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之际,单边眉头教人轻轻按住,贺兰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对住武尘缓缓摇头,并以眼神示意,提点他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让她静一静。」方才一切贺兰全看在眼底,略能推测出两人心结所在,原是为了渡芸。感情之事谁也说不通的,暗暗叹息,她安抚微笑,「你先离开吧,别担心,我替你看着呢。」
「可是我──」武尘心如阡陌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顿了顿,颓然放下高举的手,他深深吸了口气,拱了拱拳勉强道:「有劳大嫂。」
视线再次瞥向那扇门,仍旧无所动静,失意无声无息侵扰胸怀,沉重得几要窒息,紧紧抿唇,武尘终于举步离去。
※※※
「涤心,快开门,这托盘好重,我要拿不动了,快来帮我啊!」门外的女子紧急呼救,情况逼真。「哎哟哎哟,汤洒了啦!不行不行,真要摔盘了──」
久闭了一个下午的门终于打开。
一双藕臂探出,直直捧住贺兰手上大盘,面对着面,贺兰笑意盈盈瞧着她,半边身子乘势挤了进来,挑了挑柳眉,一副诡计得逞的得意模样。
「连妳也来骗我。」涤心斥了声,将托盘塞回原主手中,扭开头,她并非真的生气,是不愿一双血丝未退的红肿泪眼教人瞧见。
「唉,我的好姑娘。」贺兰放下东西,拉着涤心略略冰冷的小手,让她坐在身边,「妳怎地冤枉好人,天都黑了,我瞧妳『闭关』这么久,连晚膳都错过了,我可是心疼妳,才特地为妳准备,别人没有呢!瞧妳面子多大。」刚刚又遇到武尘在门外扯头发,眼见是无计可施才落得如此地步,累得她撑着托盘还要花好大工夫将他劝走。
「我不饿,不想吃。」头又一偏,她躲开贺兰趋近的脸。
双眸中的脆弱是骗不了人的,贺兰柔声轻叹,缓缓抚触涤心一头的长发,「将自己关了一个下午,到底想通没有?」
闻言,涤心咬唇,眼睛蓦地合上。
她不爱掉泪,掉泪要有原则,可以为挚深感动而哭,可以为怜惜一个人而哭,可以为悲悯情怀而哭,却不要为伤心弃情落泪,她一向讨厌这软弱行径,无奈昨日再加今日,她不知几次教自己瞧不起了。
「妳的想法依然清楚坚定吗?」贺兰再问。
涤心张开眼,眉眼染着迷悯神态,幽然注视着对方。
「我是说妳的心。」瞧来需要她推波助澜了。贺兰食指指点她的胸口,笑容真诚美丽,柔声三问:「妳这里……还是牵挂那人吗?」
四目静静相视,涤心点头,表情郑重无比,断无怀疑。
「那……他的想法呢?」
又静了片刻,涤心闷闷地道:「本来很清楚,现在不知道。」
「唉,那就想法子找回那个『本来』啰,总胜过把自个儿关在房中,一无所获要来得好吧?」
涤心怔怔然,好似努力思索着什么。
贺兰不再多问,将菜布上桌面,拿起碗筷塞进兀自发愣的人的手中。
「慢慢吃,吃饱了就想通了。」
※※※
晨雾清冷,缥缥缈缈笼罩着一片天地,置身其中,彷佛掉入迷境,踩踏皆是云彩,脚步不知不觉间变得轻盈,这亦是阎王寨上的另一风貌。
露水沾湿涤心的发梢裙摆,拉紧披风,她手挽着小竹篮,里头的三色糕点是今晨天未亮,她借用了寨中厨房亲自做的。
早起的人不少,沿途走来,几户人家敞着大门,开始一日的忙碌。
靠着三、四位大婶、嬷嬷指路,涤心才知渡芸的住处,原来是在前往周随茶园的碧湖畔。
早晨的碧湖淡笼轻烟,美得如同诗画。涤心静静驻足,觉得空气凉透心底,半晌,她记起此趟前来的目的,一旋身,那名女子教晨雾笼罩着,身形不实不虚,恍若剪影,亦静静地凝视住她。
「碧湖的这个时候最是美丽。」那剪影说话了,唇边是静谧谧的弧度。
「的确很美。」涤心诚然赞同。
顿了顿,她朝渡芸走去,将手中小竹篮些微扬高,「我带了几碟糕点,刚做好的,松软恰合入口,可以佐茶细品。」
涤心愈走愈近,那剪影愈来愈明,一种模糊又熟悉的声音细细响动,方寸掠过奇异情绪。然后,薄雾阻不了视线了,她瞧见渡芸,还有在她手中因风转动的扎花风车,九朵车花轻盈飞转,那沙沙的音调化成千支针,刺透了四肢百骸。
小篮子握不了,随着涤心垂下的手摔在地面,里头精致的点心四散滚落。
渡芸轻呼一声,上回是涤心帮她捡茶叶,这次角色调换,她赶忙蹲下去抢救,可惜糕点脏的脏、碎的碎,没一个再能入口。「唉,可惜……」她轻叹,抬头对住涤心,疑惑瞧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庞。
用尽气力,涤心终于找到声音,竟艰涩得难以言明。
「这个……这扎花风车……它……」
「妳怎么了?」渡芸站起身,眼眸坦然。
涤心不敢再问也无勇气再问,突觉身子这么冷,碧湖上所有的寒雾全吹进她的心田了,双臂环住自己,她缓缓在石上坐下,毫不在意草地的露珠沾湿衫裙。
「我知道妳所为何事,来了这趟,绝非为了送那几碟糕品。」渡芸由她身边慢慢踱开,面对着一池碧湖,背对涤心又道:「我也知道四爷和妳……你们两个为了我闹得不愉快,我更知道四爷心中只有一人,自始至终就这么一个姑娘……那便是妳了,涤心姑娘。」
若早半刻,涤心听取此话,心中定要欢喜,但事实摆在眼前,那是她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意义自然不同,他怎能转送其它女子?!
渡芸不知她心思转折,蹲下身,小手撩拨一池寒水,她脸庞闪过毅然与坚决,语字轻缓,「我喜欢四爷,自我第一眼瞧见他时就不能自拔了,可他心中始终有别人。我不是故意让你们为我斗气,我真的不是安心的……」要如何才可挣脱枷锁?不单为情,还有那教人战栗的过去。
涤心被她的话吸引,侧目瞧着渡芸面向湖面的背影,沉默地等待着。
渡芸继而又道:「四爷因何带渡芸回寨,妳多少已有听闻。风家镇的恶霸害死了我爹、逼死我娘亲,没一个能替渡芸出头,全是四爷……我与他毫不相识,皆因路见不平的侠义情怀,他孤身夜闯杀了那恶人,我爹娘大仇才得以报偿。」身形如此怜弱,她沉浸在思绪中,忽地心一横,「我、我配不上四爷的……我不配的,我……那一夜,四爷不仅杀了恶人,还救走被掳多日的我……当时我的手脚分开被绑在床角四头,嘴中塞布、衣不蔽体,那恶徒加在我身上的耻辱……我没有知觉,什么都没法想,只希望快快死去,我不要受那样的凌辱,我……早是残花败柳,这一身的不洁怎敢再妄想些什么?」
涤心小脸跟着刷白,方寸如受重捶,不禁立起身,自言自语喃着:「这便是大郎哥与妳之间的秘密……」珠泪滚下双腮,无啜泣声,一对眼眸清明如水,怜悯与自责的情绪团团捆紧了她。
「我试图寻死,拖着一副肮脏躯体,日日夜夜纠缠在梦中的恶鬼……我受不了。好几回在鬼门关兜转,我进不去,又是四爷将我拉回人间。妳懂了吗?别再为难四爷了,他指天立誓对那晚所见绝不泄漏半句,要我好好活下,不准再有轻生念头……涤心姑娘,别要难为他了,四爷如此重义守信,我知道他宁可让妳误解,也不愿失信于渡芸的。」
自责慢慢扩大,涤心体认着一份强烈的内疚,懊恼与失意接续涌入心头。此刻的涤心,便在这自责、内疚、懊恼和失意中沉浮。
她不该疑虑,却教怀疑的种子在心田发芽;不该追究,却执意而为,伤害了渡芸也侮辱大郎哥一片心意。这便是自己所求的吗?何时,她亦陷入可怜的嫉妒当中,如此看待自己与大郎哥的情意,她不是知他、解他吗?果真这般,怎会不信任他,让两人走到这等田地?
浑沌的恐惧愈来愈清晰,经历一番,她有何颜面见他?是她背弃相知相许的诺言,她对武尘所做的伤害,已轻蔑一个男子的人格。
想起首次因渡芸而起的争执,他犀利的话犹在耳边。
妳若执意而为,那诺言便是尽负神明,果真这般,我已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涤心痛苦摇首,心中已然清楚,若大郎哥选择别的女子,她不能怪谁,全是自己促成的结果。
「对不起……」太迟了,已难弥补。涤心心知肚明,但这句歉言发自内心,她诚恳地希望渡芸能够知晓。
静默了一会儿,渡芸幽然柔软的声调再度传来,「瞧,这片湖如此之美,我时常想着有朝一日它会洗净我一身的污秽,还来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那不是妳的错,自始至终是命运捉弄,渡芸,妳是好姑娘,妳该知道──啊!渡芸!」涤心厉声惊呼,眼睁睁看着湖边的人跃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不要!不要!」她喊着,以为渡芸再度寻死,什么也管不着了,迅捷无比地冲向湖边跟着纵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伤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涤心绝望地想,湖水奇冻无比,她艰难地划动双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寻找渡芸的踪影。
衣角让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她拨开水偏过身子,在一片透明沁蓝里瞧见渡芸微笑的脸,彷佛有些惊异涤心会跟着跃入。她一手划水,一手指了指上方,涤心朝她点头,两条鱼般的身影往湖面游去。
眼见就要突破而出,涤心心中有异,感觉身边无人跟上,一回头,竟见渡芸让湖底植物缠住小脚,挣脱不开。涤心连忙掉头回身,憋住一口气迅速朝她游来,费了番工夫才助她脱离。
当两人撑身突出水面,力气几已用尽,差些又要沉下,然后是一双健臂同时捞起两具湿淋淋的身躯。他足尖轻点,留下湖面几朵涟漪,转瞬间,三人已安全回到坚实草地。
两个姑娘都冻白了脸,一个靠在武尘右肩,一个瘫在他的左胸。
涤心喘着气,呵出冰冷烟雾,瞧见渡芸楚楚可怜的容貌,眼睫轻颤颤的,菱唇淡淡抿着,心一痛,知道自己该割舍些什么了。
她践踏了一段可贵情意,辜负双双许下的誓言。
配不上大郎哥的人,其实是她,不是渡芸。
猛地推开武尘的胸怀,失去他的支持涤心摇摇欲坠,仍是咬牙硬撑起身子,眸光直勾勾瞪住扶持的两人。她的脸苍白似鬼,齿牙不住颤动,冷!无止境的寒冷,心中是对自己的心灰意冷。
顾不得涤心是否又有误解,武尘揽住渡芸虚弱身子,眼阵阴霾遍布。
「这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扫向涤心,等着回答。
「四爷,是我……」
「我心里不畅快,你护她?!我偏要逼她把事说清楚!」她抢在渡芸说明前将事实曲解。要舍就要舍得彻底,连大郎哥心中对她的留恋也一并斩断。
「妳逼她?!」武尘双眉纠结,好似大受打击,感觉眼前的涤心离自己好远,深沉的冷漠挡在两人之间。「我说过要妳别来扰她,妳我之间的事,不该牵扯上第三人。」那语调少有怒气,是满腔满腹的失望。
他对她心冷吗?很好呵……因为她对自己亦相同。
「四爷,涤心姑娘没逼我!她──」
「我是强逼她,那又如何?」涤心不理渡芸的焦急,再次快语打断她的解释,下颚一抬,「妳若不是怕我逼问,何以情急地跳入水中?我是想知道你们暗地里搞什么鬼,可不想把妳逼死呵!害得我弄了一身湿!」
渡芸怔住了。方才自己绝非轻生,只是一时间的念头想浸淫在湖水中,这举动以往并非没有,她泳技不错,刚刚让水草缠住脚,还亏涤心救了她。
「涤心姑娘……妳为何要这样说?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不是这样?妳明明拖累我,害我又湿又冷!」
「涤心!妳闹够了没?!」武尘严厉喊住她。从来,他不曾用那般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我原以为自己误解妳,昨日我懊悔不已,气自己为何那样待妳,急急想同妳解释。妳一直是个明理好心的姑娘,在我心中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我们已这么的要好,互解心意相知相惜……我以为是,以为找到一生伴侣……妳、妳为何不信我?为何……」
涤心原本想故意再逞强几句,但心脏一阵紧缩,武尘的漠然失意吞噬她所有勇气,她再也潇洒不起来了,将头侧开却瞧见孤伶伶躺在地上的扎花风车。
眼眶刺疼的热流她咬牙逼退,满不在乎。
「是你先欺骗我,你跟这个女子……你们……」天可怜见,她无法继续说下,原来心这么脆弱,她为武尘心疼,不敢再看他受伤的模样。
武尘用尽力气呼吸,胸口发涨,双目睖瞪住教自己又爱又恨的脸,声音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山谷飘来,清冷虚幻。
「妳走,我不想见妳。」
「我想……我们都该好好想想。」涤心轻描淡写道,望住武尘偏开脸,她唇动了动欲说些什么,随即却又打住。
能说些什么呢?这结果是自己一手所成,她该为自己喝采、为自己鼓掌,不该这么痛苦。
「你……保重。」
为我保重。她暗自乞求。
武尘冷漠无语,目光不愿与她接触。
甩掉那份踌躇,涤心毅然转身,湿发飞溅出水珠。下意识举步移动,每一脚这么的沉重与心痛,她挺直双肩强撑着,不回首、不迟疑,一步一步走出被她亲手断送的天地。
行尸走肉般回到寨中大厅,涤心不知道该走往何处,怔怔立在厅前,感觉身子就要瘫软在地,思想完全的空白。
「涤心,妳跑到哪儿去了?我要同妳招认一件事,先说啦!可不准生气。我在马车里拿了妳的扎花风车逗小思慈玩,没想到一不注意,这女娃将车花塞在嘴中咬了,口水沾湿一大片,贺兰说渡芸姑娘手艺极巧,我昨儿个便拿去请她帮忙修补,现在扎花风车还在她那儿,待会儿我──」
卿鸿边说着,怀抱孩子同贺兰相偕而来,待走近瞧清了她,不由得双双惊呼,「天啊!妳怎么了?!」
「妳跌到水里了吗?老天爷,全身跟冰柱一样!妳脸怎么这么白?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快回房换衣服啊!」卿鸿急催。
「涤心、涤心,妳怎么了?」贺兰握住她冰冻的手,关心地摇动着。
涤心抬起头,面对着两张真诚关切的脸庞,她听着焦急的呼唤,心中痛楚再难承受,猛地扑进贺兰怀中,她终于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低喊。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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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近日,杭州城让一个传言炒翻了天。
不!不是传言,它曾是传言,不过已得了证实而后张贴公告,用好大的红纸写上好黑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贴在城中几处大榜上。
「陆府绣球招亲!喝!了不起,咱们这些光棍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汉子此话一出,马上引起茶馆里众茶客的回响。
「正是,公告上详细写着,凡家世清白、无不良嗜好,年及弱冠且未有妻小的男子,皆可一试。唉唉,此时杭州城内多少男儿正摩拳擦掌,就等着招亲那日拚个你死我活。」邻桌书生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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