知道的,可是她不想给予。
我想做爱,她拒绝了。她让我尝到了身体的好处,可是现在她断然拒绝。她说,如果你不去学画,我们就一刀两断,你永远也别想沾我的身体。
她说,我说的是真话,不信你可以试试看。我离得开任何男人,不管是不是爱他。
她铁青着脸,我尝试着捅捅她的手肘,她看着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跟你生气,我不生气。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应该学画。我不想改变你,我也许会改变很多男人,但是对你,我不想改变。这是我们相处的一个原则,你是怎么走进这扇门的,就应该怎样出去。
我点点头说,我答应,我学画就是了。
她说,还要学好。我希望你能考上附中,再考中央美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但我希望你是。我希望你的道路,并不因为遇见我而改变。
就是这样,起初我是为理想而学画,现在则是为她的身体而学画。我想说,这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都给过我无穷的动力。
第二部1986年夏天
1986年夏天,我精力充沛,神采飞扬,我的身体就像凭空长出了翅膀,我周旋于学校和两个家庭之间,丝毫不觉得疲倦。我的画技得到了长足的进展,我在恋爱,我的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只在晚上,我回到我的监护人家里过宿,这简直让我难以容忍。我是说,他的家不再是新鲜可爱了。娴娴视我如陌路,再说我也很少见到她。两个中年夫妻坐在吊扇底下看连续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侧头看座钟。——他们在等我回家。
我总是很晚回家。我舍不得离开阿姐,每次分别时,简直要了我们的命。有时是她赶我走,我不走。有时我要走,她却抱住我。她说,留在这儿吧,啊?就一个晚上。她看着我,亲我,把身体缠着我。
这真要了我的命。这女人简直像个孩子,她哀求你,天真烂漫,柔情似水。她把你视为男人,她需要你……我的心都碎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年我十六岁,刚刚有了性生活,原有的生活于我已经不再新鲜了。我是说,我想和她同居。我想每时每刻看见她,躺在她的身边。没有她的陪伴,漫漫长夜,我备受煎熬。我总是睡不着觉,想她想得四肢发麻,想她想得口干舌燥。我想抱着她入眠,夜里听到她磨牙的声音,翻一个身,就能够到她的身体……我和我的监护人曾谈过一次,我说在学校附近看到了一处房子,价格很公道,已经谈妥了。
我的意思是,我想搬出去住,一来上学方便,二来呢,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张伯伯笑道,你父亲什么意思?
我说,怕太麻烦你们。来之前就嘱咐好的,说先是在这里安顿一下,等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在南京,我也住过校,那时我们家搬迁,暂时没房子住。我自理能力没问题的。
张伯母笑道,老戴还存这个心。
我笑道,也不是这个意思。再说天也热了,我在家,娴娴洗澡什么的也不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夫妇俩也不再坚持了。只是说,那再跟你父亲通个气,改天我们再去看看你的房子。
我知道父亲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并不关心我,他给我生活费,为我打点一切,所尽的不过是一份责任。他有这个责任,他要做到“钱”至意尽,我的一切与他并不相干。
就这样,七月的一个星期三下午,我搬来和阿姐同居。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不过是形同虚设,我很少回到那里。自此两年,我和我心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和她成双捉对,走南闯北,再也未分开过。
我的异质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是从这里,我开始下滑。我和她一起堕落,比翼双飞。整整两年,我能感觉到堕落所带来的快感和痛感。身体是轻的,精神很空虚。可因为在爱着,我永不言悔。
整整一个夏天,我和她呆在一起。除了上午的两堂美术课外,我很少出门。我们总是躺在床上,天热,穿背心和裤衩都是多余的。
我们在夏日的正午做爱,阳光从竹窗帘外照进来,一横条一横条地打在地板上,有种郁郁森森的感觉。窗外能听到市声。电焊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在喊着,陈建国,陈建国。哎,人哪去了?一户人家在放流行歌曲,苏小明的《幸福不是毛毛雨》,是首老歌了,
听着有种恍惚之感。
即便在做爱的时候,我也注意听这些声音,我喜欢这些声音,它让我觉得踏实。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浪漫的事情,不是烛光晚餐,不是海边漫步,是在做爱。做爱正融入到这些声音里去,它们都是人世的一部分,它们是互为背景的。
有了这样的声音,我就相信我和一个女人的存在是真实的,我和她的爱情是可以得到解释和原谅的。
是可以原谅的,每当我伏在她的身体上,偶尔歇下来的时候,侧头听窗外的声音,我的身心便温润如水。我的身体浸泡在广大的夏日里,我的眼里会含着泪水。我不是说我在哭,这时候我是不哭的。
我意识到我在爱一个女人,我才十六岁,这是夏日的1986,我和她沉浸在肉欲的欢腾里。我听着这些声音,知道自己沉浸在爱欲里。这是对的,我对自己说,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是我爱她!
我说,你听这些声音。
她侧耳听着,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我听到了蝉声,还有自行车的铃声。
她说,你看这阳光。我转过身去看地板上的阳光,我抱住她,把身体更深地陷进她的身体里。她掐住我的肩膀,越来越用力,她发出了像蝉一样的嘶鸣声。
你再也不会知道,那个夏天我曾有过多么奔放的身体,在黎明,在正午,在晚上。我的身体枝叶繁盛,密密地绽放,开出花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很少交谈。交谈是必要的,可是我们来不及交谈。
我们只说很少的话,我们互相看着,我告诉她,我爱她。她说她也是。我知道这句话是不够的。我们轻启嘴唇,只不过发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不够的。有时候,我们会就身体做一些交谈。她告诉我,做爱首先是取悦,然后才是别的,比如说,你爱一个人,你想和她做爱,但做爱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取悦。
她说,首先是自己取悦,然后才是别人的。你不要顾忌到我,我也不顾忌你,然后我们才能共同取悦。
她又说,做爱就是自由,但这自由是受约束的。比如说,针对不同的女人,你得有不同的方式,方式是很多的,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双方都很自由,有了自由,就可以抵达快感和高潮。
第二部从那时起
所以那个夏天,我们很快就摸索到了双方都很自由的方式。我知道这个女人在教我技巧,她教会我的还有很多,关于怎样做男人,关于言谈举止,人情世故,关于狡诈温良,以及善和恶。
她说,这世上没有绝对分明的善恶,这是没有的。比如说我很恶,我承认,我做过坏事,伤害过很多无辜的人,但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善的,我也很无辜,我有很多委屈。我不比别人更自私,只是活得很辛苦。我相信情感,并依赖它。看见美的东西,我会特别伤心。
她笑着看我一眼,说,你相信吗,有时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淌眼泪。
我说我相信。在这种情境下,她跟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
她笑道,你又错了。在这种情境下,我也会撒谎。你不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忠告知道吗?
我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我无法再说什么,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我只是心疼。我从来都相信她,从相爱的那刻起,我就知道她已是另一个人,她变得很真诚,充满了柔情,她不会撒谎。她老实巴交。
我说了一句话,是伏在她耳边说的,自己也没能听见。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说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我重复道,能改吗?
她笑了起来,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她的神情有些怪异,像在思索。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我的脸红了。我做了件蠢事,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我在干什么?我在劝她从良?我难过得快想哭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咦了一声,说,你怎么了?——她探头到我的脸上,不禁笑了,说,你这
人怎么回事?我又没说什么!你简直像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娘娘腔?
我把手指抵着嘴唇,那一瞬间,我觉得委屈极了。我说,我不愿意你这样生活……我的嗓子哑住了,我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不能够再说什么。我想说的还有很多,我想告诉她,我为她感到害怕,我爱她,所以常常害怕。即便这些日子在家呆着,我也时刻恐惧。我怕她会遭到报应。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遭到报应。她会毁掉的。
我想告诉她,她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的。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想娶她。
我多么想告诉她,我想娶她。我想大声地跟她说这句话,我知道她不会笑话我,她不会的。
至多,她会沉吟着微笑一下。她会侧头打量我,以一种随意的态度说,嗯,你想娶我,小家伙?那你拿什么来养活我呢?你知道,我这种女人,一般男人是养不起的。她会托着腮,朝我耮耮眼睛。她会的。
或者呢,她会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当真想娶我吧?你是想救我。我知道你的,你想当救世主。这样可不好——她会一把搂住我,把手塞进我的衣颈里,轻轻挠我一下,说,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喜欢你像个孩子,活泼可爱一些,上进一些。唔,是这样——她把手伸进我的腋下,我一下子笑着跳起来。
她正色说道,唔,就是这样子,这样才好。
她会这样的,肯定会。她这样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不会跟你多谈的。她不会认真。有时候她是认真的,她会跟你说起她的身世,她会生气,发怒。她发怒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
可这时候,她把你当做孩子。
我不能说出那句话。
很多天前,她就告诉我,她跟她丈夫是不会离婚的。她摇摇头,再次说,肯定不会。我问为什么不会。她说,他是个好人,我已经害了很多好人,不能再害他了。
我说,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在害他么?
她说,我知道。但我只能这样。我是个没有将来的人,我和任何一个男人是没有前途的,虽然和他也没有前途,但我只能这样。
我不再说什么了,只有沉默。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说出那句话,我要娶她。我要击溃她的诺言,总有一天,我要拆散她的家庭。我缺的就是时间,再等两年吧,我十八岁了,个子长高了,有了公民权,更加自信了,我就可以娶她。那时我是个自食其力的男人,我要养她,和她生个孩子——我要改变她。我要给她富足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我要她做个贤妇,一个守法的公民。
我会的。
她在墙角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也坐下了。隔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半支烟的工夫,她才说,怎么跟你说呢?——她咬了咬嘴唇,夹着烟的那只手抵住额头半天,又说,你知道,一个人走上这条道,是不容易回来的,除非有大变故。
我问,这大变故是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说,公安局有你的名号吗?
她说不知道。这么说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笑了。她的笑里有窘迫和调皮,我看得出来,她是窘迫和调皮的。她常常是这样,说了几句正经话,就会发出这样孩子气的笑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看上去很开朗,乐不可支的样子。她简直是个乐天派。
她说,没准,也许早就挂上号了,管它呢,是不是?用你们南京话说,烦不了的。她弹了一下烟灰,看了我一眼,又笑了。
第二部不是好征兆
就从这时起,我们开始了交谈。一开始,只是杂乱无章的,她会问我一些以前的事,比如朱二啦,陈小婴啦。有一次,她也顺便提起了娴娴。她说,你爱她吗?我笑道,谈不上吧。她说,你再想想看,假设不是我,你会爱她吗?
我想了一下,觉得很难回答。这真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她“哎”了一声说,你说是她漂亮还是陈小婴漂亮?
她尽提这种无聊的话题,这就是女人么?我当时想,如果这就是女人的话,那这类物种可真是难缠。我说,你让我怎么说,这怎么能比较?就像一只鸡和一只鸭——她说,一只鸡和一只鸭怎么就不能比了?
我笑道,你最漂亮,行了吧?
她说,我嘛,也就一般。我只是很好奇,我曾有过两个情敌。不过最终我赢了,唔,这感觉很不错。她满意地笑了,倚着墙角,把腿伸过来,脚放在我的膝盖上。闲适之极。
每逢这时,我便笑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纠缠你,喋喋不休,说一些只有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可是正笑谈间,她也会脸色一转,把手扶住下颏儿说,你是我的苦命娃。
她总是这样,她说话是没有逻辑的,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通,她便突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