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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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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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 

                                                                                   ② 
  来,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龙图智赚合 
  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 
  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 

                                                      ③ 
  不曾分另。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 ,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 
   “拖油瓶”。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 
  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 
  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慧,又私心要等女 
  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 
  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①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 

                ② 
  乡外府趁熟 。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 
  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 
  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 
  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 
  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 
  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 
  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 
  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 
        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自愿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 
        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 
  年       月      日立文书人刘天祥 
                   亲弟刘天瑞 
                                                                               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 
  了。 
        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俱各流泪。惟有 
  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① 圈断——圈点断句。古时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读者依据文义,常在旁边用加圈加点的办法断句,谓之 

 “圈断”。 
② 包龙图——指包拯,字希文,合肥人,北宋时著名的清官,以断讼明敏公正著称,被誉为“包青天”。 

官至龙图阁大学士 (掌管皇家图书典籍的官员),俗称“包龙图”。 
③ 二婚头——吴方言,指再嫁的妇女。 

① 六料——原指米、大麦、小麦、大豆、小豆、芝麻六种食料,这里泛指农作物。 

② 趁熟——俗称“逃荒”,指饥荒时到收成好的地方去谋生。 

…  25…

            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 
       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 
            逢桥下马,过渡登舟。 
  不则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 
  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 
  妻两口,为人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 
  此心中不满。见了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 
  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 
  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 

                                                       ① 
  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 ,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 
  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儿子,有甚不像意处?便回答道:“只 
  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 
  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张员外夫妻甚是快活,便拣个吉日, 
  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 
  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出了。 
       自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 
  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敛。过几日,天瑞看看病重, 
  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 
  话儿,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 
  身上,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 
  离家时节,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 
  以此为证。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 
  安住孩儿幼小无知,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 
  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两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 
  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 
  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满口应承,又把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 
  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 
  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 
  到学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馀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 
  又且为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 
  他上坟,就叫他拜自己的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 
  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 
  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傍边的土堆,问员外道:“爹 
  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孩儿说知。” 
  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的爹爹 
  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 

① 过房儿子——也叫“过继儿子”,即义子。 

…  26…

  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 
  葬于此。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 
  文书上。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 
  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 
  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 
  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 
  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 
  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 
  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这是行孝的事,我怎 
  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当下一同回到家中。 
  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又 
  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恋家乡,忘了 
  我认义父母。”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 
  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首, 
  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 
  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 
  认归宗。”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 
  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 
  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 
  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 
  便是真的了。可把与我,你且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 
  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解开行李,把文书双手 
  递将送去。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原来杨氏 
  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 
  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骗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 

                                                                  ① 
  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白赖 。也是刘安住悔 
  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正在疑 
  心之际,只见前面走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哥,你是那里人?为甚 
  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 
  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 
  儿。你那合同文书安在?”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刘天祥满 
  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 
  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你三口儿去后,一 
  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 
  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你父 
  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 
  义父抚养的事体,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天祥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 

              ① 
  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道:“那个侄儿?”天祥道:“就是 

① 白赖——抵赖、不认帐。 

① 大嫂——这里是丈夫对妻子的称呼。 

…  27…

                                                                             ② 
  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子每极多, 
  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妆做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有合同文书, 
  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有甚么难见处?”天祥道:“适才孩儿说道, 
  已交付与你了。”杨氏道:“我不曾见。”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 
  的,怎如此说?”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 
  是摇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 
  安住道:“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 

                                      ③ 
  骂道:“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道:“大嫂休 
  要斗气。你果然拿了,与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 

                                                ④ 
  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不过;一个铁蓦生 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 
  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掯留⑤他的?这花子 
  ⑥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 
  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 
  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谁听你这花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 
  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迸流。天祥虽在 
  傍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 
  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杨氏将安住叉出前门,把 
  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 
  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 
  问道:“小哥,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 
  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 
  人打破你的头来?”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 
  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了我的头。”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 
  社长。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 
  遍,待我与你做主。”安住见说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 
  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 
  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 
  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伯娘 
  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说罢, 
  泪如涌泉。李社长气得面皮紫涨,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 
  你可记得么?”安住道:“记得。”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 
  头念了一遍,一字无差。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 
  生无理!我如今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 
  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道: 
   “全凭岳丈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妈,什么道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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