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威灵仙已走完了上楼的楼梯。王喜芳转过身来,向着楼下大厅中人放声大笑:
“诸位,恕王某要捷足先登了!哈哈哈哈哈!”
有那么一刻,威灵仙几乎生出就从这里一跃而下的念头——不知楼下这许多人,若是转瞬间见到尸横当场,会作何表情?
两千响的鞭炮堪堪炸完,楼上楼下俱是片刻静寂。忽听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在楼下说道:“且慢!”
这是今晚第二声“且慢”!
所有人都扭头向说话人望去,威灵仙此时哪里还顾得许多,毫不犹豫一把扯下了盖头的喜帕。
第一眼先看见了孙沛。他仍立在楼下台子上,一身青布衣衫,看去十分朴素儒雅,脸上神情落寞悲悯,威灵仙只瞧了一眼便猜出他绝不是旁人,定是孙沛无疑
除高台上只剩了孙沛一人外,楼下人多杂乱,一时看不出方才喊“且慢”的人是谁。威灵仙立刻将身子转向右侧,与王喜芳正面相对
王喜芳也正急着搜寻说话人,并未注意威灵仙已将喜帕取下
威灵仙这厢一阵反胃:此人更加不会错认,仍是那副脑满肠肥的模样
“我家主人愿出白银三万两,请留下这位姑娘!”
那声音再度响起
今番下头连抽冷气的声音都绝了
到底还是孙杨见过世面,三两下拨开呆鸭也似的一群人挤到那人面前赔笑道:“这位爷面生得很,敢问贵主人是谁?只是,这……交杯酒已喝下了,您来得晚了。况且……”
孙杨犹豫了一刻,终于还是给五千两这数目惊住了,说出一句生平连想也未想过的话:“三万两银子,也……也太……多了些……”
威灵仙这才看见那人:黑衣黑裤,头戴瓜皮小帽,一副管家的打扮,在人群中极不显眼。
那人抬起头看了楼上威灵仙一眼道:“不多,不多。我家主人不是来梳拢的,是要替这位姑娘赎身!”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到孙杨手上
孙杨手拿银票愣怔道:“赎……赎身?”
“正是!”
王喜芳怒道:“我不管你家主人是哪路神仙,只知赏钱已发,鞭炮响过,交杯酒喝罢,便是赎身,也需过了今晚!”
便在此时,人群忽然左右分开,自门外抬进一乘湖绿色小轿
轿子抬进室内,并不算奇;天气炎热,轿帘却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算奇;奇的是轿子放下,人人瞧得清楚:轿顶绣着丹凤朝阳,轿顶下头一圈鹅黄丝线缀的流苏“走水儿”轿子两旁,粉白衣裤发结双鬟,各站着一个伶俐的小丫头……
轿中之人竟是个女子!
孙杨开了十几年妓院,头一回在这里见到女客。周围的议论惊奇声越来越响,孙杨也自纳闷:难道是哪位正室夫人贤良到了家,跑到妓院里来一掷千金替丈夫纳宠?。
前头管家模样的男子却不理会,径自穿过人群拾级而上,走向威灵仙与王喜芳。
众人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在王喜芳眼前晃了一晃,立刻收回。
他的动作快极,除王喜芳外,连威灵仙也未看清他手执何物。却见王喜芳脸色大变,迟疑了半日咬牙说道:“我怎知这东西不是你偷来的?”
话是这么说,前头的跋扈气势却已减了大半。四周凡能听见他这句话的人无不更加惊奇,纷纷猜测这一伙人来历
“这个东西,也有人敢偷?”忽听清脆的女声说话
是站在轿子左侧的那个小丫头
“这位胖老爷,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哪。”小丫头摇头晃脑说着话,也一步步走上楼梯
王喜芳愣愣地瞧着她,小丫头走到王喜芳面前,先冲威灵仙甜甜一笑,跟着嫌弃地朝王喜芳撇了撇嘴,将手一摊——威灵仙今番瞧得清爽,掌心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只淡红色荷包——王喜芳一见着荷包,登时便如给蝎子蛰了一般,连连后退了几步
小丫头得意地昂起头,将荷包收回。管家在旁说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若有泄露,你便是死期到了。”
王喜芳哆哆嗦嗦道:“不敢不敢不敢,绝不……不敢泄露。”
管家与小丫头对视一眼,管家向楼下走去,小丫头走到威灵仙旁边施了一礼,道:“姑娘请收拾收拾衣物,这便走罢!”语气十分恭谨
原本乱糟糟的厅堂此时悄无声息,一声咳嗽不闻。那管家经过之处,众人忙不迭让开,似乎给他袍角拂到便有杀身之祸一般
管家路过孙杨时止步问道:“三万银子可还够么?”
孙杨结结巴巴道:“够,够够够……够!哪里,哪里用得了这许多!”说着双手举过头顶,将薄薄的一张纸奉上,那自是威灵仙的卖身契了。也不知她仓促之间从何处寻来。管家也不理她,只接过薄纸放进袖中,走向轿旁垂手侍立
这一场变故看得人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威灵仙看看楼下的小轿,又看看面前的小丫头,只觉整个人恍如置身梦中
然而梦也罢醒也罢,祸也罢福也罢,自家半点也做不了主!。
谁出钱替自己赎的身,便须跟了谁走。唯一值得庆幸的,眼前这场祸事终是躲过了!
10秦夫人
这一场变故看得人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威灵仙看看楼下的小轿,又看看面前的小丫头,只觉整个人恍如置身梦中。然而梦也罢醒也罢,祸也罢福也罢,自家半点也做不了主!
谁出钱替自己赎的身,便须跟了谁走
唯一值得庆幸的,眼前这场祸事终是躲过了!。
威灵仙向双花打了个手势,意思叫她替自己去收拾东西。双花眼泛泪花,拉住威灵仙的手不放。
威灵仙也红了眼圈,贴在她耳旁悄声叮嘱:“好妹妹,我现在是前途未卜,连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你且在这里,若有造化去到个好去处,过几天我便来接你。”双花用力连连点头,泪珠子噼里啪啦乱掉
那小丫头见状笑嘻嘻问道:“这位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是姑娘的贴身丫鬟罢?”
小丫头团团脸,生得煞是喜气,说话时颊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威灵仙还未答话,双花抢着道:“正是,我叫双花。”
小丫头转转眼珠笑道:“哎呦,那咱俩怕是本家亲戚呢,我叫双环。”她声音清脆,且笑且说,直将满屋子狎客视作了无物
“喂,楼下这位是该叫妈妈还是婆婆的,我再给你添二百两银子,叫双花跟着我们姑娘去罢。”
她并不请示,自作主张,更转眼间已将威灵仙唤作了“我们姑娘”
双花闻言立时便止住了眼泪
威灵仙不便阻拦,心中只得往好处想:这小丫头看起来不像坏人。况且不管她主人是谁,既肯花这么大价钱赎人,当不是要我们性命。唉,性命若是无碍,那糟过了归家院的地方怕也不多。
威灵仙这厢跟着小丫头下楼。孙杨在楼梯口迎着道:“我说什么来着,当日姑娘一进我这归家院,我就知道姑娘是个有大福的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双环一口打断:“你这人好啰嗦,你只说,叫双花跟我们走么?”
孙杨忙不迭道:“小姑娘便不说,我也正想着叫双花跟去呢。双花,务要好生服侍姑娘,那个……得闲儿了,还来我这里看看姐妹们,啊?”
威灵仙回身看了看楼上,南蒲就站在楼梯旁,脸上神色似喜似悲,手扶着栏杆,微微向她点头。威灵仙与她默默对视良久,这才跟着双环向外走去。那乘小轿及管家,另外一个小丫鬟适才已先出去了
一辆翠幄青绸马车早停在外面。双环道:“姑娘请上车罢。”
威灵仙与双花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了一声,车子缓缓开动。双环自追到前面去随轿而行。
双花早憋得急了,因车内没有旁人,一上来便拉住威灵仙道:“我猜那顶轿子里头是慧缘师父!”
威灵仙不语,身子随着车子一摇一晃。双花掰着指头又道:“他怕给人瞧见他是和尚,所以躲在轿子里。如若不是他,旁人怎会怕人看?”
威灵仙道:“别胡说了。”
双花瞪大了眼睛要反驳,想了想却又叹了口气,悻悻然歪在车厢上道:“我想想又不犯法!”歪了一会儿,到底不甘心,又说:“我就不信你不想!”
昨日才下过大雨,街上低洼处尚有积水未干。马车呀呀地轧过一处水洼,双花忽然赖到威灵仙身上悄声说话:“姐姐,若明日佛祖糊涂了,真的将你嫁给那个和尚,你许我做个通房不许?”
威灵仙实在忍不住,嘴角上翘笑出声来:“我真宾服你,前头是火坑还是水坑都还懵懂,怎么就能欢天喜地成这样?”
双花皱眉:“呸呸呸,就不能说句吉利话?咱们倒是刚刚跳出了一个坑,若紧跟着又遇坑,那世上的坑也太多了些。”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一个高墙大院的角门外头。威灵仙下了车,先留意到门上灯笼书着精精神神一个“秦”字
下了马车又换小轿,曲曲折折走了好远,停在一垂花门前
威灵仙下轿,由双环引着进了门,穿过长长一条抄手游廊,又穿过一条□,绕过一个大影壁,这才看见一间小小房室。威灵仙暗暗咋舌,心说好大一座府第
威灵仙的轿子在垂花门那里就已停下,前头那乘小轿却一直抬到这里。威灵仙看见轿子落地,不由屏住了呼吸,一心只盼轿中人快些出来
却听那随轿伺候的小丫头欢欢喜喜道:“夫人,到家了!”
威灵仙与双花同时呆住,谁也料不到轿中竟真是女子。眼瞧着一位贵妇人稳稳从轿中迈出,一时间竟忘了上前见礼。双环见她二人吃惊,脆声笑道:“快请先进屋罢。”
进了堂屋,夫人自坐了主座,小丫头忙着端茶。威灵仙这才看清她穿着苏绣月华锦衫,容华端正,灯下看去大约在四十上下。神色和蔼可亲,向着自己微微颔首
威灵仙上前一步,稳稳当当跪倒在地,口称:“夫人赎身之德,威灵仙无以为报。”
夫人示意小丫头扶威灵仙起来,引至客座坐下,这才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威灵仙怔了一怔,这才会意夫人问的乃是自己入风尘前的真实姓名
“我姓苏,名字叫做……缨络。”
夫人点头道:“原来是苏姑娘。缨络,好名字,好听得很。”双花在一旁诧异地瞧了威灵仙一眼
威灵仙心中微微一热,知道夫人不称自己花名,乃是相敬。亦是提醒自己,从此以后便不再是那下贱的身份了
“多谢夫人!”威灵仙从座位上站起,深深又施了一礼,说到最后一字,嗓音已见哽咽。
夫人笑道:“我已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可还不识得我,心里还在疑惑我是谁,为何要破费万金赎你出来。”
威灵仙恭谨道:“还望夫人明示。”
“我是受你一位朋友所托,不过今日不巧给一桩事绊住了脚,所以去得晚了,教你受惊了!”
威灵仙脱口而出:“是哪位朋友?”
夫人还未说话,双环端着一碟精巧宫点走过来笑道:“夫人净会吊人胃口,我告诉你”,她放下碟子,向威灵仙眨眨眼睛:“是秦嘉啊。”
威灵仙极力在脑中思索,半日茫然道:“我并没有叫做秦嘉的朋友啊。”
夫人微微一笑:“秦嘉是他在家的名字,他在外头,叫做慧缘!”
这一声“慧缘”不啻晴空电闪,威灵仙不禁“啊”地一声喊了出来
“慧缘?那您……您是……”
夫人轻轻点头:“我便是慧缘的娘。”
见威灵仙半晌不能回神,夫人开了个玩笑:“慧缘虽眼下身在佛门,可和尚也须有娘,总不见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威灵仙断断续续吐出一口气道:“我不是……我是……是说……”
双花说得好,想想又不犯法。威灵仙自然也想着轿中人若是慧缘可有多好。可此刻,便真是慧缘本人站在她眼前,也不如这位“慧缘的娘”更令她震惊
此刻外头已打过了四更,一个青衣小鬟走进来道:“夫人,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呢。”
秦夫人见威灵仙仍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遂笑道:“个中情由说来话长,你若有兴趣,过两日我细细说给你听。”她扶着丫头起身离座:
“后日徐大人府上办喜事,我们是至亲,我须得过去帮着张罗。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再来瞧你。你在这里好生住着,不要见外才好啊。”
威灵仙忙站起来道:“我能脱今日之难,已万分感激夫人……同慧缘师傅,如今又要叨扰府上,心中实在不安。”
秦夫人温和道:“你这就太客气了。好了,我过去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下罢。”说罢一径出门去了
双环两个跟着夫人走了,外头又另进来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丫头。都是发垂双鬟,模样儿俏丽。二人向威灵仙福了一福:
“苏姑娘好。奴婢们是夫人遣来服侍姑娘的。我叫翡翠,她叫珊瑚。”
苏缨络忙上前以手相搀:“夫人如此厚爱,我怎担当得起。两位妹妹快快请起,不要折杀了我。说什么奴婢的话?我的身份,比奴婢差得远多了。”
她如此坦荡,两个小丫头倒始料未及。双花也早过来拉了二人的手,口称姐姐。
珊瑚笑道:“姑娘抬爱,原是我们的造化。只是夫人的吩咐,婢子们不敢不尊。姑娘再这么说,夫人知道了,定要责罚我们呢。”翡翠也笑说:“我瞧姑娘必是累了,我叫她们打水,您洗一洗就睡罢。”
苏缨络见此情形,也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听凭二人里外忙碌。一时洗漱完毕,珊瑚便引她去后头卧房
一切安置妥当,翡翠同珊瑚便退去外头,只留下双花在这里陪伴。
11身世
苏缨络见此情形,也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听凭二人里外忙碌。一时洗漱完毕,珊瑚便引她去后头卧房
一切安置妥当,翡翠同珊瑚便退去外头,只留下双花在这里陪伴
这一日从黎明到深夜——惊疑不定,悲喜交加,花明柳暗浑如梦里,虽说又困又乏,二人却哪里睡得着?
苏缨络仰躺在床上抱着雪白的枕头发愣,双花凑过来用力闻了一闻道:“里头是菊花。”
菊花枕并不稀罕。苏缨络在归家院用的枕头,乃是以名贵的杭白菊填充,比这一个要清香昂贵得多
盖因勾栏之中,生意全做在帐中枕上,因此于衾枕被褥等十分用心。苏缨络虽到底未及扫榻留宾,这些物事却也都用的上上等,反比这大贵之家还要考究
她用力将枕头摇了一摇,菊香立刻浓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熟悉的味道似乎替自己减了几分不安
她摇头苦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如今想起归家院,竟也生出些亲切的意思来了
“姑娘,缨络这名字是他替你取的,真是天意,谁能想到我们今日竟住在他的家里?”双花眨着大眼睛说道
苏缨络轻轻摩挲枕上纹饰,慢慢说道:“现在看来,他一早便知道我有意相诱,却还肯救我……”
双花道:“要不怎么说是个好和尚呢!”
“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父亲定是做官的,不知是个多大的官儿。”
“这位秦夫人倒看着是个宽厚人。”双花道
“秦嘉,他叫秦嘉。”苏缨络将这两个字拆开,一点点吐出来,只觉这两个音节清俊得很。
双花忽道:“好好一个官宦子弟,为何作了和尚?”
苏缨络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他娘也真疼他,一万银子,眼睛都不眨就花出去了。咦,姑娘,他也真是疼你啊!不然妓院里等着赎身的人多了,对了,苏俏儿姑娘他也识得,他怎么不赎她出来?”
苏缨络翻了个身道:“你没听说佛度有缘人?”
双花撇嘴道:“你就装罢。哼,这和尚凡心不死。”
苏缨络将身子又翻转回来:“不死又怎样,他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