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将孙女抱在怀里不住流泪,二奶奶深知内中情由——她这儿子本就是从佛祖手里设计夺来;又经历了一回“假嫡孙”的事,如今真真儿的孙女放在眼前,这一番感慨可想而知——亦陪着唏嘘不已。只是内心也不免帮着遗憾: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二奶奶理家精明强干、无人不惧;其实内心却是个厚道人。这样的人才可遇而不可求;秦夫人有这样一个庶媳;也不能不算是好福气。
二奶奶是真心愿意璎珞能为秦家添个嫡孙,以慰公婆之心;并不同那一等奸诈自私之徒心内所想——我生不出来;最好人人生不出来!
孩子落草时璎珞已然昏睡过去,秦嘉在外间也就快要支撑不住!
先时春燕儿看不过去还曾向秦夫人代为求恳:“夫人,您就让他进来看一眼吧;别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了,这样子熬着,怕身上心里受不了啊!”
秦夫人本已点了头的,可秦嘉听了春燕儿来传话,却只茫然问道:“生出来了?”
春燕儿道:“不曾。不过夫人许你进去看看奶奶。”
秦嘉摇摇头,低声说:“只生出来知会我。”说完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了。
待到那一声儿啼嘹亮、高亢乍然响起,秦嘉足足愣了一句话的工夫方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就向产房里扑。
扑到床边一眼看到璎珞唇白气弱,当场便要发狂,亏得秦夫人早有准备,大声喊了句:“睡了,是睡着了”,这才免得璎珞才历了大苦楚又历大惊吓。
秦夫人朝关大夫打了个手势,请他向秦嘉解释。
关大夫在别业时就为璎珞看过疹子,于璎珞在秦嘉心中的分量略微知道些,当下详详细细将璎珞的情形说给他知道——
孩子难产,产妇受的折磨不小。但好在有惊无险,并未损伤根本,只需多加调理,月子中加倍仔细些,不日便可复原。如今产妇昏睡,只是由于累得狠了。
“脐带还没剪断大人就睡过去的,我见的多了,放心罢三爷!”关大夫尽管也累得够呛,为缓和气氛、抚慰秦嘉,还刻意大笑了几声,几乎在黑瘦枯干的左脸上生造出一个酒窝来。
关大夫并不虚言,一个月子养的璎珞白白胖胖,满月的阿宁放在她枕边,一个粉妆玉琢一个玉琢粉妆,就如同大雪娃娃旁边又堆了个小雪娃娃。满月宴上,凡是到得了内堂的女眷们无不赞赏。
晚间璎珞靠在床头吃东西,见秦嘉俯身望着孩子皱眉,遂笑道:“你苦着脸做什么?想是遗憾我没能替你生个男孩儿?”
璎珞将养得好,秦嘉却到底冻病了,病好之后,衣带宽了几寸。他捏住阿宁不断乱动的小脚道:“嗯,正是为此,不过不是我自家遗憾,是我替云思遗憾。”
璎珞奇道:“李云思?”
秦嘉撇下阿宁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小诺终不能总在这里,当初要平父亲的气,原是想的权宜之计。我先前想着你这一胎若是儿子,父亲一高兴,不定就原谅了李家,许他们一家团聚。可如今是个女儿,这就难了!且就是父亲点头,外人看着也难免生疑——两个嫡孙,送人一个也就罢了;拢共一个,又怎能送去替旁人支撑门户?”
璎珞点点头,半响说道:“你这一片佛心,也不知李云思晓不晓得。”
秦嘉不答,却走去逗了逗女儿,转转眼珠笑道:“我指点云思来求一求你罢!”
璎珞道:“求我?求我什么?”
秦嘉道:“求你先开花后结果,早日替我生个儿子出来啊!”
璎珞白了他一眼道:“就没一刻正经。”
秦嘉受了莫大的冤屈般叫喊起来:“我要生儿子,哪里不正经了?咱们找个人评评理去,秦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嫡孙!”
两人正玩笑,双花走过来说道:“姑娘、姑爷,梧桐来说,有个叫李什么思的人,又不是李云思,送了封信来。”
秦嘉道:“那必是李所思李大哥了,信在哪里?”
双花将信送上。秦嘉打开来边看边自语道:“午间喝了满月酒回家,怎地晚间就有信来?”
信不长,他一瞥之间已然读毕,笑着连连咳嗽。
“写的什么?”
秦嘉道:“他夫妇俩看中了我女儿,要替他们哥儿做个娃娃亲。这两人果然雷厉风行,回去就请了人来看八字。喏,你瞧瞧。”
璎珞看时,果然有趣。那先生也不知是从何处请来,批了十六个字看去煞有介事——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却在浪头。
后头的解释却奇异无比:若要叫幻境成真,须谨记女方十六岁前不得见灯芯朝下!
璎珞吃了颗葡萄干道:“这先生有趣,分明就是想说亲事准定能成,又胡扯什么灯芯朝下?莫说十六岁,我闺女就是活到一百六十岁,又去哪里见那朝下的灯芯?”
二人一笑,将此事抛开。
阿宁生在腊月二十,转年来二月初七,太子少保夫人做寿,大宴宾客,秦夫人带同璎珞、余氏同去赴宴。大奶奶身子不适,懒怠行动,留在家中照管两个孩子。
璎珞生产时虽未怎样,月子也做得谨慎,却仍不免落下个小毛病——畏寒。这年冬日又极冷,秦夫人便将年少时穿过的一领狐裘找了出来给她。早年的东西,皮子好,做工亦好,虽样式稍嫌过时了些,胜在厚实暖和。
出门前秦嘉亲手将狐裘给她披上,端端正正系了颌下带子,端详了半日,正要说话,双花在外间道:“今日又有信来,还有这么一件大东西。”
说着挑帘子进来,将一封信送在秦嘉手上,又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放在桌上。
璎珞好奇,走过去打开一看,眼前便是一亮——盒中是一领雪白雪白的狐皮大氅。
她抖起来细细打量——通体纯白,一根杂毛也无,顺滑流畅,叫人一见就爱。款式亦是最新的样子,厚实也不减身上这件。
她看罢笑向秦嘉道:“你越发合我的心意了!”
秦嘉一哂道:“你谢错人了,这东西可不是我送的。”说着将手中信纸一扬:“孙沛说他将安平一家送去外省妥善安置了,叫我们放心。”
璎珞眯起了眼睛道:“孙沛?那这大氅?”
“自然是他送的。”
璎珞半信半疑,接过信纸一看,竟真如秦嘉所说。
“来,趁着二嫂子还没打发人来催,我给你说说这大氅的来历。”秦嘉遂笑着将那日西山猎狐之事学说了一遍。
璎珞听得瞪大了眼睛,良久方道:“可是你怎么就笃定这东西是送我的呢?”
秦嘉道:“我哪里笃定!我也想着他或许移情别爱,匹配淑女,要拿着狐狸皮去讨人欢心啊。因此我自然不能同他抢,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说是不是?”
璎珞气得跺脚。
秦嘉又道:“然则若不是送别人,妥妥儿地做好了要送来给你么,我就更不该跟他抢了。他找人花钱做好了送你,替我省了麻烦又省了做衣裳的工钱,我为什么要拦着?”
璎珞鼓了半日腮帮子,忽然举手将秦嘉刚系好的狐裘带子一下子解开,嫣然一笑说道:“还不来替我换上这件?”
婆媳三人坐车到了太子少保府上,珠围翠绕、莺啼燕叱自不必说。
璎珞还从未出席过这样的场合,一举一动皆自家小心,恐哪里出了纰漏给人嘲笑了去。
她生性聪明,既留了心,说话做事便极周全;人又生得美貌,不多时便引来几个老夫人啧啧赞叹,争相拉着她手问话。秦夫人瞧着亦欣慰不已。
然则席间璎珞起身更衣时,听见两个身着命妇服色、二十来岁的女子在廊下悄声说话,她无意中听了两句在耳中——
“你道她又是什么高贵的出身么?”
另一个忙问:“怎样?”
前头说话的女子鹅蛋脸,一双淡淡的眉毛扬得极高:“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你快说,我委实不知。”
“她呀,原是个……”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听不清楚,只听见后头女子一声轻呼:“果真?”
她惊呼出声,随即抬起头来以手掩口,警觉地四下察看,璎珞一个躲闪不及,正给她看见。
这女子一见璎珞,犹如见了鬼,脸色煞白,紧紧地咬住唇角说不出话来。鹅蛋脸的那位见状转身,也瞧见了璎珞。她却不似这个这般不济事,高高地将头昂起,从鼻孔中哼出一声不屑:
“走罢!”
一把拉了这个的手,也不压低语声:“听见了又能怎样?”
璎珞并不失态,扶着双花缓缓步回席上。双花低声问道:“姑娘?”
璎珞道:“不出一月,我叫她来给我磕头,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算命先生的灵感来自于一个网上流行的段子:
乾隆下江南,乌龟挡道。乾隆问:“王八们有何事上奏?”乌龟们道:“我等有王八蛋进贡,欲求乌纱帽!”
乾隆大笑:“王八居然也想做官!好,何时灯芯朝下,就让尔等全部当官。”
转眼300年后,电灯取代了蜡烛,于是:君无戏言。
哈哈,璎珞绝想不到她闺女的姻缘在二十一世纪——灯芯朝下,隔山说话!
☆、79结局
秦嘉两娶名媛;新婚之夜俱是家人仆妇提心吊胆、严阵以待,生恐一个不留神;这祖宗就“汤圆锅里煮铁砣”——将喜事砸了锅。
待到此番,众人自然个个懈怠——都道他得偿夙愿,总该许人睡个踏实觉。却不想这三更半夜一声惊叫突兀凄厉;直将除秦夫人所住上房外的诸人全都唬了起来。
产期将近;四五个产婆早就昼夜在府里待命。不待秦夫人得信儿;能干的二奶奶余氏早已赶到三房坐镇,不由分说将秦嘉扯了出去;新房顷刻间变了产房。
眼瞧着婆子丫头一**涌至璎珞身边;刀子剪子脸盆热水流水介送进房去,秦嘉才慢慢回过神来,想明白了璎珞并不是出事;该是日子到了孩子要出来见爹娘了!
一帘之隔,房内匆匆忙忙、人影来去。这景象似曾相识,然则此刻彼时,却怎能同日而语?
帘内不断有人低声询问:“可痛么?三奶奶,可痛不痛?”
璎珞的回答清晰可闻,并无虚弱之象:“不痛。”
秦嘉听了,也便稍稍松心。
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秦夫人也已赶来,房内却始终不见动静。只听见二奶奶小声劝璎珞吃些东西,好攒些体力。产婆又问:“可痛么?”璎珞仍答:“不痛。”
余氏的得力丫头春燕儿受命在外间看着秦嘉,见他一副侥幸的样子,忍不住点拨了一句:“我的傻三爷,生孩子没个不痛的。早痛早生,晚痛晚生,不痛不生……”
话犹未完,秦嘉已是大惊失色。便在这当儿,一个产婆在里头用略微担忧的语气说道:“夫人、二奶奶,三奶奶宫缩乏力,产力不够,羊水又已破了,我看该用上催产药了的……”
另几个人忙都同声附和。
秦嘉听得明白,一把攥住了春燕儿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却如何是好?”
春燕儿忙安慰他:“不妨事,这几个产婆都是千挑万选,不知道接过多少小少爷的,三爷不必忧心,产力不够也属寻常,她们自有法子的。”
秦嘉擦擦汗,怀疑地看她,瞪着眼睛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你又没生过?”
春燕儿是二爷的通房丫头,亦未曾生育,当下给这混话说得面红耳赤,甩脱了秦嘉的手道:“净会胡说八道——看二奶奶听见伤心。”
二奶奶余氏过门后曾生过一个女儿的,可惜长到三岁时染病夭折。二爷秦瑛至今尚无孩儿。
这生孩子的事,春燕儿有些经验,自然是从二奶奶生产时得来。这个女孩儿是二奶奶心头大痛,所以春燕儿出言相责。
秦嘉已自失悔,正要赔罪,已听秦夫人吩咐道:“既如此就赶紧用上罢——再叫人赶紧去请关大夫来。”
关大夫就是云思生产时请的大夫,那几个产婆亦是如此。秦嘉想起云思当日的险状,咬了半日牙,忽回手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春燕儿吓了一跳,心道震哥儿前日教我,有个成语叫做“因噎废食”。现三爷这不就是——
为了怕心疼三奶奶,竟后悔有了这个孩子!二爷跟二奶奶为了求子,已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若是见到三爷此刻情状,心里更不知要怎样难过呢。唉,想要儿子的,要不着;有了儿子的,却又后悔!
她哪里知道秦嘉自己打自己,并不是“因噎废食”,却是想起了适才与璎珞的玩笑——大喜的日子,什么不能说?非得说什么“鹤顶红”!太不吉利!
秦府的催产药方是宫里得来,原是妃嫔们用的,灵验无比。一碗汤药下肚,过不多少时辰,璎珞便开始辗转呻吟。
一声声娇唤传到外间,秦嘉又是放心,又是挂心,脑子里几百个念头纷繁来去,却全是模模糊糊不成形状。
“春燕儿!”
“唔?”
秦嘉愣愣地瞧着她:“你猜,这孩子是男是女?”
春燕儿不假思索:“定然是男的。”
“我已取好了名字了。不论男女,都叫做安宁。秦安宁,这名字好么?”
春燕儿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好极了。哎呀真是好,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非但自家平平安安,还叫爹娘也跟着平安享福。三爷你只管放心,三奶奶天生一副喜兴面相,不喜也是喜,不笑也像笑,最是有福气的人,那定然半点差错也不得有的……我听老人们说,这取名字最是有讲究的,三爷你如今又做大官又生贵子,那还不是名字取得吉利!”
春燕儿这会儿已深悔自己多事,平白地又指教他作甚!好端端地将他吓成这幅样子,让人看了就害怕。没奈何,亡羊补牢,只得胡言乱语,没命地夸说名字好。
她自以为这羊圈补得不错,却不知正撞在秦嘉心坎上。
“吉利?吉利?”秦嘉喃喃重复:“那若是取了不吉利的名字,该如何补救?”
春燕儿奇道:“哪有人取名专挑不吉利的取啊?”
秦嘉道:“也不一定是取名字,譬如,说了不吉利的话,又该怎样?”
春燕儿更是奇怪,可又不好细问,只得道:“这也好办,你啐两口就好了!”
秦嘉一怔,随即想起确曾见人无意中说了什么不好的,立刻呸呸呸地唾吐,中又尤以妇人为最常见。当下也记不起自己原是个须眉男儿,立刻依着春燕儿的话,朝地上一连啐了几口,模样傻极,往日那翩翩公子的绝佳风度半点也没了。
春燕儿瞧在眼里,又觉好笑,又觉可怜。感喟三奶奶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这一夜长得无穷无尽,到四更时,璎珞阵痛加剧,咬牙强自忍了一时便再也顾不得秦嘉能否听见,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秦嘉如困兽一般在室内走了几个来回,春燕儿已想好了阻他进入产房的说辞——只在“吉利”二字上做文章就是——不想他转来转去,猛地回头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锦帘,一个转身,竟是打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春燕儿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眼中所见。门外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飘进房来,袭得她身上一阵哆嗦——原来不知何时一场瑞雪已悄无声息降落凡间。
“三爷!”春燕儿急急叫道。
秦嘉身上只穿着就寝时的寝衣,连个外罩也没有。春燕儿情急之下狠狠推了一旁伺候茶水的小丫头一把,示意她进去禀告秦夫人,自己慌慌张张从长凳上捞过一件棉袍来,也不管是谁的,三步两步追了出去。
外头的使唤人虽多,却都躲在几间下房内听吩咐,哪有人肯黑夜里站在院中挨冻!
春燕儿大叫了几声,不见回音,漫天风雪中竭力张着眼睛搜寻,模模糊糊似乎见东厢房檐下老梅旁有个黑魆魆的物事,忙追过去看时,正是秦嘉抱着头蹲在那里。
春燕儿身上亦未着厚衣,寒风中冻得嘴唇发青。她将棉袍展开替秦嘉披在身上,上牙磕着下牙劝道:“爷,回——回——回去罢,看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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