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花撇嘴道:“你就装罢。哼,这和尚凡心不死。”
苏缨络将身子又翻转回来:“不死又怎样,他真肯还俗娶我,又何用等到现在?”
双花呆了半日:“也是的,如今虽脱了籍,以后怎么样呢?难道他送佛送到西,叫秦夫人收了你作义女,再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苏缨络点头正色道:“嗯,这法子好。只怕这位秦老爷宦海一生也未必名头多响,收了我这么个闺女却算是终南山走了捷径,一下子便名垂青史了!”
双花笑得直捂肚子。苏缨络却道:“怎么了?也不全是玩笑。‘苏小门前花满枝,苏公堤上女当垆’、‘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连苏东坡,岳武穆这样的人物遇到苏小小,也得乖乖排在后头呢!”
第二日醒来已日上三竿。梳洗已毕珊瑚翡翠便带着小丫头送来早膳。苏缨络邀她们同食,二人皆含笑答说已用过了
一时食毕。因闲来无聊,苏缨络忍耐再三终是忍不住问了句:“不知你家老爷是做什么的?”
她本想着这两人不似双环活泼爱说话,未必肯说。不料答复来得极快:。
“苏姑娘想必也听说过,朝中秦尚书,人称‘秦甘草’的,便是我家老爷了。”
“啊?”苏缨络吓了一跳。她昨夜甫进府便瞧出主人定是高官显宦,却不料竟显赫至此!
吏部尚书秦甘,执掌吏部二十余年,深得当今天子倚重,曾御口亲许“国之瑰宝、朕之国老”
因他为人风趣豁达,因此有爱玩笑的部下给他取了个有趣的绰号“甘草”那自是因为他名字中有“甘”字,而甘草又是药中国老了。这个美称不但官场中人人皆知,便是京城百姓也多知晓,苏缨络自也不例外
原来慧缘的身世竟如此惊人。苏缨络一念及此,疑窦更深:堂堂吏部尚书怎会让儿子去作和尚,如今更做了寺里住持?
但此事已属人家的隐秘家事,自不能往下追问,她纵然憋得抓心挠肝,却也只好放过不提。
待苏缨络再度见到秦夫人,已是五日之后
这天仍是晚上,秦夫人仍由双环陪着,来到苏缨络的住处“应雪轩”
宾主寒暄了几句,秦夫人主动将话题说到慧缘身上
“想必苏姑娘一定很好奇,为何秦嘉会出家罢?”秦夫人叹息一声,轻声慢语道:
“那孩子胎里带病,生下来便隔三差五地生病。有一年病得重了,眼看性命不保,我实在无法可想,便听了“香积寺”那老和尚的话——便是他的师傅了——将他送去寺里修行。谁知也奇,到了寺里,他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
秦夫人无奈地摇头苦笑:“后来他长到□岁上,身子已与常人无异,我便跟他父亲去接他回来。谁知,他说什么也不肯。他原先只是跟着师傅带发修行,算是俗家弟子。十七岁后,更受了具足戒,真正许身佛门,做起了和尚。”
苏缨络呆呆地问:“他为何不肯回来?”
秦夫人道:“他在寺院里,日日耳濡目染都是佛经佛理,师傅又是个得道的高僧。日子长了……”秦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左不过是什么光大佛法,普度众生那些话罢了……他一心向佛,于佛祖自是佳事,可于我这做母亲的……唉,有哪个母亲生儿子,是愿意他常伴青灯古佛的?苏姑娘,你说呢?”
秦夫人一席话说罢,定定地瞧着苏缨络。苏缨络心中怦怦直跳,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夫人,为何将这些事说给我听?”
秦夫人道:“苏姑娘是玲珑剔透的人,定能猜出我的意思。”她顿了一顿,直截了当道:“我盼你能令秦嘉还俗!”
苏缨络低头道:“连夫人都说他不转,我……”
“能不能说转,我也不知道,但我以为,不妨一试!”
苏缨络偏脸瞧了双花一眼,小丫头急得早在那里将头点得像鸡啄米。苏缨络暗想:听秦夫人的话,似乎不知我与慧缘前头的事。难道,这真是老天爷垂怜,名正言顺地多赠我一线希冀?
秦夫人将苏缨络的神情都瞧在眼里,过了片刻,又开口道:“只要姑娘肯相助,成与不成,我与老爷都领姑娘这份情。但我也不愿相欺,有句话说在头里,倘若秦嘉果真肯为你还俗,恕我直言,以我家今日的地位人望,恐怕只能为姑娘置一身粉红嫁装。这一节,要请姑娘海涵。”
这话说得亦是直白,亦是含蓄。正室穿红,姨太太着粉。历来便是铁打的规矩。
其实今日秦夫人一说到慧缘出家的事,苏缨络便大略猜到了后头的话。原本心中是三分自傲七分喜悦,但如今听到这里,喜悦顿时化作了酸楚
这倒不是她苏缨络心高要做正房。即便慧缘不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她也不至生出那份妄想。只是此刻秦夫人的语气神态,怎么听怎么看都让人难过
这是举止娴雅修养良好的贵夫人,方才一番话坦率诚挚,且分明是赐人恩惠,偏又出之以抱歉之语,定要你听了心中舒坦
自己流尽眼泪痛断心肠都唤不回的儿子,若真能有人一朝说转,本该是要了母亲的命她也甘愿。可如今,只因自己身份低贱,便连答允收房都成了恩惠屈就,大慈大悲!。
秦夫人见苏缨络怔怔出神,不禁诧异问道:“怎么苏姑娘你……不愿意?”
苏缨络当即收敛心神,轻轻道:“不是。”
秦夫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我这里,先谢谢你了。”
苏缨络道:“夫人于我有恩,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我尽力就是。但成与不成,还得看……看他怎么想了。”苏缨络说着话,脸上不由一红
在秦夫人面前称慧缘法号定是不妥,可若径直称呼秦嘉,或是秦公子,似乎又过于亲密。因此苏缨络迟疑半日,还是说了个“他”字,可不想此字一出口,反倒更加显得暧昧。
苏缨络后悔不迭,秦夫人却是看她局促,心下甚慰
“你如今住的这间屋子,便是秦嘉小时住的。”秦夫人谈罢这桩大事,轻快了许多,指点着屋内陈设一一向苏缨络解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水晶狮子,都是他小时爱玩的。后来他姐姐住过几年,再往后就只有你住过了。书架上的书,也还是他当初爱看的。”
前头两人说着话,中间已有小丫头来请了两三趟。说是“大奶奶有事请夫人示下”此刻又有人来请,秦夫人这才起身。苏缨络将她送出房门,临别时问了两个字:。
“不知……”
秦夫人会意,在她肩上轻轻一拍,说道:“三日后我想法子,教他回家一趟。”
苏缨络又红了脸。
12云游
有了秦夫人这面大旗做虎皮,苏缨络登觉师出有名,踌躇满志地欲待败军再战,好全人家母子之情、父子之义
却不料这番更加无功,干脆连慧缘的面也没能见着
秦夫人派去香积寺的人回来说,师傅离寺云游去了,总得多半年才回来。临走留下一封信,嘱咐秦府若有人来,便将信交付来人;若无人来,也无须送到府上
秦夫人拆开信封,见信上只有一句:
“儿向佛之心若有半点犹疑,绝不肯将苏姑娘交托于母亲。”
苏缨络跟秦夫人相对枯坐,一筹莫展
良久,苏缨络轻声问道:“他……原是如何托付夫人的?”
秦夫人摇摇头道:“他教我替你结一门好亲事。”这是意料之中的作答,苏缨络听了沉默不语。
过了一时,秦夫人强打起精神又道:“你放心,既是与我们秦府无缘,我便照秦嘉所说,好好替你留意。帮人帮到底,绝不会草草相待。放心罢。”
这日过后,秦夫人不再来苏缨络住处。苏缨络在这“应雪轩”中住着,衣食不愁,珊瑚与翡翠相待殷勤,与前无二。但她却极是烦忧,浑不知来日茫茫,去路安在。时时同双花愁眉相对。
这一日无聊至极,遂闲翻轩中书籍。见一本前人笔记中有明末才女叶小鸾的逸事。她从未看过这书,翻了两页,渐渐地竟看住了
书中说叶小鸾从高僧受记,大师为其审戒,问:“曾犯杀否。”小鸾对曰:“曾犯。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蜨衣。”
又问:“曾犯淫否。”
答:“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问:“曾犯恶口否。”
答:“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问:“曾犯绮语否。”
答:“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
问:“曾犯痴否。”
答:“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师曰:“善哉!子所犯者,独绮语一戒耳。”
苏缨络看了觉这叶小鸾有趣得紧,这老和尚也有趣得紧。不由竟想:不如我也出家去做个比丘尼罢
她在书架上又找了找,另拿起一本书来,不防“沙”地一声轻响,从书中堕下一纸信笺。
她也不留意,弯腰拾起欲再夹回书中。谁知眼角这么一扫,便给纸上的字吸引住了。
那是极端方的一笔正楷。看得出落笔时十分用心,但看去却又纡徐有致,毫无用力太过的窘态。
苏缨络不知不觉便向下看
原来这是慧缘从师受戒之前,在香积寺写给一位书坊坊主的信。大意是他先前曾答允为这坊主书写铜版雕刻的“铜模字”,如今却又反悔
下头详述反悔的理由,这理由人所未闻,直看得苏缨络目瞪口呆:。
……乃知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
苏缨络看了看落款,时期是数年之前。屈指算算,慧缘当时也就十四五岁。
她又将这页薄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实在不敢相信这朴拙的字体与这份清净慈和到了极处的心肠竟出自与己同龄的少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放回原处,再无心看书,坐在椅上只是出神
苏缨络不敢自比红拂,有慧眼能识英雄于未起之时。却也看出以慧缘的心性才量,他日的作为当非一介寺院住持所能限量
她瞧着这间慧缘住过的屋子,心中不禁有些后悔:他一心向佛,抱负远大,自己何苦几次三番扰他修行
只是……看他信中所写,连女字部首的字都不愿书写。可自己屡屡纠缠,他却非但不以为杵,反而……
他在自己面前,几乎不太像一个和尚,似乎只是个稍嫌古板的俗人。会嗔会喜,会讶异,会发愁。偶尔说话还会取笑两句
苏缨络靠在床头,抱膝静坐,心中忽而难过,忽而失落。双花一挑帘子进来,见她一副木雕泥塑的样子不禁奇怪,走过来一看更吓了一跳:
姑娘你哭什么?
苏缨络一怔,这才觉出两腮冰凉,用手一抚,果真湿了一手
“牡丹亭”中说: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佛祖却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听听,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缨络将头埋进枕头里:
慧缘,从今往后,我好好地走我这边,你也好好地走你那边罢!莫负了你师父的托付。
不过,你师父给你取的法号实在不好。臭和尚,你叫的什么慧缘?你该叫孽缘才是!
苏缨络打定了主意要从秦府辞去。第二日便叫珊瑚去相请秦夫人。却不料珊瑚还未出门,秦夫人带了双环倒先过来了
才一落坐,苏缨络便说出去意。秦夫人很是惊讶,问道:。
“你不是说幼年同父母失散,你要去哪里呢?”
苏缨络道:“我眼下委实无处可去,但夫人已给了我天大的恩惠,我实在不好继续在府上打搅下去。况且”,苏缨络顿了一顿,坦然说道:
“我身份特殊,一直住在这里,于府上声誉定然有碍。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受恩当报的道理,即便报答不来,总也不能连累了恩人。至于夫人前几日说‘安排亲事’,我更不能领受了。”
秦夫人还未听完已连连摆手:“休要说这样的话。老爷豁达,我也不是拘泥的人,你就安心住在这里。”
苏缨络去意已决,正要开口推辞,秦夫人正色道:“且不说别的,我若听凭你离去不管,等秦嘉回来,我怎么交待呢?而且我今天来,原是想说你跟秦嘉的事,如今你说要走,倒叫我不好开口了。好像我留你在这里就只是……”
苏缨络忙道:“是我不好,竟未问一问夫人来意,夫人有话快请说罢。”
秦夫人道:“还不是秦嘉,我想了几天,想到了一个‘死里求生’的法子。”
苏缨络道:“死里求生?”
“正是!”
苏缨络瞧着秦夫人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但此时她的心境已与前番不同,她迟疑片刻,轻声说道:“夫人,既然秦嘉有这样的诚心,夫人何不就成全了他?”
秦夫人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何尝没想过,这几年来我夜里失眠,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他。若果真能想开,又何必苦苦强求呢?”
苏缨络看她伤感,也不禁替她难过
“是我身不在其中,想得简单了。”
秦夫人道:“你不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我有心成全他,谁来成全我呢?”这话说完,眼角已见湿润
苏缨络无以安慰,只得问道:“夫人想了个什么样的法子?”
见她询问,秦夫人遂重又振作精神,勉强笑道:“这法子,说来委屈姑娘。我是想”,她向苏缨络招招手,苏缨络走近身来。秦夫人遂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出一篇话来
苏缨络听她说完,一双杏核眼几乎瞪成了桃核
“这……这这这行吗?”
秦夫人这时已换去悲戚之色,她喝了口茶水,慢慢说道:。
“老和尚爱说甚么‘当头棒喝’,这法子于秦嘉也算得是‘当头棒喝’。若这一棒子下去仍旧喝他不醒”,她放下茶碗,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我便彻底死了这条心由他去!”
苏缨络昨日已下了决心要离开,但给秦夫人这么一说,主意虽然未改,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再看看秦夫人殷殷的眼神,更加难以推辞
“我……我……听夫人的。”
这句话说完,心中已有了打算。且不说这法子未必管用,即便当真管用,到时……到时……唉,到时便听天由命罢
慧缘说是云游半年。这半年里苏缨络在秦府过得倒是十分自在。就只一样,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免觉得有些憋闷
快到年下,这天早晨飘起了小雪。苏缨络倚着窗台痴痴地看着外头仆役们抱着大扫帚扫雪。想起在归家院时,每到雪后,必有相熟的客人来邀赏雪。鸳湖、云亭、紫兰台,都是赏雪的佳处。
她想着想着,忽然轻笑出声。双花拿着个白铜手炉过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来了?”
苏缨络回头接了手炉,微笑道:“我想起从前鸨母常说的一句话。”
“你们哪,是光看见贼吃肉了,没见过贼挨打!一心想着嫁人做少奶奶,哼,只怕真的做了奶奶夫人,那份儿规矩你们也受不来!一年不出几回门,一月也见不着一个外人,日日就只在天井里头看四方天儿……”
双花听了也笑,笑完却说:“姑娘是嫌憋闷得慌了。”
13心声
苏缨络道:“我是想念南蒲和苏俏儿两个,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自来到秦府,苏缨络还从未出过门。秦夫人倒不曾说过什么,是她自己寄人篱下不欲多事。更怕万一给人认出来知道她住在这里,平添议论。
“我有些想念归家院外头的冰糖葫芦”,双花吞着口水道
苏缨络离了窗子,走过来坐到桌前,挽了挽袖子,从茶杯中倾了些水在砚台中预备磨墨。双花这小姑娘这几日月信初来,总是懒懒的。见苏缨络磨墨,她赖在床头问道:“作下雪诗么?”
“给南蒲写封信。”
双花一听来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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