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已经安慰他的百姓,也将怜悯他困苦的人民。”教父抚摸着我的头,他微笑。有不太强烈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投射下来,地上有淡淡的斑点。“孩子,耶和华的子民会幸福的。”他说。
我看到景绣已经在椅子上睡着,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感动。在这个学校,大概没有人会像她一样逃课回寝室看我,并陪我到教室来做在她看来乏味无比的祷告。和她比起来,那些千篇一律的微笑是那么地虚伪和苍白。
“景绣。”
“恩?”她睁开眼,“哦,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们回寝室吧。”
“好。”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但是心情已不似刚才一般沉重。上帝听到了我的忏悔与祷告吗?他会怜悯我,宽恕我吗?和景绣走在一起,我感到在伤害之后前所未有的安心。景绣,你知道吗?看着你那样坚强,我就变得很勇敢。我会永远记得,那个教会我长大的女孩子。
“祷告之后是不是觉得很平静?”
“恩。可是想到自己一直的愿望就那样毁灭了,还是忍不住难过。”
“会好起来的。”
长大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这句话,已经变得那么苍白了。已经不能再让我相信。
回到寝室,于果和欣姿看到我和景绣一起,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抬起头对我微笑。她们的眼里充满了鄙夷。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已经厌倦了那豪无温度的微笑。对不起,我最终不能成为一个优雅的女子。
肚子在隐隐地疼。它在提醒我,我已经成为一个大人了。想的袄这里,我骄傲地直起了背。
我最终给哥哥回了一封无比平淡的信。说了上海的天气,说了钢琴,说了我种的茉莉。只是没有说我很想念他,很想知道他现在长成了怎样的少年。我不敢,也不能。我要控制住那些已经蔓延得很广泛的情愫。它们已经覆盖我那么久。现在要连根拔起,我很痛,血肉模糊,真的很痛.
我的钢琴;你的大提琴
“景绣,给我一支烟吧。”我已经渐渐地喜欢上那些纯白的,迅速燃烧的香烟。它们在我的手上燃烧。那些如小时候熏制腊肉一般的味道就那样钻进我的肺里了。它们让那些记忆变得清晰,可是第一次抽烟的那种晕眩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淡,我越来越熟悉了香烟的味道。渐渐地,不再对我的肺有一点点内疚。它们,已经难过得麻木了吧?
哥哥的回信过了很久才收到。这一次,他给我一张照片,他站在故宫门口,神色漠然。眼睛并不像一般人照相那样看着镜头。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他穿着简单的衬衣,那样随意地站着,他的后面,就是那令他无比热爱的紫禁城吗?虽然他满脸落拓的表情,照黑白的照片,可是我依然觉得他是干净的,世界是五彩的。我拼命割舍的情感,又变得那样浓烈。站在他身后,一定是很安全很安全的吧?可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可以跟随一生的这个人,他是我的哥哥呢?他是我的哥哥啊!这是不是一个注定的悲剧?
“景绣,我又收到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异常依赖她。
“你要坚持啊。”
“你看,他已经长大了。”我给她照片。你看,他真的已经长大了。
“小妍,你是不是很难过?”
“是的,景绣,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我很难过。”
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迫不及待地点燃。我吸得太猛,喉咙有一点疼。是不是可以将心里的疼痛转移到喉咙?我一直吸进那些气体,我觉得心里很空,我需要一点东西来填充它,我想象它们钻进我身体里各个细小的缝隙,充满我的整个身体。
“我们去看排练吧。”
“什么排练?”
“每年平安夜学校都要开一个音乐晚会。最近小礼堂常常在排练,去看看吧。”
“好。”
离小礼堂还有一段路,就音乐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音乐声,带着浓浓的忧伤,突然让我那样疼痛。那音乐低沉地弥散开,周围全是忧伤的空气。
“这是什么声音?”我问。
“是大提琴。”
大提琴怎么会有这样可以轻易进入我心里的声音,就像第一次见到钢琴一样。礼堂周围种着绿色的植物,有爬山虎层层叠叠地覆盖小来,瓷砖的颜色是红白相间,大提琴的声音飘荡着,美仑美奂。
那样的声音,指引着我,走进了礼堂。我看到一个男孩,剪很短的头发,他的面前,就是大提琴吧?他就这样,拉出了大提琴忧伤低沉的声音吗?我沉浸在它的音乐里,像是一个仙境。而大提琴的声音嘎然而止,那些音符却依然在我头脑中延续着,一直,延续着……
“好听吗?”他似乎并不惊讶我们的突然出现,“肯定很好听吧?”他是那么骄傲啊!漠然的神情让我想到照片上的哥哥,他的声音像所有高年级的男孩子一样略带沙哑。
“那有什么,她还会弹钢琴呢。”景绣指着我。
“那边有琴。”他说。
“小妍,去弹吧。”
我看着那架棕色的钢琴,有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它静静地呆在礼堂的角落,它那么安静,可是它的吸引却是那么强大,我忘记了别人的存在,我坐到它面前,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黑白的琴键。我的手指一用力,那音符便弹奏出来。那些,给我快乐忧伤的音乐,一直流淌。我爱上自己弹奏的音符。
一阵低沉忧伤的音乐突然穿插近来,连带着我钢琴的音乐,一起变得哀怨。是大提琴的声音吧?它的穿插那么和谐,没有一丝的突兀个硬朗,它和钢琴的配合天衣无缝。空气中的忧伤越来越浓,它们纠结在一起,似乎再也无法融化,无法分开。那么多的忧伤汇集在一起,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我的眼泪忍不住流落下来,它们总是这样,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它们,只能任由它们越来越放肆,开始不分时间场合地涌出来。就像现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于是,又开始六类了。我开始,喜欢上痛苦之后的感觉。我开始,依赖我的眼泪。
这些音符是不是可以这样无限漫长地延续下去?
让我的眼泪一直这样流,让我看到我的体内究竟积蓄了多少水?
过了今天,我的钢琴就再没有机会和大提琴合奏了吧?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琴键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已经没有别的曲可以弹奏了。我转过头看到那个男孩,他抱着他的琴,像抱着自己深爱的情人。
“我们合作吧。”
“合作什么?”
“晚会上,我们合奏,就像刚才一样。”
“景绣?”我总是要询问她。
“可以的,小妍。”
“恩。”我那么依赖她。
“我是叶宇安。”他的语气依然平静。
“景绣。”
“柯小妍。”
“我好象比你们大三届吧。”
大三届?应该和我哥哥一样吧?我看着他漠然的神情,我们真的要一起合奏吗?
讨好自己
我开始有了正当的理由逃课。我喜欢那个覆盖在爬山虎下的小礼堂。已经是深秋,原本碧绿繁盛的叶已经枯萎。有的地方已经脱落,剩下蔓延的枯藤,一片荒凉的景象。
叶宇安总是比我提前到达礼堂,我在一段路外就会听到他的大提琴的声音,然后就会很安心。走到门口就看到他坐在一个角落,抱着他的琴。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会抬起头,然后站起来,等我坐到钢琴前,他会坐在我左边靠后一点的位置。不管我弹的什么音乐,他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穿插进来,形成一股和谐的共鸣。空气中立刻汇聚了所有的忧伤,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有时候景绣会突然出现,她会很安静地坐着,听我们演奏。她是我们唯一的听众。她就那样安静地听,有时候悠然地点着一支烟。在我们一段结束的时候她就鼓掌,两只手“啪啪”地拍着,拍很长时间,声音空旷地在礼堂回响,显得孤单而落寞。
“你们一定会把全校吓一跳的。”景绣激动地说。而叶宇安,依旧面无表情。
上海的十一月不算太冷,和凤凰镇比起来,应该还算温暖吧?我忍不住想象北平的天气,应该很冷了。透过礼堂的窗,我看到外面起了一阵很大的风,梧桐树叶又三三两两地飘落下来。梧桐树,好象是很容易就落叶的。
班上的同学渐渐和我疏远,寝室里于果和欣姿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夷。在他们眼里,和景绣混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人吧?景绣只是很真诚而已。
我开始主动去买烟,以前我总是向景绣要烟。因为我觉得,只要我还没有自己去买过烟,就不能完全算个抽烟的人。可是这就像小时候看不到空气里的灰尘就大口呼吸一样,其实它们都是存在的。当我恍然明白过后,我开始主动买烟,我固执地只买那种纯白的香烟。是景绣第一次给我的那种。我是个不愿意轻易改变习惯的人,不知是幸运抑或悲哀。
我怀念第一次吸烟时那种晕眩的感觉。那一次之后,再没有感受到。
抽烟的时候,我总是想流泪。有时候眼泪就真的那样滚落下来了。它们一汹涌,便再也无法控制。
我依旧每天在礼堂和叶宇安一起练琴,每天穿越长长的走廊,经过旁边已经脱落叶子的梧桐,有风冷冷地吹过。
那美仑美奂的音乐,真的是我们弹奏出来的吗?
叶宇安是个沉默的男孩子,他没有什么朋友,和我很想,但是我有景绣。而他似乎天性就是冷漠。从来不和我说多余的话。有时候,他背着大大的琴和我一起走出礼堂,他的背影既高贵又落寞。
他是个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的男孩。有时候,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就被他的沉静感染。
离平安夜越来越近,学校充满了圣诞的气氛。和叶宇安的排练出奇地顺利。我做任何一件事都从未如此顺利,但我依然对即将到来的登台充满恐惧。我一想到要在强烈的灯光下,面对台下那么多的人。我害怕,害怕自己的表现不够完美,害怕自己得不到他们的喜欢。
“你是不是很紧张?”有一天,叶宇安突然问我。
“是的,我很害怕。”
“怕什么?”
“怕那么多的人。”
“我们合奏得好听吗?”
“很好听。可是我怕他们不喜欢。你说,他们会不会不喜欢?”
“我们只要讨好自己而已。”他低下头,又开始拉琴。那低沉的声音,就这样弥散开来。
讨好自己,我们只要讨好自己。我一直担心得不到别人的喜爱,我一直想成为一个优雅高贵的女子,因为别人都喜爱这样的女子。可是我遗忘了自己,我竟然遗忘了自己,这个我最应该去讨好的人。亲爱的小妍,你快乐吗?
天气已经很冷了,凤凰镇应该又开始下雪了吧?那些雪会覆盖住灰色的街道,于是世界变得洁白,一切都那么纯净。上海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依然在严寒中挺立。
平安夜就这样不可抗拒地来了。女孩们和男孩们都穿上了高贵的礼服往大礼堂走。他们彬彬有礼地微笑,我牵着景绣的手在开始流汗,粘粘地在我们手心,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叶宇安,依旧冷漠地牵着一个温婉的女孩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去后台吧。”他对我说。
“好。”
他放开手中女孩的手,带着我朝后台走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带着我走了,我强烈地想起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他为什么是我的哥哥呢?
我的苍老从手指开始
我们是第一个节目,我在黑暗中坐到钢琴前。我听到左后方的凳子轻轻移动的声音。是叶宇安坐到我身后了。我抚摸着琴键,我只要讨好自己。
聚光灯突然亮起来,照在我们身上,台下是黑色的一片,看不清任何人,但我知道景绣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期待着祝福。
钢琴的声音随着我的手指优雅地响起。我像主宰一样控制着它们,我沉浸在了自己的音乐里。大提琴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又感受到那浓浓的哀伤。叶宇安是不是依然像抱着情人那样抱着他的琴?我竟然又感觉到那种久违的安心。
眼泪又滑落下来,不知台下的人是否看得到。我放任它们流淌,放任它们四处蔓延。这音乐,震撼得令我疼痛。也许我们是两个用心弹奏的人,那是我们心里的声音,通过乐器传出来,进入耳里,又再次回到心里。于是,便让我疼痛。
音乐停下来,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然而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是用心演奏的。这掌声,热烈却空荡。可是,景绣一定知道吧?这一片热烈而嘈杂的声音无法与你在礼堂给予我们的单薄而空旷的掌声比拟。
“我们弹得很好。”在礼堂外,叶宇安对我说。他的眼中竟然有一丝兴奋。这让我无法适应。我只是看着他,不知所措。礼堂外的漆黑和里面的灯火辉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音乐声隐隐地传出来。我就那样,抬着头看着他。
他的吻来得那样突然,以至于在我后来回想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那是怎样发生的。只是突然有两片柔软的唇覆盖上了我的唇。那样的霸道,那样的不可抗拒。他吻我,我尝到了苦涩的味道。我的心脏开始莫名地疼,很疼很疼……
那个亲吻很短暂,那疼痛却一直延续了很久很久。
他吻过我之后,突然对我笑了。我依然看着他,不知怎么办。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而且一直疼痛着。这个沉默而骄傲的男孩,他竟然吻了我。这是他的恩赐吗?
“没什么还看的,我们走吧。”那个刚才被他牵着的女孩子突然出现。
“哦,好。那走吧。”他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转身走了。我站在原地,已经无法反应了。然后看到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然后,走了。
“小妍,你出来这么久怎么还不回去?”景绣不知什么时候从礼堂出来了。
“景绣,他吻了我。”
“谁?叶宇安?”
“恩。”
“人呢?”
“他走了。景绣,我很累。”我抱着她,大声地痛哭起来。我的眼泪浸到她的衣服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我抱着她,如同抱着残存的希望。景绣你肯定不知道,在我难过的时候,只要想到还有你可以依靠,我的难过就会减轻很多。在我哭的时候,可以抱着你,我就会觉得很安心。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了,那该怎么办呢?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纵容着我哭了。所有的忧伤都只能埋在心里了。我害怕那样的一天,害怕你不再出现。你总是在我恐惧和难过的时候给予我力量和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走了,会不会让这希望也连同消失?
我逐渐平静下来,我们坐到花坛里,一人点燃一支烟。那纯白的香烟,缓缓地燃烧着,那些升腾起来的烟雾,逐渐熏黄了我的食指和中指。在关节处,两块斑一样的黄。别的手指都是干净的。那两块黄,让我的中指和食指显得那样苍老。十三岁,我的苍老从手指开始
不会寂寞了吧?
放寒假的那天,学校宿舍楼下,操场上,大门外,停了许多的车,似乎上海多半的车都开来了。爸爸也叫了司机来接我。我将那么多东西又收拾进箱子,提下楼放进车里。
“景绣,你不走吗?”我看到她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太挤了,等人走一点我再走。”
“和我一起走吧?”
“不用了。”
我了解她的独立,于是自己下楼了。坐在车上,我看到她在阳台上对我招手,于是我也伸出手。然后我看到从我车窗旁经过的叶宇安,他拖着行李,看我一眼,眼神深邃。他坐进了后面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