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灵仙急道:“你怎么不说王老爷请我去喝酒?”
双花哭丧着脸道:“怎么没说,可人家说便是天王老子来请,也不准去。”
威灵仙脚下一软,不由倒退了一步
这必是孙杨怕她如南蒲一样大胆,预先做下了安排了。她定定神,心知此时万万不能着慌。沉思片刻,又问双花:“那么你呢,你出不出得去?”
“他们没说。”
威灵仙当即道:“你去试一试。万一许你出门,你去找慧缘,务必替我把话说明白……不,你等着,我写一封信,你交给他。”说罢匆匆来到妆台旁,也不及磨墨,拿起青黛眉笔在一张“薛涛笺”上潦草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双花
“若小和尚不让你进门,你就这么说。”又附耳教了双花一篇话。双花连连答应着去了。
威灵仙在楼上看着双花出了大门,一颗心略微舒展
她关上窗子,晚饭也吃不下去。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着双花回来。所幸今晚倒没有客人指名要见她,否则这个时候要她陪客,威灵仙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双花并未去太久,不过一顿饭时分便回来了。威灵仙一看她神色便知无望,却又不死心,一定要问了出来:
“他……他怎么说?”
双花走得气喘吁吁,灌了几口凉茶道:“他看了姑娘的字条儿,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阿弥陀佛!”
威灵仙手中的洒花绢子轻飘飘落在地上
说是七夕前不许她出门,可知鸨母定是将梳拢的日子定在了那天。刀架在脖子上,威灵仙此时已什么都不顾了
七月初二那天,她叫双花去找了那个大自己三十二岁的展员外。谁知双花回来说,展员外一家数日前已离京回原籍老家了
她又发了疯似的将平日几个相熟的客人全问了一遍,眼瞧着明日就是七夕,院子里张灯结彩已在布置,她问过的几个客人却没一个在这种时候敢进归家院的大门
南蒲歇息了十来日。已在按开怀姑娘的例,日日陪客了。好容易这日晚间无人,走来瞧了瞧威灵仙,却也只陪着干坐,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威灵仙眼望着楼下冷笑道:“如今我也不求他们将我娶回家去做小,但明日便是死期,他们竟来瞧我一眼都不肯!”
南蒲道:“明知这几天来了,你没有好脸儿相待,难保还要同他们纠缠,谁肯花钱来找那个别扭?”
威灵仙还未接口,双花过来悄声说:“妈妈来了。”
南蒲起身辞去。孙杨满面笑容走过来道:“预备得怎么样了?”
威灵仙转过脸去不答话
孙杨半点不觉尴尬,叫双花先出去,自己一蹲身便坐了南蒲方才的椅子上。先声夺人,起始便摆出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
“你现在心里想些什么,妈妈我一清二楚。第一恨妈妈,第二恨男人,第三恨老天。我说得对也不对?哈,哪颗酸菜当初不是好白菜?妈妈也打你这时过来!”
“想当年”,孙杨这晚大约是喝了几口,说出话来一唱三叹:“我的妈妈逼我开怀接客,我也是哭着闹着不肯。可不肯又能怎样呢?所以说,现如今我自己做了妈妈,也得如我的妈妈一样,劝你们肯。自古娼妓是下九流,勾栏里出来的女人,告诉你一句话,你清清白白也好,守身如玉也好,走到天边也是□!永世别想脱开了这个名儿!”
8开怀(1)
“我年少时,院里姐妹也有个同你一般的。长得好,才学好,也是卖艺不卖身,后来干干净净地嫁了一位官老爷。哼,最后怎么样呢?家里外头给人瞧不起。男人一天护着你,日子长了,新鲜劲儿过了,谁肯天长地久地日日护着你!到了儿还不是给大夫人折磨死了!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从良。闺女,妈妈说的都是实话,好话,你收收心罢!”
孙杨说得口干舌燥,自觉掏心挖肺催人泪下,威灵仙却眼皮也不肯抬一下。孙杨叹了口气,拿起威灵仙放在一旁的喝水杯子,却又讪讪放下了。左右看看,自己走去桌上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咙又道:
“从良的底细,何用我说?那戏上杜十娘的妈妈早说得明白:‘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这真从良啊,嘿,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要我说,你们都是为着一个‘假从良’糊涂了心,保不准哪日还要赔上性命……”
孙杨一来欢喜明日便要日进斗金,二来借了三分酒意,一来二去絮叨得兴起,口说手比滔滔不绝,直说得院里铁树险些开出花来……
最后还是双花回来说了句: “明日姑娘大喜,今晚总该早些歇息。”她才使绢子擦擦嘴,意犹未尽地去了
威灵仙由着双花替自己梳头卸妆,在镜中怔怔地瞧着她道:“双花,我心里恍惚得很,竟觉妈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或许从良,真也算不得甚么好出路……”
双花吓了一跳,忙用手去试威灵仙额头
“妈妈给你吃了甚么药?”
威灵仙苦笑道:“甚么药也没吃。只是,我若按她指的路往下想,心里似乎好过些……算了,不早了,睡罢。”
京城第一花魁娘子梳拢,管你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五行八作、诸子百家,黑白两道、回汉两教……在哪里说起也是桩盛事
七夕这日,太阳还未落山,暑气未消,已有不少熟客登门道贺自不必说,连外头街上亦是人头攒动。更有甚者,竟有挑了担子来卖鲜果河鲜的。有些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虽无力一亲芳泽,却自觉能隔着院墙听几声热闹也算是“共襄盛举”因此引来不少小贩,硬是将一条“花柳巷”生生变作了“夜市街”
到掌灯时分,院内已热闹得不堪,孙杨满面笑容几次出来打躬作揖,请各位爷们少待,好饭不怕晚,这般大事,总要等个吉时,云云
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高声道:“好饭不怕晚,好花却要早摘!已是多等了一年,自然是望眼欲穿、一刻也耐不得了!”众人立刻哄笑不止
原来门户中梳拢,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十四岁正当时,谓之“开花”,等到十五岁,便有些晚了,谓之“摘花”威灵仙因与鸨母有约,多留了一年,正是所谓“摘花”,因此那人随口打趣
碧清一头同几个年纪大些的姑娘在一旁帮着孙杨招呼,一头恨得脸色发青。前年她梳拢时,为怕捧场的人少失了面子,特意早早跟几个熟客打了招呼,叫多多地邀人来。可如今看来,还远不及今日十成中的一成
正厅虽然阔大,却也眼看着桌子凳子不够用。除中央辟出留用的高台外,四处都站满了人。虽是夏日,人又多,厅内却不觉燥热。只因半数客人都手执荷花,荷香幽幽,果然教人闻了便觉清凉。
归家院这一枝待放的鲜花究竟是花落谁家,只看今晚谁的手面大。孙杨道如此盛会,来的不少都是文人雅士,谈银子好不俗气。因此想了个“以荷花代钱”的法子:。
一支粉荷是十两银子,一支红荷是二十两,一支并蒂莲花是三十两。单看到时哪个送的荷花最多最好,这新郎便是谁!入洞房前只命人拿了荷花找他兑钱便是
正因了孙杨这一个主张别开生面,南城外鸳湖内的荷花便糟了大劫,几乎给人拔得绝了种!
孙杨是吊胃口的积年老手,直等到众人望得眼睛都穿了,几个好事的浮浪子弟已做了几十首香艳至极的催妆诗出来,才满面笑纹十分神秘地向左右努了努嘴
大厅内十几只明晃晃的喜烛几乎同时熄灭,只余了四角几只小小的红蜡烛照亮,厅内朦朦胧胧,只勉强令人不至摔倒罢了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便有欢呼声响起。一片躁动之中,有眼尖的高声嚷道:“来了!”
每一阶楼梯都有小巧的宫灯引路,能看得清大红的喜裳下摆。再向上却是隐在暗中,眼力好的能大致辨出袅娜的身形轮廓
威灵仙扶着双花的手,在几乎要将屋顶掀开的声浪中姗姗步下楼梯
妓院中这一套行事其实与民间嫁娶仿佛,一般地摆酒席、放鞭炮、洞房彻夜燃烧红烛……只少了拜天地这一件罢了
孙杨见群情鼎沸,扯起嗓子高声说道:“众位贵客,今日是小女威灵仙的好日子,我归家院多谢众位捧场。闲话少叙,小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先请众位听一曲‘龙凤呈祥’如何?”
众人尽皆欢呼
威灵仙慢慢走至中央高台之上坐下。高台上灯光较别处明亮,这下才人人瞧得清爽。但见她头顶喜帕,一身红衣,双手纤纤探出袖口,斜抱着一把乌木琵琶。指甲未涂蔻丹,十指在灯下如同玉笋,不要说吹弹得破,只多瞧一眼似乎便要“瞧破”……。
威灵仙转轴拨弦,右手食指轻轻一抹,厅内登时鸦雀无声。琴声铮铮,起初极低,渐次清远。却并不是龙凤呈的甚么祥,乃是一曲“竹枝词”
“一片秋云一片霞,十分荷叶五分花。 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香满家。”威灵仙只是轻轻哼唱,但伴着满室荷香听来,又是应景又是销魂。一曲奏罢,良久方有掌声响起。一把清越的嗓子高声赞道:“姑娘真乃荷花仙子也!”
两旁立刻有人接口:
“是何仙姑!”
一名纨绔嬉笑道:“该是白牡丹。”
众人立刻哄笑不止
若是外头好人家嫁女儿,有人将新娘比作白牡丹,那自是称赞。可现下在妓院之中,说的与笑的却全想着另外一层含义——“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那是出名的风月戏,下□邪到了极点!
这句话一说出来,孙杨明知不妥,却也只好陪着讪笑;双花身在亮处,不知说话人是谁;南蒲站在楼上,紧咬着下唇暗暗摇头;只碧清称心如意,只差了拍手称快……距离高台近些的客人,皆能看得出威灵仙抱着琵琶的双臂微微颤动!
换了今夜往前,敢如此取笑戏侮的客人,威灵仙定要教他大大地吃个苦头,“以儆效尤”但如今怎样呢?
威灵仙一夜之间早想得透彻无比,此时坐在这高台之上,更是明了:已是粘在污泥之中的杨絮,如何还能指望别人用红绫袱衬着,端端正正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
她心下一动,想起慧缘说的,“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两行眼泪再忍不住,静悄悄流淌下来
满室喧闹声中,适才说“荷花仙子”的公子朗声说道:“这位兄台差矣,这个时节,哪里还有牡丹?仁兄出言不合节气,该当自罚一杯才是。孙妈妈,你说是吗?”
他一语岔开,孙杨忙笑道:“就是就是……”她敷衍一句,忽提声高喊:“众位,吉时已到,咱们,这就开始了罢。请……”她还未说完,那位公子已高擎右手道:。
“在下孙沛,有粉荷五支,献给威灵仙姑娘……”
他这一开头,众人登时记起今日所为何来,谁还记得方才的笑话!当下个个奋勇争先,唯恐落了人后
“在下鲍辉,送姑娘粉荷八支!”
“我送十只!”
“在下刘宁,送给威灵仙姑娘十支红荷!”
“威灵仙姑娘,我送你十支并蒂莲!”
……
威灵仙略微有些恍惚,总觉这位孙沛公子的声音有几分像慧缘
明知绝无可能,仍是不肯斩断那半寸的幻想,她深深吸一口气,极力盼着能从花香之中辨出那一丝暖暖的檀香气息,脑中回旋来去,尽是那日在落雁峰上他的言语……。
忽听孙沛道:“我送威灵仙姑娘五十支红荷!”
场内登时鸦雀无声
五十支红荷就是一千两白银!
孙杨大喜过望,忙重复道:“这位孙沛公子送我们家威灵仙五十支红荷,可还有高过的没有?”
无人应声。只余了窃窃私语:这人是谁?好大的手笔……你认识不?年纪甚轻,没听说哪个大富大贵人家有这么一位少爷啊?
孙杨连问三次,仍无人说话。孙杨分开人群走到孙沛身边:“恭喜孙公子!请到台上,将这交杯酒喝了,这喜事儿啊,就是定下来了。”
9开怀(2)
孙沛一笑,迈步走向高台
威灵仙身子打颤,从喜帕下头看见他来到自己身旁,将一只手伸了过来。
威灵仙扶住他手,缓缓站起,听他说道:“孙妈妈,交杯酒该是洞房中喝的……”
一语未完,早被打断:
“就在这里喝……”
“你在洞房里头,我们看什么?”
“这小子忒是性急,不过他奶奶的,有钱真是好……”
威灵仙轻轻晃了晃右手,以示感激。孙沛了然,用力握了握她手。便在这时,台下一人高声说道:
“且慢,我送威灵仙姑娘五十支并蒂花!”
这一下横生变故,人人惊诧
一千五百两白银!
这个价钱,便是一般的红姑娘,只怕也能梳拢她六七个了
“哎呀,这不是王老爷嘛!您倒藏得好,怎么这会才开口?”孙杨声音雀跃。威灵仙皱眉忖道:此人说话好生熟悉,定是个熟客。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威灵仙姑娘,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你我定有再见的一日。只是,你决计想不到是今日罢!哈哈哈哈!”
笑声嚣张猥琐,威灵仙眼前一黑,立刻想了起来:这是去年被自己逐出归家院的那个王喜芳!
那日他出了五十两银子要自己相陪,席间不断动手动脚,恼得威灵仙性子上来,将腕上一只金丝镯子脱下来掷在他怀中说:“这镯子足以抵了你的钱,赶紧滚!”
他临走时似乎确是说过早晚还会相见的话……。
若是今夜落在他的手中,威灵仙连想也不敢想。她拼命拉住孙沛的胳膊。便听孙沛语带不悦说道:“您若当真有意,便该早些站出来,如今喜事已成……”
“交杯酒还没喝,不算成!”王喜芳气势压人
威灵仙心中冰凉。五百两的差别,不要说这酒还没喝,便是喝了,孙杨也定有办法叫自己吐出来!
旁边瞧热闹的哪个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也不拘什么话,反正人人嚷得兴起。有个想是喝多了的客人嗓门偏最高:
“我就说,老天爷老早定下的规矩,是白天鹅就必得配给个癞蛤蟆……这个甚么孙公子一表人材,那定不是癞蛤蟆了,所以必得这位王甚么老爷……”话未说完,底下只剩了呜呜噜噜,当是给同来的伙伴掩住了口
孙杨走过来,赔笑向孙沛道:“孙公子,不是老婆子见钱眼开,的确是交杯酒还没喝。您也是的,非要争什么洞房里头洞房外头,若是方才痛痛快快喝了,不就没这回事了?”
孙沛急道:“孙妈妈,我愿出两千两,只是……需等我派人回去取银票。”
“这个如何能等?孙妈妈,烦你再问两声,若无人高过我的,这交杯酒,我就在这里喝了!”
孙杨不理孙沛,果真连问两声,满堂静寂中王喜芳哈哈大笑,一把推开孙沛,在威灵仙手中强塞了一杯酒,右臂绕过她臂弯,将自家这一杯一饮而尽
孙杨极是见机,也不管威灵仙酒未沾唇,自顾提声高喊道:“礼成!”
王喜芳也不管周围人高声议论,只向孙杨道:“妈妈,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孙杨忙道:“是是是,该当该当的。快着的,还不快请新人入洞房!”
王喜芳一把攥住了威灵仙的右手,力气使得大了几乎疼得她叫出声来
“今日归家院中所有丫头仆役,有一个算一个,王某每人赏十吊钱。问我的小厮领钱去罢。”
顿时欢声雷动。威灵仙给人簇拥着身不由己向台下走,只觉包裹住自己右手的那只手掌油腻肥厚,令人恶心。她又惊又惧已到了极处,慌乱之中却仍未失了理智
心知逃是万万逃不过……怎生能想个甚么法子,能拖得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院内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威灵仙已走完了上楼的楼梯。王喜芳转过身来,向着楼下大厅中人放声大笑:
“诸位,恕王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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