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
水……这个字没有声音。
读着她的唇形,武尘冲向桌子,赶紧倒了杯茶过来,然后小心翼翼扶起她,让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胸膛。「来,慢慢喝,小心,慢慢喝……」
武尘喂着她,那杯中茶或者冲浸过久,茶色变得浓郁厚沉,涤心一口一口啜饮,丝毫不知苦涩,隐约觉得它化成一股暖流,悄悄注进心房。
双眸迷迷蒙蒙,模糊瞧见一个影子,那熟悉的音调是流过心底的小河,徐缓得如此温暖。涤心连眨了几回,终于看清那人的容貌。她试着微笑,唇角稍牵,颊边却感到发麻的刺疼,反射地抬手欲捂住,映入眼底的是腕上教粗绳磨破的伤痕,剎那间,记忆全数回笼。
不仅双腕,她的手肘亦有好几条擦伤,武尘怜惜叹息,放下杯子,小心无比地握住涤心的柔荑。「伤口上了透明药膏,妳别动,碰着了就不好了。」
涤心侧首望住他,知道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赶来,而如今自己安全地在这里,看着他关切的脸、听见他关切的话语,涤心方寸陡热,跟着毫无预警,反身扑进武尘怀中,藕臂紧紧在他颈后交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郎哥,他……他……」
武尘一怔,原担心着她刚上完药的伤口,耳畔却传来嘤嘤哭泣,接着颈窝微微湿热,沾染上涤心潺潺泪珠。他神情一弛,不由得再度轻叹,健臂环住她娇弱身躯,安稳拍抚着她的背脊。
「别怕,大郎哥替妳出头。」他早替她出头,且做得十分彻底,如此这般的人渣猪狗不如,杀上百个千个,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在百花楼,涤心咬着牙没掉一滴泪,此时由逆境转回,勇气尽泄,那时的惊惧和委屈缠绕上来,一哭不可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黏在武尘颈肩的头颅稍稍抬起,涤心吸吸鼻子,心中舒坦许多,却见到男子的衣领教自己哭湿了一大片,她瞧瞧那处泪渍,又偷瞄了瞄男子的脸,接触到两道温柔清朗的目光。不敢多瞧,垂下头抿着唇,下一刻,她放开了武尘,还拉来被子将自己罩头裹在其中。
涤心的举动教人不明就里,武尘讶异,立即伸手去扯,谁知她仍是不放。
「妳这是做什么?」武尘叹气。
「你不想见我的……」她的声音模糊由被中传出。
「胡说。」
被子忽地自动掀开,涤心双眼通红、小小鼻头也通红,双颊更是通红,她凝住武尘,话中鼻音极重,「你……你叫我走,你不愿见我了……」她说得委屈任性,忘了当初是自己故意而为。扮潇洒实在太难了,她做不到也不要做了。
武尘捉住被子一角,以防她再试图闷死自己,听得她的指控,只有无奈苦笑。「妳这小傻子,我哪里不想见妳?妳一声不响离开阎王寨,待我追回三笑楼,妳又一声不响离开京城。我是生气,被妳气得口不择言,却没要妳走得这么急,妳为何不慢慢走好让我追上?」
涤心转身离去,渡芸立刻将事情原委完整告之,等安置了她,赶回寨中时,涤心竟然已经离开。好快的手脚,令他不得不怀疑,贺兰和卿鸿根本是存心整人。
涤心泪眼蒙眬,对他的愧然涌上心头,扁扁嘴,语带哽咽的道:「对不起,大郎哥,对不起。我误解你,教你气愤让你失望,你对渡芸……我、我知道的,却忍不住胡思乱想,我害渡芸伤心,也害你伤心,总之……总之是我有错在先,对不起。」说着,她又要拉被子罩住自己。
武尘快她一步,软被教他扬手丢开,被子尚未着地,涤心已让他抱在怀里。
「这样的赔罪方法,嗯……似乎有欠诚意。」他嘴角上扬,挺鼻故意蹭了蹭涤心的,听见她的抽气声,望入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眸,心中不禁悠悠荡漾。接着,他头靠了过去,舌迅如闪电地探进女子樱唇当中,他辗转吻着,喉间不自觉逸出低哑呻吟,骨头彷佛被融得既酥又软。
「我接受妳的歉意。」武尘抬起头,目光中露骨的情感教涤心脸红,他的大掌轻抚着她受伤的颊,怜惜低问:「妳说……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过了这么多日,妳到底想得如何?」
涤心与他相视,眸光在他俊朗的五官上端详梭巡,她瞧得用心而仔细。
这个男子呵……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已将为伊动情的种子播在心田,她将青春送给了他,守着一个情种发芽长大,而这份情绵延难绝……
一切还需要想吗?
要!而且她还想得无比透彻,并找到永恒的答案。
「我不要把你让给谁!你叫我走,我也不走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永远只属于涤心一个!」她连声喊着,双臂再次揽住武尘的颈项,身子紧紧偎着他。
「老天……」武尘要命地喃着,语气哀求,「涤心,妳把我抱太紧了……不不,别放松、千万别松手,妳用尽全力吧……对对,这样很好,只是好心一点,妳把头偏过来,我想吻妳呵……」
※※※
着了道啦!
涤心不能置信,婉姨竟这样设计她?!
还有臭阿阳、死阿阳、烂阿阳,竟点了她双腿和喉间的穴道,教她有脚难跑、有口难言。
这是什么状况啊?!涤心暗暗哀号,其实心中雪亮无比,她当然清楚现在是什么局面。
今儿个可是陆府的绣球招亲大会,风云际会、万人空巷,场面之壮观、人潮之汹涌,涤心盖在喜帕下的双眼虽瞧不见,光是听那震天喧哗之声,心已凉了半截,不难想象高台前聚集了多少人马。
武尘在与涤心解开僵局、互许情衷后,隔日便快马赶回京城。而涤心休养了两日,生活回到以往的忙碌,海棠捉住机会大放长假,至于陆夫人依旧兴致勃勃、浑身是劲的大搞绣球招亲,从拟单邀请贵宾观礼、搭设高台、门面装饰,乃至于绣球大小、式样、质料,好不好抛、抛得远不远,她一手策画,未演先轰动。
涤心任由她去,心中已有定夺,而就在昨日,她假借洽商名义,偷偷收拾包袱准备出走,打算二次上京投入武尘怀抱,哪知刚出门就着了陆阳的道。现在,她身穿大红吉服,头顶凤冠喜帕,脸也不知给人化了什么妆,说也不能说、跑也不能跑的坐在台上一旁,这这这──全都得拜陆阳所赐。
涤心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可惜只能骂给自己知道。
吉时已到,耳边听见一声铜锣巨响,嗡嗡地留着回音,现场立即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推我挤,眼睛睁得既圆又大,眨也不眨地盯住走至高台中央的妇人。那妇人气质华贵,举止间尽是风采自信,面带微笑、静静环顾台下黑压压一片,轻轻一咳,开口说话了。
「今天是个盛大的日子,陆家在杭州长年来蒙受各方照顾,在茶业上得保名声……」
陆夫人声音雅气,每说一句,旁人便将她的话重复,力道浑厚地传送出去。前头介绍观礼来宾,说尽恭谦之词,拉拉杂杂一堆,终于出现重点。
「今日承蒙不弃,众人捧场,陆家的绣球招亲添色不少。那告示已详细写着,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年及弱冠又尚未娶亲的男子,皆可加入抢绣球的行列……」
没她抛绣球,众人抢个头啦!涤心暗暗冷笑,双手紧紧交握,已打定主意抵死不抛绣球。
「吉时已至,咱们这就开始,新娘头遮喜帕瞧不清楚,就由老身替她抛了,绣球既出,姻缘由天作主。」
谁?!谁、谁、谁抛绣球?!听这话,原先只凉半截的心直接掉到冰窖去了。
涤心神智尚未回转,那朵牡丹花般的红绣球已由陆夫人手中脱离。
经过设计的绣球果然不同凡响,不多施力,已造成好大好高的抛物线。
众人屏气凝神,双眼随着移动的绣球而移动,只见它由高台上飞出,蓝蓝天际,小红花球飞坠下来变成中红花球,再飞坠下来变成大红花球,然后砸入黑压压的人群当中。
每个人彷佛打出娘胎到现在,就为等这一刻。
顿时,台下乱成一团、挤成一团、打成一团又抢成一团。
「哇!我的,我抢到绣──」球字没来得及出口,有人故意一挑,绣球脱离他的拥抱,翩翩飞了出去,坠入另一边争斗。
「胖子,你是啥意思?!」煮熟的鸭子飞了,白花花的银两、白嫩嫩的美人儿啊,没啦!飞啦!痛心呵!扼腕呵!全是这大胖子!
「俺没啥意思啊!俺是想让它多转几回,瞧,像朵红花,飞起来挺美勒!」
这话听了差些让人气厥过去。
「大海师傅,我顶不住啦!」人群中有人高喊,那朵挺美的红花又飞将回来。
「唉,没中用!」大胖汉子骂了句,见众人如恶虎扑羊往这里来,不等红球落下,他跳起作势欲抓,实则指尖发力,将它朝另一边拨去。
「你肯定是个白痴!」让熟鸭子飞掉的人瞪住他。
大胖汉子也不生气,呵呵笑,「俺不是白痴勒,不过,俺常做菜喂一些白痴。」
紧张持续着,涤心觉得快要昏了,耳中乱烘烘,脑中也乱烘烘,却不知绣球在人海中飞窜回转,好几次就要大事抵定,偏偏不知哪儿出错,绣球在紧要关头似有生命,教好多人捉住,又从好多人手中巧妙脱逃。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她的双手是自由的,能比画手势,让人知道她并非心甘情愿,教众人知道她是被强逼的,尽管这主意不甚高明总是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涤心正要有所行动,忽地众声哗然,她以为绣球让人夺了,自己又无能为力,心头一急,眼眶跟着一热,眼看就要掉泪。
倏忽之间,一股风朝她而来,喜帕起了波浪,涤心仍兀自沮丧,直到那突来的双臂对她袭击,将她稳稳抱在怀里,熟悉的体温、熟悉的胸膛,涤心猛地回神,想要唤出声才忆起自己有口不得言。
他不抢绣球,却来抢她。涤心双脚离了地,她遭人挟持,身子跟着他飞离高台,感觉几个起落,耳边听到连串哀号。
「新娘子被劫啦!快看快看!新娘子被劫走啦!哎哟!」
「哎哟!哎哟!」
「别踩别踩,哎哟,我的头啊!」
「闪啊!别让他踩头逃了!」很难闪,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闪向何处。
涤心的喜帕掉了,睁大双眼,不能置信地瞧着现场。她在男子的怀中,而那个男子却在众人头顶上大展轻功,匆促之间,还不忘对住她笑。
「四爷!接住!」人海茫茫,武尘和涤心循声望去,一朵大红花砸将过来,武尘袖风微带,将那朵大引干戈的绣球连同怀中人一起抱住。
韩掌柜?!涤心又是一怔,发觉他的山羊胡和嘴上的八字胡歪得厉害,原来全是假的。接着眼光教一道粗肥身影引去,是大海师傅,像座巨塔般高高耸立,正呵呵笑地朝她挥手,还有跑堂大柱、二柱和其它人。
涤心笑了,唇不能语,泪珠圆润晶莹,一颗颗顺着匀称的颊滚下。
耳边呼呼生风,武尘抱着佳人「踩」离万头钻动的招亲现场,提气再奔一段,他忽地纵身飞腾,两人稳稳落在某个富贵人家建造精美的屋顶飞檐上,涤心眼睛溜溜转动,居高望下,眼前的亭台楼阁、屋院格局,分明就是陆府。
「最危险之地是最安全。」男子笑嘻嘻,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优闲坐在飞檐上,他修长的手指抬起一张玉容,朗声问:「涤心,我抢到新娘子!妳替不替我欢喜?咦,怎地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高兴啦!瞧妳欢喜得都掉泪了。」
明知她被点穴,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怜爱地为她抹泪。「这全是义母的主意,我同她谈过,她硬是不肯取消招亲大会,说道帖子已出、公告已发,若临了改变,陆府的信用定要大大折损,所以,哈哈哈……」他忽地纵声大笑,眼神深远地望着涤心,忍不住俯首亲亲她的香颊,低哑地说:「为顾及陆府颜面,逼不得已只好用抢的了。」
「涤心,我不只抢人,还抢了绣球,妳是非嫁我不可了,对不对?」大掌揉着涤心洁美的下颚,拇指有意无意顺着朱唇的形状游走,引得涤心脸若霞红。
「妳不说话,便是应了我了。」俊逸脸庞露出诡诈的笑容。
涤心又好气又好笑,首次见武尘耍无赖,心儿怦怦跳,又要忙着脸红,一双明眸瞪着,推开他直要贴近的头,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双手交叉挥动,又指了指他,再回来指着自己。
意思是说:她不能说话,要他帮她解开穴道。
武尘眉开眼笑,自有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吻妳,妳不答应,我吻了妳,妳自然嫁给我啦!」
他欢呼一声,光明正大吻住了她。
唉唉……有口难言呵……
※※※
到山春已晚,何竟有新荼?
山顶应有雨,天寒始发芽。
采时林岤静,烹处石泉佳,
持作私囊密,分送五柳家。
「涤心,爹成功了!呵呵呵,婆子,快来快来!」山林幽静,苏泰来叫声响彻云霄,惊起几只在枝头歇憩的鸟儿。
闻声,涤心和武尘双双由屋中步出,手牵着手。
「大少爷,你也过来瞧啊!」称谓已成习惯,得了武尘这个半子,苏泰来依然喊他大少爷。只见他满脸欣喜兴奋,双眼发亮瞪住一株茶树,「呵呵呵……白雪芽,百闻不如一见,这叶芽真的是白色的,又嫩又纯,待制成茶叶,肯定是吓煞人的香,呵呵呵……届时,我要请徐老、王二叔、祥生兄全都来品新茶,喔喔,还有文先生跟马老板,他们上回打老远来看我,定要邀他们两位一起……还有还有……」他陷入半神游状态,嘴中念了一串名单,都是闲暇便上山同他下棋喝茶的老友。
涤心与武尘见怪不见,两人相视而笑,大掌握住小手,缓缓踱出竹篱之外。
「爹到底比我厉害,那株茶树终是发了嫩芽。」涤心唇边带笑。
武尘侧首凝视着她,静静地说:「那株茶树让我想起狮峰顶上的大雨。」
与他心意相通,涤心知他思及何事,唇轻抿,含笑不语。
「妳抱病上山,就为几株茶树,那时我在雨中找到了妳……妳不会知道,当时的我心有多痛、多焦急。」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涤心用力握紧他的大掌,仰起小脸,眸中情怀浓烈,那流转的眼波如醇酒醉人、如佳茗清澈,她徐徐启口,吐气如兰。
「我的确不知你有多心痛、心焦,你背着我奔驰,我心中只盼着那条路绵延无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不和你分离。」
武尘咧嘴笑开,猛地将她拥进怀里。
「哎呀,你压扁车花了啦!」涤心笑骂着,赶忙将手中的扎花风车高高举起。
「不打紧了,我很会修啊。」他特地向那个卖扎花风车的大婶拜师学艺哩。
抱住涤心,他额顶着她的,气息相互交错,眼睛望住她灵魂深处。
「涤心……」
「嗯?」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
「妳曾说……那个铜算盘是一个约定?」
涤心唇一抿,又是别有深意的静笑。
「是如何的约定妳愿意告诉我吗?」
涤心没告诉他,只是踮高脚跟,让红唇印住他的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