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把孩子养这么大很辛苦吧？”
“总会有办法的。”她靠在椅背上，从包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我一支。
“我不要。”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太久了，久得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戒了？”她笑起来，自己点燃了一支，深深地吸进去，再吐出绵长的烟雾。
“自己就不想抽了。”我是一个天性冷漠的人，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保持太久的热情。曾经令我无比迷恋的烟草味道，亦是不知不觉就遗忘了。我根本没有瘾。
“我大概这辈子都戒不掉了。”她在我面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像饥饿已久的人见到面包那样。浓烈的烟味在我的周围弥漫。我竟然偷偷地屏住呼吸好几次。我看到她的手指已经被熏得很黄。我没有再告诉她，把烟立起来，这样不会熏要手指。我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的黄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隐约看到。它们存在过，便不会消失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最艰苦的日子都过来了，还需要什么帮助呢。不用了，自己的路还是得自己走。”
“你真的很勇敢。”
“当时我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也吓怀了，故做镇定而已，如果你自己慌乱了，别人就等着看笑话了。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还真是乱。”
“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叶宇安的孩子。”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这个孩子是干净的。”
“我记得。而且很相信，你说了，我就相信了。景绣，我们以后还能联系吗？告诉我怎么联系你好不好？”
“还是不要联系了吧，我们现在过的是不同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人就是这样，当你不同的圈子里，身边就是不同的人，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圈子。
“可是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但真的没有联系的必要了。我们在一起只能缅怀从前，而这种缅怀，十年一次就够了。我要赶时间上班了。再见。”
“再见。”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想也许我们将从此不再相见，新的生活要开始了。我站起来，迅速地往家走。对，要快点回去，我要告诉何立扬我们的何小可来报道了。我要为我的小说写结局了，快点吧。
城堡；轰然倒地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却没有人。 我迫不及待地朝屋里走去，刚进门就看到何立扬换下的皮鞋，他在家。我微笑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却突然看到地上的两双拖鞋，那么熟悉的两双拖鞋。何立扬的白色和江雅玫的红色。我想要阻止自己，但是来不及了，我已经推开了门。
眼前的画面是如此地残忍，这就是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吗？我脑中浮现出我们曾经的完美结合，原来可以如此令人心疼。我仿佛进入了一个空灵的世界，我已经看不见一切。在我离城堡还差一步之遥的时候，它在我面前轰然倒地了。
“何立扬，你怎么可以让别人睡我们的床。”我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我走近他，凑得很进很进，可是我还是看不清，我只感觉到他一把抱住我。
“小妍，对不起。”
“放开我，你很脏。”我平静地说，然后他的手便松下来。他怔怔地看着我。“江雅玫，你觉不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笑？”我轻轻地微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场滑稽的表演。江雅玫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就走出去了。
“不要走。”何立扬追出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是如此地狼狈。他光着脚，赤裸着上身，裤子的兜还往外翻着。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又走到大街上，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欣喜的心情。我记得医生告诉我怀孕了，我就很高兴，然后还遇到了景绣。我想要快点回家为小说写结局，我以为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走着走着，胃又一阵阵地恶心起来，我轻轻摸了摸肚子，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亲爱的小可，原谅妈妈不能要你了，但是请你相信我在前一刻对你的许诺，那些有关要让你幸福的话，都是真的。不久前我还在兴奋地幻想将怎样雕琢你，怎样尽我所能地让你快乐，可是这么快我就要放弃你了，我要将你丢弃。你是否怨恨我的不守承诺？亲爱的孩子，原谅我不能容忍你父亲的背叛，我想这会成为我心中永久的阴影，我的心里都有阴影了，要我怎样健康地引导你成长呢？
走到医院门口，我再次剧烈地呕吐起来。孩子，是你在害怕吗？不要怕亲爱的，就这样痛一下，一下就过去了，妈妈会陪着你痛的。你痛过之后便结束了一切苦难，而妈妈，也要解决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用手轻轻地抚慰他。亲爱的，我们就快要分离了。
“我要打掉这个孩子。”我再次站在医生面前。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
“是真的。”
“你刚刚不是很高兴吗？怎么突然又要打掉？”
“帮你打掉他吧，请帮我打掉他。”
“这可是第一胎呀，你想好没有？和家里人商量过了吗？”
“是，我们决定不要这个孩子。”
“那好吧。”
我躺在手术台上，坚定的决心没有丝毫的动摇。我就这样将我幼小的孩子送上了刑场，他干干净净地来，即将干干净净地回去了。不要怕，让我陪你一起痛。
那种骨肉撕裂的疼痛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亲爱的孩子，你一定很害怕吧？看着那冰冷的器械闯入你原本温暖的栖息地。你是不愿离去的吧？否则我怎么会那么疼痛。这是你努力要留给我的不可抹灭的记忆。
“好了，休息一下再走，回家好好养一下，吃点营养的东西。”
“医生，我就在医院住几天吧。”
“这样也好。”
几天之后，我终于走出医院。身体的痛已经不再那么剧烈。我精心梳过头，化过妆。我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了。
再次走到家门口，依然是熟悉的大门和我曾用心打理的花园。我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迎面看到江雅玫提着水准备出来浇花。
“你还在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妍，你……回来了？”何立扬从屋里走出来，他看我一眼，又看到江雅玫，笑容很快便凝固起来。
“我是想让你认识一个人。”
“谁？”
“跟我走吧。”
我从未见过何立扬如此局促的样子。他坐在我面前，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和大气。
“小妍，其实……”
“先别说其他，你先看看这个。”我微笑地递给他一张单子，是我怀孕的化验单。
“你怀孕了？真的吗？太好了。”他高兴起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错。
“你很高兴吧？在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高兴呢！我都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叫何小可。你说，好听吗？”
“好听。我们要好好抚养他，我们，结婚吧。”
“但是何小可已经死了。”我再次给他一张单子，依然微笑。
“你把孩子打掉了？为什么？”
“都是因为你呀。那天我知道自己怀孕之后，你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吗？我想，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们要好好培养自己的孩子。还有我的小说，该完成那个美好的结局了。可是都被你们毁了，一下，就毁了。”
“我们让她搬出去吧，以后都不再提起了。原谅我，好不好？”
“不行了，这个阴影太大了。你以前说，要竭尽全力地让我快乐，我就相信了，毫无顾忌地依赖你。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人不能一味地索取。我给你的尚且不够多，又怎么能要求拥有你的全部呢？”
“你没有错，你就是应该享受我的给予的，只是我一念之差，是我违背了承诺。”
“你知道没有回头路了，如果我要留一条后路我就不会打掉孩子了。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坚决，也许是我一开始就把你当作拯救我的神，我把你给我的爱想象得太完美太神圣了。算了吧，是我想错了。我的小说在写字台左边的抽屉里，你可以拿出来看，只是我已经无法写结局了。”
我站起来，将那两张证明我们的孩子生命开始和结束的单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来投靠你了；你收留我吗？
第二天小报被人一枪而光，因为上面刊登了一条重大的花边新闻。“著名女作家未婚先孕为哪般？”醒目的标题下是写着我的名字，盖着医院公章的两张单子。我看着报纸就笑了，江雅玫，我已经决定放弃，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令我更加唾弃你呢？
“你还真是无孔不入呀。”我看着江雅玫。我们面前放着当天的报纸，标题无比醒目。
“我只是希望你离开上海而已。否则，我无法得到何立扬。”
“为什么凡是我的，你都要抢？”
“没办法，你每次拥有的，都太诱人了。”她冷冷地说。
“这一次，是你计划的吗？”
“也不是，那时候我是真心想要投靠你，被你感动，可是你太幸福了，你怎么可以得到这么多，而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是爱何立扬的，他是一个让人无法不去爱的男人，还好他没有完美到坐怀不乱。”
“你对他的爱和当初对小九一样单纯吗？”
“不要提小九。我知道这一次狠狠地伤害了你，但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太害怕凤凰镇的苦日子了，我讨厌做穷人。”她的眼泪掉下来，她竟然还会掉眼泪？
“这下你满意了吧？”
“你走吧，离开上海。”
我一个人再次坐上了火车。我像一个丢盔弃甲的逃兵，一个人坐在角落，不忍去触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我坐上火车就没有再动过，生怕别人认出来。在我头上，已经被“未婚先孕”笼罩起来了。谣言会将原本的美好传得怎样肮脏呢？
下了火车，我再次站到了北平的土地上。我伤痕累累地来投奔我哥哥了，我是多么地没用呀，总是把自己弄得很惨。
“你好，我想找柯林安。”我走进他工作的地方。
“他跟考古小组去外地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过几天吧，你是？”
“我是他妹妹。”
“哦，这样吧。我带你去他住的地方，你去等他。”
“谢谢你。”
这就是哥哥在北平住的地方。我走进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有他的味道，我终于又和他如此接近了。我坐在床沿上，觉得很累很累，眼皮很沉很沉，于是我就倒下去睡了。
我的梦境悠长而安静，我看到一幅一幅的画面，它们在我面前晃荡，我刚要看清，又消失不见了。就这样不断地循环反复着。我觉得自己睡得很沉，快要醒不过来的那种沉，并且在睡梦中陷得越来越深，一直往下沉。但是我并不惊慌，任由自己这样一直睡下去。渐渐地，我可以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了，我听到有人在走动的声音，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想睁开眼睛。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游弋着，然后又再次沉睡过去，我又看到小时候经常出现在梦境中的大山，再次屹然在我面前。我看着它，一直看着，然后就哭了，好象童年时一般无助。接着，我就醒过来了，突然睁开眼睛，看到柔和的灯光，灯光下有一张男人的脸。
“哥哥。”
“你睡了很久，足足三天。”他轻声说。
“我来投靠你了，你收留我吗？”
“当然，你可以随时来。”
“抱抱我吧。”我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已经瘫软，于是我只好伸出手，抱抱我吧。他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来抱住了我，我安静地靠着他，安静地流眼泪。这么多天了，我都没哭过，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坚强起来了，可是当我感受到哥哥身上的温暖，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而他只是抱着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问。
“现在是深夜呢，再睡一会吧。”他说。
“你不会再走，也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不会的。你醒来的时候还是可以再看到我，我保证。”于是我放心地再一次睡过去了，早上醒来果然又看到他。
“我有几天休假，陪你上街玩玩吧。”他笑着说。
“好啊。”这一次，我要看清楚你热爱的城市。
吃过早饭，我们就上了街，眼前全是陌生的街道。每一个转弯都不知道要去到哪里。但是，只要跟着他就好，我以为是这样，我真的以为是这样。
“哥哥，有人在看我。”我紧张地说。
“没有啊。”他看了看四周。
“有，真的有。他们在对我指指点点。”我着急地快哭出来。
“不会的，你不要多想。”
“你看啊！你看那个人，刚刚过去那个，他斜眼看我。还有那个女的，她对我冷笑。还有那里一堆人，他们肯定在议论我，你还说没有。”我一边说一边往他身后躲。他们肯定都看过报纸了，都听到谣言了，他们都认为我是个不道德，不干净的人。
“不要怕，他们没有议论你，相信我。”
“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好吗？”
“好吧。”
我们回到家，他打开门，我迅速地跑进屋里，将门窗都关上。原本光线充足的房间变得阴暗起来，隐约地透进一点光线。
“小妍你干什么？”
“这样，拉上窗帘，别人就看不到我了。”我笑起来。
“为什么不要别人看到？”
“他们会议论我的。”
“议论你什么？”
“他们会传我的谣言，会说得很难听。这样没有人看到我，说着说着他们自己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从心里得意起来，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聪明绝顶的事情。
从那天之后，哥哥总是试图劝我出门去走一走，我好不容易走到楼下，又惊恐地跑上来。我害怕见到陌生人，总觉得他们会嘲笑我。在家里，每次哥哥试图拉开窗帘我就会烦躁起来，死死地抓着窗帘，不让它有一点缝隙。
“小妍，相信我，不会有人议论你的。你不能一直把自己关起来，你需要阳光。你看，别人的房子离我们那么远，别人看不到你的。”
“不要拉开窗帘，不要拉开。”我害怕人，也害怕阳光。阳光会把人身上的肮脏暴露无遗。我已经开始怀疑“美好”只是我欺骗自己的假相。
“你总不能永远都不出门了吧？”他抚摸我的头。
“我不知道。以后，以后怎么办呢？其实我把自己关起来，我也很烦了。可是我一见到人就害怕，我一上街就觉得有好多人在看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就让我沉沦下去吧。
“我们离开北平吧。”
“离开北平？”
“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去偏远的古镇，那些地方不会有人认识你的。”
一起开始的旅途
当天晚上，我们就坐上了去西安的火车。我靠着他，车窗外掠过星星点点的灯光。车上的人都在睡觉，哥哥就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起话来。
“除了北平之外，西安也是盛满历史的城市。它比北平还要悠久。你能想象吗？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的文明。我们沿着丝绸之路走，你会看到历史的惊为天人。”
“丝绸之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小时候，听到外婆讲这个名字，我就想象到一条用丝绸铺满的路。”他笑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呢。”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在西安的古城墙流连往返。我们站在那城墙面前，和千年前的时光汇合。哥哥用手轻轻地抚摸过那一块块的墙砖，软软的青苔上有小小的蚂蚁匆匆而过。我同时闻到战火纷飞和宁静安详的味道。
有时候我们就站在古城墙上一起沉默，倚靠着墙砖，有时面对城墙下忙碌的人们，有时面对后面不大的观台。在这时候，他就习惯地沉默，我亦不说话，亦不打扰他，任由时间从我们眼前溜走。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