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尘故意放慢速度,却等不到她靠近,出了竹篱笆外,他已后悔这样待她。
重重叹气,他干脆停下步伐,背后却在同时间传出女子的惊呼,着急回身,原来涤心神思不专,不小心教突起的树根绊倒了。
「怎么了?摔着了没有?!」他风也似地折回,蹲在她身旁。
涤心跌坐于地,心中沮丧,索性将脸藏在屈高的双膝上。要流泪了,她不要武尘瞧见,纵使什么都失去,她仍有一颗高傲的心。
一会儿,她抬头,神色不让情绪左右,自顾地起身拂掉罗裙上的草屑。瞧也不瞧武尘,将他视为隐形,二话不说举步便走。
是倔强、是赌气,扬起小巧下巴,她走在他前头,但不出五步,右臂随即让武尘握了住,接着双肩便被强扳过来面对他。
「妳在闹脾气。」他道,眉皱得老高。
涤心挣脱不开,执拗的性子涌了上来,回话又呛又辣,「错!是生气,不是闹脾气!你可以生气,我当然也可以生气,连这个你也管吗?!」眼眶又觉湿热,她硬咬牙强忍,抵死不教泪珠夺眶。
阴郁纠结着武尘,不知两人之间怎会演变至此,分析自己的心绪,他当然知道自己气些什么。一是因涤心未有告知便独自溜了出去,他担心她;再者,她不该同别的男子如此亲近;三是她对渡芸的兴趣。她不相信他吗?竟要这样试探!
「我不需要道歉。我生气有理由,妳有什么资格也跟着生气?」
这话无异是火上加油。
涤心气得全身发抖,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清冷得不可思议。
「你说在三笑楼做事的,清一色是男子,你哪里有机会识得姑娘家。当初这样说,原来是为了搪塞我……许多姑娘倾心于你,我本就没资格管,你说得极是,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是谁呵?也不过是陆家的种茶姑娘,哪来身分管大少爷的事?」她眸中闪过痛苦,双拳紧握,却低低笑道:「可涤心身分再卑微,也有同人交往的权利吧!那渡芸姑娘温柔婉约,人美心好……涤心就想与她深交,谁能阻我?」
她是故意的,隐约觉得渡芸有些不对劲,又明知武尘对她关切,涤心这样说只想争口气,但瞧见他紧张愤然的神态,心又痛楚难当。
「别去骚扰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涤心的性格他该要明白,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武尘知道,偏偏已乱了思绪。他曾经承诺为渡芸保密,用尽心思费尽唇舌才断了她轻生的念头,绝不能因涤心一时好奇,招引漫天的风波。
他做出承诺,断然不可毁信。
掌下劲道重重落在涤心肩头,她不喊疼,身子的感觉已经麻木,唇微微弯着,硬是扬出一朵笑花,「你和她之间有什么秘密?」瞧来,她的假设是正确的。
武尘深深凝住她,教一份怀疑刺得遍体鳞伤,一时间失意与心痛盈满胸怀,他静静开口,已面无表情了。
「不管是谁对妳说了些什么,我与渡芸纯粹是兄妹之情,要信不信随妳。没错,我怜惜她、关切她,也会尊重她、爱护她,她的平静生活得来不易,请你别去打扰。」
若真是做朋友谈谈天,有何不可?但涤心那态势摆明就是要追探秘密,他说什么也不能应允。
「若我偏偏不依呢?」她噙着笑,水光在瞳中轻潋。
武尘重重呼吸,缓下胸口闷痛,刻意去忽略那将落不落的泪珠,哑声道:「我的话你焉能不听?我的话,妳自然要听……这些是谁说过的?妳莫要忘记。」
涤心闻言一怔,困在自己的牢笼当中。
「妳若执意而为,那诺言便是尽负神明,果真这般,我已无话可说。」
武尘丢下话,毅然决然举步离开。
眼泪再无顾忌,沾湿了涤心双颊,眨着泪眼望向走远的背影,她想唤住他,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
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这个问题在涤心心中反复再反复,仍遍寻不到答案,只觉得眼泪又苦又涩,她不爱那个味道。
涤心彻夜无眠,直到天已鱼肚白,才蒙蒙眬眬睡着了。
心思乱离,梦境纷扰,纵是合眼休眠,却不得宁静。只过了半个时辰,她又转醒过来,怎么也不能交睫入睡。好想见武尘,想化解昨日莫名的冲突,他们俩已这般要好,彼此知其心意互解情衷,她珍惜着这得来不易的感情,只盼它长长久久,又如何忍心让误解横在两人之间?
忽地,涤心由床榻上翻身坐起,思络已条条分明。她换上衣衫,就着脸盆中的水盛洗,那过了夜的清水结上一层薄薄的霜,冻得她双耳和鼻子都发红了。在掌心呵了一口暖气,涤心拍拍双颊,然后将长发梳得又顺又亮,深深呼吸,她朝铜镜中的自己笑开脸蛋。
今天,只有美好。
出了房门,几名大婶正自洒扫厅院,寨中没什么奴仆,许多事得自己来,而那些大婶是支薪的,每日轮番前来帮忙。
涤心对每张好奇的脸微笑以对,不知武尘是否起床,她正欲开口询问又觉不妥,人便杵在大厅上,心想,这里是出入必经之处,无论怎地定会遇到他。
「昨儿个睡得不好吗?」女子温柔的声音轻问。
涤心偏过身,见那女子头上扎着粉色巾帕,将长发挽起,素脸雅致美丽,她手中持着抹布,刚刚才将桌椅拭净。
「寨主夫人。」涤心微愕。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妳怎地跟春碧丫头一样,改也改不掉。我们彼此用名字称呼吧?涤心……呵呵,这样亲切也方便些,妳若继续唤我寨主夫人,我会搞不清楚到底在叫谁。」她有种傻大姊的可爱特性。
「贺兰。」涤心不忍拂意,两人相视而笑。
「我是习惯了早起,可没想到妳也起得这么早。」贺兰关心地问:「那床铺妳睡不惯吗?若是不够软,我再让人加件被垫?」
不是睡不偿,她根本难以合眼呵。涤心苦笑摇头。
接着,贺兰狐疑又道:「怎么妳和武尘都摆出一个模样的脸?」
「妳……妳见着他了?」
「他比我还早起呢!一进来就见他坐在大厅发怔,魂不守舍的。问他是不是睡得不好,他没回答,表情却跟妳一样,嗯……苦苦的,又是无奈又是懊恼。我瞧他八成没回房睡觉,整夜便待在厅上了。」她凑近脸打量着涤心,忽然问:「怎么?你们两个斗了气吗?」
可能是贺兰关切的语气触动心事,涤心目眶陡热,低低应了一声。
「别难过了。」她拍拍涤心肩膀,「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个因何不愉快,但武尘那模样肯定心里已万分懊悔,待他回来,妳再同他好好谈谈。」
涤心愕然抬头。「他去了哪里?」
「孩子们慌张跑来,说渡芸姑娘今早不知怎地晕倒在自家门院,无奈星魂昨日离开,武尘心急之下只得骑马带她出寨,到星魂在寨外的医堂去了,那路程不远,若无大碍,午膳前他定能转回。」
李星魂是阎王寨五当家,江湖上人称「回春手」的便是,医术了得。
闻言,涤心脸白了白,方寸酸涩,原以为已跳脱昨日伤怀,但那痛楚仍在。
「涤心、涤心,妳还好吧?怎么气色这么差呵?」
打起精神,涤心忽尔笑开,小脸上有过夸的愉悦,「没事的,我很好……很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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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逗逗小思慈,与卿鸿、赵蝶飞和贺兰聊了聊,涤心无情无绪过了半日,挨到中午,武尘回寨的消息终于传来,她心跳加促,动作好快,人风也似地跑出厅外。
「大郎……」话断结在喉,笑凝于唇边。涤心扶住门边,怔怔瞧着眼前这幕。
骏马上,男女依偎,武尘双手执缰,渡芸教他围在怀中,螓首枕在男子胸膛,眼睫轻合,唇瓣怜抿,她身上裹的正是武尘的披风,好似柔弱无骨不堪风吹。
涤心无话,要强的个性再次凌驾她,即使内在伤痕累累,她不会在人前示弱,也不掉眼泪,她要留住最后的尊严。
贺兰说对了。武尘昨夜未曾回房,他亦在思索日间与涤心的冲突,懊恼与自责吃咬了他整晚,想起涤心受伤的神情,心脏陡痛,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冲动?今日一早,他已下定决心同涤心合好,抛开昨日的不愉快,却因渡芸突发的状况,他不得不紧急处理,心里牵挂的却是她。
满腹歉意,一腔柔情,在乍见涤心由热转为漠然的神态全数跌入寒谷。
武尘居高临下凝睇着,不自觉间眉目肃冷,如同涤心,眼底荡成一片淡漠。
「四爷……」渡芸恍惚转醒,轻喃着。
慢慢将视线由涤心脸上抽离,垂首瞧着怀中女子。「醒醒,我们回寨了。」他知道有人要误会了,心灰意冷已倦于解释。
利落地翻身下马,武尘回身欲帮渡芸,她虽醒来,双眼仍感困顿,没踩好马鞍上的踏蹬子,脚一滑,整个人结结实实跌入武尘怀抱。
「小心!」武尘连忙扶正她,心中一跳,双眼不自觉又朝涤心晃去。
镇静。她要潇洒,要做得好。
涤心静幽幽地抿着唇,意识彷佛麻痹了,白纸般的脸庞,眸子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她微微偏开头,顿了一顿,终于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四爷,怎么了?」渡芸问,隐约猜测发生何事,她咬着唇歉疚地道:「涤心姑娘恐怕是误会了,四爷别理渡芸,快快追上去吧。」
他本有这心意,但渡芸连站都有些摇摇欲坠,周边又无人可以托付,只得说:「不急,我先送妳回去。妳得好好休息,下午别去周随那儿了。」
「四爷……渡芸知道您是重承诺的人,为了我这条性命,四爷费尽多少心力,您的大恩大德,渡芸万分感激。涤心姑娘人品好,心地也好,和四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因为渡芸而起误解,那渡芸将不知何以自处了。」他俩并肩走着,渡芸说着话,径自垂首,掩盖对身旁男子的一片倾心。
她钟情于武尘,一次的酒后真言,得知藏在他心中的那个人,自此,她对种茶便起了兴趣,想教一身十指也染上清雅茶香。但他不属她,从来就不曾有过;永远只是兄妹情谊,她该要清醒了。
片刻,武尘叹道:「她昨日前去探妳,定对妳造成困扰,若有冒犯之处,我替她向妳道歉。」
「冒犯?!」渡芸语气一顿,「没有啊!涤心姑娘同我谈茶,是渡芸太过紧张胆小,交谈不到几句便急急跑开了,将她和孩子们丢在随哥那边,后来想想才觉得自己太过无礼。」自不幸发生她便害怕陌生面孔,尤其是男子,就连周随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
「涤心她……没逼妳说什么吗?」武尘步伐停住,剑眉愕然飞扬。
「逼什么?」
望见渡芸迷惑的反应,武尘呼吸一窒,才知自己错得离谱。
他以为涤心听中什么流言,吃这无聊飞醋,故意找她麻烦。昨日与涤心的一场争执,如今细细回想,武尘恍然大悟,她完全是为了气他!
在那之前,他令她伤心吗?片刻点滴在脑中翻覆,症结随而浮出,武尘额际微微渗出细汗。
是了,是了,这事端由他挑起,因对渡芸异于寻常的关切,他不容涤心说明,打开始便以强硬态度死守一个秘密,即使涤心信任他,在亲眼、亲耳见闻这一切后,要她如何坚持想法?
「该死!」他骂了自己一句。
「四爷,渡芸姑娘。」正巧,一名汉子由后头追来,是周随。他手上提着篮子,扬声便说:「我听说渡芸姑娘身子不舒服,特地请王大婶帮我炖了鸡汤过来。」
「周随,照顾渡芸。」武尘紧急交代,不等两人有所反应,车转回身,人如离弦弓箭般急奔而去了。
「四爷放心,我当然会好好照顾她的……」周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傻盯着绝尘而去的身影,慢了好几拍的说着。
他搔搔脑袋转向身旁女子,四目相视,两人竟同时红了脸。
※※※
不知该往何处去,木然地一张脸,涤心走回房中。至少,这是暂属于自己的空间,可以面对最赤裸、最真实的苏涤心。
门刚合上,眼泪跟着流下。甚至不及步至床边,双脚彷佛让无名力量抽光支撑的能力,她站不住,身躯就着门板缓缓滑坐地上。
想到此番上阎王寨时,任她怎么乞求,大郎哥硬是不准她骑马,而现下却允许另一个姑娘大大方方坐在他双臂圈围的天地。
眼一合,那两人亲密的举止清晰印于脑海,她是当局者迷,怎会不心酸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秀额抵在膝上,涤心不住摇头,珠泪无声无息坠落在裙褶里,湿润渐渐扩大。
好似过了许久,她的脸仍贴在双膝上,玉颊未干,只是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思绪停摆,脑中空空洞洞,整个人懒懒恹恹。
「涤心。」
涤心的唇弯了弯,内心正嘲弄着自己。她竟会听见大郎哥低哑嗓音,轻轻唤着她的名,此时,他伴在另一个姑娘身边,又怎有闲暇理会她?
「涤心,开门,涤心……」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真实清晰。
涤心忽然跳了起来,两眼大大地瞪住那扇门,门纸上映出淡淡身影,真是他。
「涤心,开门。我知道妳在里头,我……我有话同妳说。」
她不说话,不开门,她不要理会他。
胡乱抹掉脸上残存的泪水,涤心气难消,抿着嘴什么话也不应。
武尘哪里肯放弃,懊恼情绪淹没了他。
「涤心……涤心……」
武尘不敢冒险闯入,却不住唤着她的名。一扇门没法阻隔他的,但如此为之,只有令情况更加恶化。
然后是一声重重的、瘖哑的长叹,「要怎样妳才愿意见我?」
房内的人心亦乱成一团,沉默在周围飘流,过了许久,涤心终是开口。
「大郎哥该是喜欢渡芸姑娘吧?你说……你怜惜她、关切她,也会尊重她、爱护她,这是纯粹的兄妹之情?我……我好困惑,但不管如何,你心中待她已不相同……」
为何瞒她?若起初已知此人,她会做妥准备坦然应对,纵然大郎哥喜爱对方多些,她也有十成信心为自己争得真爱。
不该瞒她呵……难道他不知如此而为,教她多么难堪吗?
那语调带着很重的鼻音,显然流了泪。武尘双眉拢聚,知道是自己惹她伤心。
「我的心意,妳难道不知?」渡芸之事他真的无法说出,但事情横在两人眼前,若不能给一个答复,只有任着涤心误解下去了。
似乎想了许久,门内绵渺的声音才又响起,幽幽地穿透门纸。
「我很迷惑……我本来知道的,一直将它珍惜着。大郎哥……你让我想想,我觉得好乱、好迷惑,给我一些时间想想可好?待想通了,涤心会知道该怎么做,我不要你为难呵……」那扇门终有好处,见不到一张为她焦着无措的脸庞,涤心能强抑情怀。
她待他的心意未曾变更,只是心绪混乱,她需要时间思索。
「涤心,妳开门。」听她如是说,武尘按捺不下。「涤心──」
理智难持,他喘着气,扬掌便要击出欲破门而入。
纷乱之际,单边眉头教人轻轻按住,贺兰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对住武尘缓缓摇头,并以眼神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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