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没回答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茶杯中汩汩向上涌起的热气,开口向坐在对面的张辉问道:“怎么就非得要做剪径的?得有多难?做点别的不好吗?”
此时的楚羽和刘琮琤都已经找地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村子里拿来的干燥衣物。楚羽不算是贫贱出身,刘琮琤家中更是尊崇,此时一经收拾,两人倒都看着容光焕发。
于是张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一村尽是些天弃之人,自然比不得公子姑娘自小锦衣玉食、身怀绝技。一村人近一百张嘴,在这乱世之中,在这等世道之下,不去抢,活不了!”
楚羽的眉头缓缓皱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刘琮琤抢先发了声。
“你这话说出来倒也不曾觉得羞耻!”刘琮琤一拍桌子,清冷的嗓音此时却是怒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若是家中无田可种,便去开个铺子做个生意;若无本钱做生意,便去别家铺子里做个学徒,或者凭这几下子功夫去镖局里做个镖师;若是这些都不愿意干,你们好歹可以去城中大府里做个下人管事,怎能守在这巫山之口,占山为匪!”
刘琮琤清冷的眸子中此刻尽是怒意,“当今世道,以武为尊,豪杰并起,割据争雄,是确凿的乱世。如此乱世之中,江湖豪杰仗剑而行,快意恩仇,可普通老百姓却没有一个安生日子可以过。武夫一怒血溅三尺,而百姓却避之不及,肝胆欲裂。虽说江湖度日各凭本事,但天下有天赋能靠学武出头之人,比之其余,犹如沧海之一粟,安定生活才应该是这世上最应有的局面。你且看那各城城主,除了少数丧心病狂为饱私欲之人,皆是努力维持着一城百姓平安稳定的生活;江湖宗门如长青门,不争不显,但广收弟子,为平民百姓指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明宗贵为三宗之一,却立宗门于西南大漠之边,抵御南蛮于大漠之外,为中原镇守门户,几百年来不曾有过任何怨言。大宗大城如此,小城小宗乃至山野同样有无数心怀天下的仁人志士为着百姓奋斗不止!”
“而就是你们这些人!不求上进只知满足自己,扰乱百姓正常的来往生活,你们才是这世上真正的毒瘤!将英雄们的努力置之不理!”
刘琮琤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这一番话语气由冷淡转为怒斥,由小至大,由个人至天下,由生存之法至天下义理,说的气吞山河而且毫无滞涩,犹如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楚羽默默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不愧为长安城城主之女,豪杰之资,恐怕如果不是打不过,张辉要么就愧疚异常翻然悔悟,要么就抽刀砍人万世死仇了。
可是张辉从始至终面庞一直紧绷,除了中途有几次抽动之外,便再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刘琮琤,他没有立刻开口回应。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说得对。”
“但我必须要做这个。必须。”
刘琮琤柳眉倒竖,就欲发作之时被楚羽拉住了袖子。楚羽放下茶杯,开口道:“张大哥,我先这么称呼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刘琮琤气势一滞,回头看了楚羽一眼,终于是坐了下来。
张辉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楚羽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幼时遭变,女子提剑,这是苦衷。少年失师,飘零寡言,这是苦衷。丧夫送子,强作欢笑,这也是苦衷。走投无路,占山为匪,又何尝不是苦衷呢?苦于内者,难于言表,张大哥你不说,我们也就不听了。但是理解归理解,等下喝完这杯茶,出了这个门,我们必须也要逼你弃去匪身,此是为人底线与责任,也请张大哥理解。”
张辉道:“我若不然?”
“我虽尚小,从未杀过人,但若真不然,我也不得不提前跨出这一步,到时休怪剑下无情。”
楚羽坐直身体,拱手作揖。
张辉问:“你今年多大?”
楚羽一愣,答道:“十七,还有三个月十八。”
张辉动容,再问:“名门之后?”
“只是小户人家。”
张辉长叹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道:“果然英雄多出自少年啊。也罢,为护我这一村人之性命,我也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见楚羽正身肃容,刘琮琤也平息了心情。张辉终于一笑,缓缓诉来当年之事。
……
无双城门口,头顶满天繁星,地上火把攒动,犹如白昼。
人群分两侧,靠城门一侧之人衣着齐整,队列整齐,当先一人横坐马上,豪声笑道:“无双五大族,今日换一姓!”
另一侧狼狈凌乱的人群中一年轻男子嘴角渗血,紧盯着马上那人,咬牙切齿道:“你们李家不要欺人太甚!”
李姓男子循声望去,看清人影后竟是笑了出来。他道:“我当时谁,原来是咱们无双城张家大少爷张辉啊!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张家家主了吧?你爹他老人家还在你们府中横尸呢吧?哈哈哈哈哈哈!”
张辉不在言语,而睚眦欲裂,又有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三位浑身浴血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当先老者缓缓开口道:“李原,你们李家悄然无声发展这些年,如今就为了一个城主之位,丧尽天良,肆意屠戮我五大族族人,甚至屠尽了王家上下三百口人!我五大族素来名满无双,你们如此做,坐得稳这城主之位吗?就不怕被千夫所指?!”
李原年龄也不大,听得此言却也并未恼羞成怒,反而依旧嬉皮笑脸,道:“如何善后,如何服众,这些都是我李家的事情了,诸位何必操心呢?反正你们想看也是看不到了。当年我李家向你们这些老顽固们提过,如此乱世,平静而安稳的做些生意买卖、护一护城中秩序,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理应整个家族,从上到下,转而习武,从此我们五大族纵横江湖,攻城略地,岂不是人生巅峰了?可你们这些迂腐家伙只会假意慈悲,不求上进,如今被我多年积淀而来的李家一统而下,啧,活该!”
老者喃喃道:“果然还是一家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
“怎样评价那都是你的事情,与我李家无伤大雅。倒也不是我说你们,六七十的人,习武尚还未到大家五层楼,还真是够废物的!”
李原狞笑道:“今日便送你们这一群废物上路!你们就在地下好好看着,无双城的未来,必将举世瞩目!”
三位老者同时喝道:“快跑!”
慌乱中张辉被人追上,重击于后脑。视线混黑之前他只听得马嘶兵戗,杀声震天。
再醒来时,已在无双城西偏远处,他抬头便看见了仍骑在马上的李原。身边只有十几个这四大家族的年轻人,以及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妇女。
他心如死灰。
“家主心情好,不让我赶尽杀绝。他说让你们这四姓尽去黄土之下,实在是不够尽兴。所以留你们就在此处搭建个小村庄,苟活余年,亲眼见证我无双城的崛起!”
李原调转马头,走之前最后抛下一句:“此生若无大事,不得再踏入无双城一步!安心在此处定居,别整出什么幺蛾子!家主武学大家八层楼,杀你们都不需亲自动手!”
……
“此处土地贫瘠,无法种上庄稼。想要活命,我们还得前去无双城买粮食。买粮食的钱从何而来?李家又不允许我们脱离他们的视线,不去抢,我们活不下去。”
张辉的声音听不出喜悲,他说:“我何尝不知剪径匪徒为人不齿,但我要让我们五大家族的人活下去,就必须去背这骂名。劫道时我也尽量避开贫贱之人家,可家底殷实者谁还没有一两个武功高强之人为护身符?我也不再说什么被逼无奈,抢了就是抢了。你们二位若是能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我张某人可以身谢罪!”
话音落下,屋内便无人做声,静悄悄一片。半晌,楚羽才开口问了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那个叫阳子的家伙,就是你们定下的救命稻草?”
“你竟然看得出来?”张辉讶然。
“还没我大,就已经达到了跟你差不多的武学水平,这阳子天赋不错。他这么纯熟的剪径套路,想来你带他出来剪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说明你在培养他,他是你们的希望。”
张辉沉默了。楚羽说的没错,阳子背负着他们一村人复仇的希望。这些年来的剪径,张辉最想要的不是银钱,而是能供阳子修习的秘籍。他只希望有一天,阳子能真的成为一名高手,手刃李家家主等人,为五大家族复仇。
楚羽摇了摇头道:“不行,太慢了。”
张辉一怔,道:“什么太慢了?”
“等那阳子为你们报仇,太慢了。不如这样,算上我们俩,去无双城里要个说法,你就此不要再继续剪径,如何?”
楚羽笑了,道:“敢信我吗?”
第42章 烈酒()
董烈阳没有去趴在门边窗口偷听那两个看上去只比自己稍稍大一点的人和张辉大哥的谈话。他只是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手负在脑后,缓缓踱回了村口,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旁边几个大哥大婶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双目无神的点点头。人们见他心情不好,也就都没有向前再打扰。
他喃喃道:“干什么玩意儿,就他妈的这点天赋实力还想给整个村子报仇?犯什么傻逼呢?”
那年他只有四五岁大,这个年龄的孩子记忆并不会太过清晰。可这十几年过去,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冲天的火焰与浓稠的鲜血。那晚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三位赴死的长老,被击倒在地的张辉,还有那个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李姓男子,从此便再也无法洗刷而去。
无双城五大族同气连枝,张辉更是从他出生就看着他长大,陪着他玩耍。虽然一个姓张一个姓董,却是比亲兄弟还亲。甚至有几次赵姓的几个孩子跟他大闹时互相动了真恼,若不是张辉及时出现,他可能就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了。
而那晚,一直站在他身前的张辉大哥倒下了。
出城,建村,再到后来的劫道,其实董烈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只是觉得,能跟张辉这么一起为了整个村子奋斗,做什么都行。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武学天赋被发现的?三年前还是两年前?董烈阳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从那一天起,村里人对自己、甚至对这个世间的眼光都变了。以前那些一同去劫道的汉子兄弟们,虽然也积极活跃,但眼中总是能看到那最深处的痛苦与麻木;而现在,他们似乎都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是复仇,又或者叫希望。
这把烈火,正是由他这颗烈阳所点燃的。
他没有什么上等的功法秘籍,以前家族里有,可李家又怎么会让他们带出来呢。他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师承,只能靠张辉凭记忆将他自己的武艺口传身授。一天一天,一年两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不说废寝忘食,但也真是闻鸡起武。由于他的训练强度太大,却没有一门好的心法辅助,致使他本该挺拔的身形有些矮壮,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嘲笑他。
累吗?苦吗?董烈阳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屁话,谁能说出不累不苦的,让他把良心挖出来瞧瞧!但是董烈阳觉得值,不说别的,就村里人眼中闪起的那种火焰,以及这火焰带给整个村子的生机与活力,就让他不能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他真正步入武学小成的那一天,张辉紧握的双拳。
董烈阳猛的站起身来,指着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外来少年,沉声道:“来!我要再跟你打一架!”
楚羽愣了愣,感到有些好笑,随手一指站在一旁的刘琮琤,道:“你怎么不找这位姐姐切磋?这姐姐长得这么漂亮,交手时你说不定还能吃个豆腐什么的,多赚啊。”
刘琮琤默默地伸手去摸背后负着的冰魄,楚羽脸色一变,吐吐舌头举起双手表示知错投降。
董烈阳没有把这两人的动作当回事儿,认真地说:“这位姑娘比你实力强,而且对我印象不好,我去找她容易闹出人命来。”
楚羽忍俊不禁,刘琮琤面色古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对你印象不好?”
董烈阳又一屁股坐下来,低头闷声道:“因为之前我对姑娘出言不逊,而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对我这小流氓恨之入骨。”
刘琮琤说:“我虽然确实不是贫贱出身,也确实瞧不起你们这些剪径打劫的行为,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清高狭隘,你多虑了。”
董烈阳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楚羽拍了拍董烈阳的肩膀,笑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像个无头苍蝇似得练下去,得多少年才能为你们五大家族复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能明天,可能一年后,也可能几年后、十几年后,更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报仇。”董烈阳想了一会儿,语气平静的回答道。
“可是我得这么干,必须得这么干。知道吗?老天是不长眼的,你不自己主动跳出来刺一刺他,他根本就懒得理你。我知道,就这世道,比我们这些人还惨的多了去了,我们这些经历可能在有些人那里根本就不值一提。真的,能活着就不错了。但是我还是要练,哪怕练的不对,哪怕练的再矮三分胖三分,我也要继续练。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我身上有全村人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必须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真正杀进无双城,亲手将李家人的人头一颗颗割下来祭奠我们五大族死去的先辈。”
“快意恩仇,纵马长歌,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如我一般,这一生,也就必须枕戈待旦,磨牙吮血,等待着那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时机,给敌人以万劫不复。”
楚羽动容,却也只能默然无语。
“你可能不知道,当我被发现是全村武学天赋最好的人时,我发过誓,那就是再也不能让张辉大哥独自一个人扛起整个五大族!我再也不允许张大哥倒在我的眼前!”
董烈阳突然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可是今天,他还是被你们打倒了!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练武练了这么久,依旧什么用都没有!”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报什么仇?梦醒了!醒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的梦!”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雨滴点滴成线,转瞬倾盆。
不远处一直关注此处的张辉站在雨幕之中,看不清表情,只是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
“你真的要插手这件事情?”屋内,刘琮琤问楚羽。
楚羽半躺在藤条编成的简陋椅子中,反问道:“我不信,难道你能忍住,袖手旁观?”
刘琮琤笑了,“我要是能呢?”
楚羽道:“啧啧啧,你看看你现在,啊,跟我刚见你时差别多大?那时候一身暗蓝衣衫一杆冰魄神枪,面色淡漠古井无波,仿佛天塌下来你都不会改换颜色,简直就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姐姐,而现在……”
“现在怎么?”
楚羽浑身一凛,严肃道:“依然风采依旧!”
刘琮琤放下了冰魄。
“我是觉得,这忙该帮。一城之中,势力争锋这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动辄屠戮全族,还将生者逼入如此境地,那就是惨无人道!这种人,这种势力,放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楚羽道。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平静道:“你说的错是不错,那李家行事有错,同样没错。可这江湖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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