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三笑楼提早打烊,聚贤厅内好酒好菜,葛大海特意烤了只乳猪,上头还插了小红蜡烛,当作补给女娃满月的祝礼。
酒过三巡,男人们谈及寨中事务,涤心与那美丽少妇则缓缓踱回小院落。
夜风清冷,月色极致,映照出石板地上两条长长的身影。
「卿鸿郡主,我可以……抱抱她吗?」涤心望着美少妇怀中的婴孩,小脸满是期盼和兴味。
「别喊我郡主,我早已不是了。妳我年纪相若,称呼名字便可,我是卿鸿,妳是涤心,呵呵,说不定将来妳得喊我一声二嫂呢。」她笑说,将女娃往涤心手中塞去,「我手正酸,妳愿意帮我抱着,那可美得很。」
二嫂?!涤心不甚明白。
今日发生的事有太多跳脱以往对大郎哥的印象,是另一个她不熟悉的环境,一个她未曾触及的境界。她不去追究,小心翼翼搂着婴孩,那女娃正熟睡,桃般的脸蛋红扑扑,她爱怜瞧着,忍不住香了她一口。
「她的模样真好,像妳多一些。」
「妳同武尘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卿鸿微笑,与她步入院落,往其中一间厢房而去。这两日式尘内息稍挫,皆在院落内调养才见好转,今晚又自动和韩林他们窝在外边,空出来的厢房便安排容韬夫妇留宿。
卿鸿将女娃接过来轻轻置在软褥上,凝着娇嫩小脸,她眉眼间皆是爱怜的神色,不由得忆起初怀身孕时的过往,那段情伤已淡。
「妳心底肯定有许多疑窦。」卿鸿柔声道,双目诚恳,「武尘不刻意隐瞒,定是将妳瞧成自己人。阎王寨……妳可知晓?他们有十三位结义兄弟,韬是二当家,武尘排行第四。」
涤心微微一怔,她多在外头走动,见识颇广,多少听过这个名头,却未思及武尘竟与其大有关系,还是寨中响当当的人物。
莫怪,韩掌柜和大海师傅他们要称呼他四爷了。
卿鸿见她怔忪,温柔拍拍她的手,继续又道:「一年前,阎王寨与朝廷形同水火、势难两立,为此,韬和我的姻缘险些断送,而如今转变甚巨,朝廷还将威远侯之女嫁给了阎王寨寨主,韬说这是和亲,但不管怎样,两方确实不再敌对,这真是个好消息。」
「当时的情势妳仍是郡主身分,却嫁给阎王寨的人?」涤心想象着整个状况,不禁对卿鸿这段情路心怀好奇。
「阎王寨的一切我被瞒得好苦呢。」她摇了摇涤心的手,委屈地说:「韬欺负我,连武尘也跟着帮衬。」呵呵,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何况才过一年多而已。
涤心瞪大美眸,「大郎哥他……」
「他从三笑楼上把我推下去,毫不留情。我摔了下去,整条城南大街的人都在笑话我。」她是摔了下去,却是让容韬稳稳接住,那时容韬对她生气、躲着她,武尘为要撮合他们才会使出这一招。但现下教卿鸿讲来,好似背离了事实。
闻言,涤心双眼瞪得更圆了,讷讷地说:「他把妳……把妳推下楼?」
「绝无半句虚假。」只是断章取义。卿鸿暗暗轻笑。
「这不像他……大郎哥不会这样的,他、他总是温文优雅,万般为人着想呵。」涤心急急辩道。
「是万般为妳着想。」卿鸿改掉她的话,眼在笑,唇也笑,「妳倒深知他。」
涤心听出她的促狭,脸不争气粉成一片,低低嗫嚅,「我打出生就住在他家,我们从小便认识的。」
「妳是童养媳?!买来给他做媳妇儿的?」这回换卿鸿瞪大眼。
涤心笑了出来,连忙捂住嘴,怕吵醒孩子。「我是他家的种茶姑娘。」随即,她将杭州陆府与武尘的关系告之,也把自己的出身说明。
「原来如此。」卿鸿微微颔首,笑嘻嘻地下了最后结论,「反正我等着妳喊我二嫂便是。」
涤心抿着唇,双颊尽染红霞,心中亦升起温柔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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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结束和卿鸿的谈话,涤心了无睡意,独自步进院落前的小庭。倚着矮墙,她随意坐在石上,稍仰螓首,将高挂黑幕的皎白尽收眼底。
方寸说不出的感觉,有些不踏实,她想理清原因何在,脑中偏偏一片空白,静静坐着,静静感受夜风,四周虫声唧唧是沉寂夜中的歌曲。
「都大姑娘家了,偏生不会照顾自己。」低哑熟悉的嗓音伴入虫鸣。
涤心神智仍在太虚悠游,恍惚抬头,武尘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手中薄衫密密盖住她颈部以下的身子。
涤心思及陆府园内的那一夜,同现在有些相似,她那时沮丧、对自己心中有气,而此刻她则是迷惘,以及些些的不知所措……沮丧吗?嗯,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
武尘仍蹲下身与她相凝,大掌触摸涤心脸颊,竟是这样清冷,他低低叹气,「我知道,妳定有满腹疑问。」
涤心不回话,静静望着,静静等着他说下,发觉月光在他脸上形成某种忧郁的气质,心微微泛疼。
「当初情势不好,阎王寨不能见容于朝廷,我没打算让义爹和义母知悉,怕他们忧心也为了保密,后来局面虽变,我因职责之故仍不便将身份告之,我们……我们不做坏事的,寨中兄弟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接手生意全在道义之内,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啊!」他后头的话说得有些急,怕涤心误会,因当初卿鸿郡主便是先入为主,将阎王寨看成是不折不扣的草寇盗匪,才与容韬起了漫天冲突。
他不要那样,一想到涤心瞧轻他,武尘的心冷了起来,剑眉郁郁拧着,顿了顿,他沙哑启口,「妳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吗?」
不忍再让他误会,涤心摇了摇头,脸颊微偏,摩挲着大掌上传来的暖意。
「我没有生气。」
「可是妳在糟蹋自己,每每心中不畅快就拿自己出气。」他又叹了一声,身躯往前倾近了些,替她挡着风中冷意。「脸这么冷,身子都冻僵了。」
「我没生气,真的。」涤心重复道,眸光如月皎洁,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她唇微弯,静静谱出一朵笑花,好似怕扰了这寂夜的清宁,语音轻柔,「阎王寨的名气,涤心多少耳闻过,也能了解你不便说明的苦衷。我早知你绝非池中之物,甘心留在京城守着三笑楼的生意,其中必有因由,只是没料及你竟是阎王寨的四当家。我有眼睛、有心,可以去看去体会,那山寨一定是好的,你的结拜兄弟也一定是好的,因为……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男子,你绝不会为非作歹教我伤心。」
「涤心……」武尘愣愣唤着,至今才知涤心如何想他。好似又醉了,吹冷风也会醉吗?还是月光太过朦胧?他有些不稳,双膝直挺挺着地,将涤心困在墙与自己之间,唇捕捉了她。
是轻柔的一吻,他怜惜她朱唇的冰冷,温柔地熨烫着,不敢狂放激情,心脏又酸又疼,是对她满腔的情意。
「我心中好欢喜。」武尘顺着她的发,两颗头颅静相依偎。
知道他不善言词,不轻易将心中情感宣之于口,涤心明白微笑,脸枕在他宽阔的肩上。
「你为什么把卿鸿推下楼?」忽地,她丢出一个问题。
武尘又是一愣。「什么?」
「卿鸿告诉我,说你毫不留情把她推下楼,跌在大街上。」
天地良心。武尘苦笑摇头,知道卿鸿是故意闹他,以雪前「仇」,一时间却难以辩解。「那是一个故事,皇族郡主与朝廷叛逆的故事,将来有机会我再慢慢说于妳听。」他双臂移动,将她横抱了起身。
月夜遮掩涤心双颊的嫣红,心跳促了促,她没有挣动,温驯窝在他怀中。
武尘步入院落厢房,以前是他的,现在暂属涤心。
他将怀中人放在床上,自己却坐在床边,神俊的眼瞧着她。
涤心不禁联想起方才卿鸿望住女娃儿的神态,同样流转着爱怜的神气,只是那男性的眼瞳更为炽烈,如浪惊涛又似湖悠然,她完全受其吸引。
「你胸口还疼吗?」涤心轻问。
武尘沉默摇头,理智知道该尽快离去,孤男寡女夜半独处一室实不合宜,但感情这么柔软,真想一整夜对住她的娇容,不愿合眼。
「容韬明日带妻儿上阎王寨,我也得回去一趟。我想……我在想……妳或许想去瞧瞧?茶业会馆的事可以交由韩林帮忙盯着,妳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
迷惑,惊讶,然后是狂喜冲击着她,涤心容如花绽,感觉心与武尘如此之近。
「老天,我愿意,当然愿意!」茶业会馆?她好像记不起这档事了。
见她兴高采烈的神情,武尘忍不住微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忽地记起另一件事。
「有样东西要给妳。」说着,他解下腰间布包。
涤心撑坐起身子,挑高秀眉。「是什么?」
「打开便知晓了。」
是两支扎花风车,与那日在大街上购得的一般模样。
涤心欣喜轻呼,摸着上头一朵朵的车花,眼眶陡热,她眨了眨眼,不教雾气模糊视线。
遇埋伏那日,现场一片混乱,彷佛整个三笑楼全出动了,还有些毫无印象的生面孔,如今思及,应该亦是阎王寨的人。那时,她没心思理会,只想让他快快处理双目和胸口的内伤,根本忘了插在草坡土堆里的扎花风车。
「我以为……以为它们找不回来了。」
「九朵的那支骨杆断了,我拿去原来的摊子,那个大婶手艺极好,没两下便将它修好了。」
「是吗……」涤心喃着,唇边有很美的微笑。
武尘假咳了咳,清清声音,「现在物归原主,妳开心便好。」他作势欲离开床边,衣袖教人一把扯住,头掉了回来,那支九朵的扎花风车直递到自个儿面前。
「你的东西……你不要了吗?」小小脸庞躲在风车之后,绵柔语调有掩饰不尽的羞涩情意。
「这是那位大婶送给妳的。」
「那一日……我已转送于你。」
姑娘可将它送给情郎。大婶的话在脑中乍现。
握住持着风车的小手,武尘慢慢将它移开,女子秀雅面容呈现眼前,白里透红,嫩如细瓷。喉闲逸出一声叹息,他难以自持倾靠过去,脸庞与一张玉容重迭,热烈地探索她芳唇中的香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缓行一上午,已来到阎王寨的山坳外,再深入便是依奇特地形而置的机关布阵,里边小路错综复杂,非寨中兄弟定要误入歧途,届时机关一动,轻则受困其中,重则性命不保。
「大柱,缓下缰绳,让马轻慢踱步。」武尘骑在栗马上,头也不转。
「理会得。」
他们进入山坳当中,武尘骑在前头,大柱驾马车跟在第二,而容韬负责护后。
车窗布帘教一只芽手揭开,小小头颅露出,涤心吸了一口沁凉空气,才要招呼同困车中的女子时,卿鸿已挤在她身边,两张玉容并排在窗上。
「小思慈呢?」
「睡着了,马车这样摇,她八成以为睡在摇篮里。」
涤心瞧了眼女娃,她在娘亲怀中睡得安稳,丁点大的嘴无意识嚅了嚅,吹出一两个口水泡沫,又无声地咧嘴笑开。
「唉……」涤心长叹,孩子还睡着,玩都没得玩,她已经困了一个上午了。只手托腮,视线再次调向车外,「我想骑马啦。」昨日得知能上阎王寨,兴奋得整夜都合不上眼,哪里知道大郎哥抵死不让她骑马,再加上容韬护妻心切,舍不得天冷冻着了小思慈,两大一小便被禁在马车中了。
卿鸿跟着一叹,「我也想骑呀。」
将布帘全数固定在上头,涤心将扎花风车伸出窗外,那两支风车被她视为定情之物,仍旧由她保管,此次上阎王寨她带了来,在马车中逗孩子玩。
风吹而动,不断打着车花,发出沙沙声音。涤心瞧着,发觉外头景致一变,窄道陡地放宽,山坳形似盆,又纵横无数土壁,乱石四散,凌乱中似有规则。
「可惜……」她喃喃自语。
「怎么?」卿鸿的身子往前探出。
「这儿的土质被特意刨过,要不,是适合种茶的。」她张望着地形,阳光不被阻挠,空气亦不干涩。「定会植出佳品。」
这时,银驹由后头驱靠过来,马上之人双眉挑高,见卿鸿摆出无辜神态,眼眸柔光流转,知道她定有所求。
「别想。妳身子还没调理好,不准骑马,求也没用。」容韬先下手为强,堵住娇妻未出口的话。
没调理好?!产后至今也已半年,动不动得喝下一堆油腻腻的补品,同上回离京相比,她整整胖了一圈,他、他还道她没调理好?!
卿鸿噘起红唇,赌气不瞧他,身子缩进马车之中。
涤心有趣瞄着,决定不当第三者,她故意放下布帘子,遮掩了窗内窗外。
「生气可不许抱孩子,小思慈心里也会不畅快呢。」说着,她手伸探进卿鸿怀中将孩子挖了过来。「等妳气消了再还妳。」
马上,窗边响起敲击声,涤心抱住小思慈笑嘻嘻移向前头,不去搭理。
敲击声又起,卿鸿气嘟嘟地掀开,头探了出去,布帘垂下盖在她的背后,却一句话也没说。映在布帘上,涤心瞧见男子的头俯下,与卿鸿的影子迭在一块。
涤心轻轻扬唇,脸蓦地红了,想起昨晚月下的柔情蜜意。
稍稍撩起门边的灰布帘子,越过大柱的眉头,她望着武尘宽阔的背影,这一瞬间,她有了世间女子最传统的渴求,愿与他永结同心、祸福与共,为一个心爱男子生儿育女。
思绪走到这一层,涤心终于了解缠在方寸那微乎其微的沮丧是何。
以为自己够潇洒,以为彼此知其情意便已足够,原来是她高估自己。
为他沉吟,就是为了相守一生。
涤心温柔抚着孩子,唇不觉轻咬,目光怔忪的追随着他。
这一次,该由谁说?
※※※
马车行入山寨,许多孩童追在两旁,嘻笑声不绝于耳。涤心将孩子交回卿鸿怀中,后者颊似霞红,神色如醉,想来心情已大大好转。
她与卿鸿皆是首回来访,心中好奇,两人又把脸搁在窗边。
「二爷带媳妇儿回来啦!」
「我也要看!」一个壮小子追了上来,「耶!是哪一个啊?」
卿鸿露齿微笑,朝那群孩子自动举手承认。
「是她、是她!」众人齐呼。
「有两人耶!连四爷也带媳妇儿回来吗?」
「肯定是。瞧,二爷的媳妇儿在点头呢!哇!四爷有媳妇儿了,翠妞家的姊姊这会儿惨啦!定要哭上三天三夜。」
「还有章老太的两个女儿。」有人补充。
「阿吉的秀荷表姊。」继续补充。
「王师傅家的姑娘。」还再补充。
「和渡芸姊姊。」最后补充。
武尘回寨的消息传得极快,孩童们话中的人在马车停妥后,涤心一一见到。
掀开车帘子,几位姑娘家分两侧排开,目光全集中在刚跨下马的武尘身上,众位佳丽环肥燕瘦,瞧来是好生打扮过的,举止虽然含蓄,那阵中的倾慕却是万分明显。
原来她的大郎哥这般炙手可热!涤心突觉强敌环伺。
「四爷,这盅人参鸡是我……我娘要我端过来给您的,说谢谢上回您帮咱们盖大屋。」
「翠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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