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唬了一跳:他只道轿中所藏定是女子,一眼看见安平不觉愕然。
待再瞧第二眼,秦嘉吸了口气,不自觉的低头审视自己。
璎珞慢慢走到他身边。
秦嘉刚回来,她有一肚子话要问,奈何此时风波新起,只好暂且挪后。秦嘉知她心意,握了她手,抚慰地点点头。
此时双花已请了苏俏儿坐下。安平不肯就坐,仍是局促的站在当地。众人皆等着苏俏儿解疑。她端起茶碗喝茶,瞧着架势是先要润润嗓子好话说从头。
秦嘉趁机低头在璎珞耳边问了一句话:“我孰与城北徐公美?”这个典故看不明白的同学请默默向初中语文老师道歉……
璎珞轻笑出声,戏谑地瞧他。越想越觉好笑,使帕子捂了嘴笑个不住。
秦嘉多少欣慰:这两日惊慌害怕百事如麻,这一笑当真是千金难买。
原来今日将军府大排筵席,请的都是崔将军在京里的一些知交好友。璎珞既从了良,苏俏儿便是当之无愧的京城头牌,是以给请了去歌舞助兴。
她跳了几支舞,又唱了曲子,轻车熟路与几位达官显宦周旋一番,便拿了赏钱回“偎红楼”
谁知受命送她出去的老婆子走到花园角门时才发现掉了钥匙,不得已叫苏俏儿跟随身的小丫头在这里等,自己急急忙忙跑回去找旁人待另要一把。
苏俏儿等得不耐烦正抱怨,忽然从黑地里钻出个人来,死死攥了她身上披风,扑通一声跪在面前低声叫“救命”!
便是这位安平了。
苏俏儿给他吓了一跳,忙夺手时却夺不回来,便听那人哆哆嗦嗦不断小声央告:“带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
苏俏儿莫名其妙,兼之不欲多管闲事平白得罪将军府,因此本不愿理他。可月光下瞥见这人样貌,鬼使神差就改了主意。
待老婆子取钥匙回来,她便谎说方才不小心扭伤了脚,叫将来时的轿子抬进来。老婆子老眼昏花,又加上小丫头在旁遮掩,苏俏儿顺顺当当便将安平藏在了轿子里出府。
可没想到那么快将军府就发觉丢了人,更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竟撞上了秦嘉!
苏俏儿一番话说完,人人都看着安平不言语。
璎珞跟苏俏儿是自小的朋友,深知她的为人是从不肯发善心的。可她方才瞄了安平好几眼,也不得不承认此事并不离奇:苏俏儿大约也是迫不得已才做了回好人——
这个叫安平的少年实在是长得……
秦嘉曾有句话说自己:长得就那么招人疼。眼下这句话放到安平身上,似乎要更为贴切。
双花没见过,璎珞也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少年。他太过美丽。
许是年纪的缘故,青玉一般的俊脸上还不见硬朗线条,双目开合之际,睫毛一颤一颤地透着楚楚风姿,万分地叫人怜爱。
璎珞暗忖:或者今晚无论他求助于谁,都能得到庇护。谁能忍心拒绝这样一个人呢!
老天让他生出来,就该是衣华服、食美馔,玩梁园月、饮东京酒、赏洛阳花、咏千秋雪的……绝不该是到世上任人欺负受委屈的。
那么是谁那么狠的心肠,要为难他呢?
苏俏儿说完安平便知轮到了自己。他却有礼,先团团一揖,谢过眼前这些人。这才一五一十将自己来历说出。
事到此时,就他不说,众人也都能猜出几分——崔将军有个好色的名头,京中无人不知。这样的美少年从他府里逃出,还能是怎样?
只秦嘉原想的是强抢民女,没料到不是女子是男子罢了。
待安平说完,果不其然。
他说自己是东门外人,数日前跟兄长在街市上撞见崔酉。崔酉派人跟着他们到了家,出了三千两银子硬将自己买下。父母哭泣哀求皆不管用,那些人不由分说就将自己带回了将军府。
安平低下头,小声说:“那人日日威逼,又叫了许多人来……劝说。我怕他们在饮食中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两日都不曾吃饭喝水。”
众人这才知他为何一进门就讨水喝。
璎珞脸色有些发白。
她出身风尘,于这样的事原不陌生。在归家院时,常有如苏俏儿今日这般出外唱曲陪酒的事,酒席之上亦偶尔见过所谓“相公”那些人多半扭捏作态,比女人还要柔媚几分,全然不似男子。
可站在眼前的安平,怎么看都是个漂亮而又英气的男孩子,绝不像那样的人。
璎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堂堂男儿,给人这般羞辱,实在是较之自己当日,还要可怜几分!
双花一直在一旁静听,此刻忽然开口道:“姑爷,小满今日回去瞧五王妃,晚上回来跟我说起,好像听王妃说了崔将军的什么事——后来珊瑚喊我抬水,便撂下了。”
秦嘉闻言立刻便叫小满。
小满适才在房后喂仙鹤,屋里的事还不知道。见问奇道:
“姑爷还不知么?崔酉将军不知抽的什么风,把府里数不过来的姬妾都分了银子遣走了。如今京城到处都嚷嚷遍了,还有说将军是看上了个美男子,给迷得颠三倒四,从此不要女人了……”
一语未竟,人人倒抽一口凉气。
苏俏儿都快哭了。
秦嘉当即吩咐道:“双花你去二门外,让梧桐到药铺子抓一副安胎药回来,借机看看府外有没有将军府的人。叫他机灵些!”
小满听了这话一愣,张了张嘴没说话。双花忙拉了她出去,回手仔细将门带上。
安平左右看看,脸上神情愈加惶恐。
秦嘉道:“你不必怕,我们既救你出来,就不至于再将你送回去的。”
安平咬着嘴唇:“我……”秦嘉摆手示意他此刻不是道谢的时候,口中对璎珞和苏俏儿道:“赶紧想办法,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秦嘉此时也是烦恼非常。
若早知是这样烫手的麻烦,他适才也未必会出那个头。不为别的,此时秦府也不是世外桃源,崇徽要怎样,圣上要怎样,谁也猜不出!总不能叫人才离了虎穴,又入了龙潭!
苏俏儿已急得在地上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66筹划
安平嗫嚅着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苏俏儿道:“你也不必管我们是什么人了;反正不会害你;现下是想法子救你。”
秦嘉看他依旧是茫然的样子,便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你不能在这里久留;不在今夜就在明早,将军府定会有人过来……”
他说到这里;苏俏儿猛一拍手;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我差点儿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崔酉怎么敢……”
秦嘉一口截住:“这里也不安全!”他不愿细说崇徽一事,与璎珞对视一眼。璎珞才要说话,忽逢腹中胎动厉害;她屈肘护住小腹,不禁轻轻“哎呦”了一声。秦嘉忙扶她在椅上坐了。
璎珞抿着嘴冲秦嘉摇头;示意无妨;又扭脸去看苏俏儿,仍是摇头不语。
苏俏儿见如此情状,料想他二人当是另有为难之处,当下敛了笑意,皱眉苦思。
卧房内此刻有给璎珞预备的各样点心,秦嘉走过去托了一盘出来,拉了安平在八仙桌旁坐下:“先填填肚子。”
安平一声不吭,听话地坐下。
璎珞怔怔地坐了半响,忽然道:“送去李大哥那里,那里偏远,李大哥又是最肯助人的……”
这说的是送了秦嘉一匹“踢雪乌骓”的李所思。秦嘉叹息一声:“不可。非但是他,但凡至交,或是亲戚,不论远的近的,都不可。崔酉既如此挂心,就不至怕了麻烦。”
安平将一块枣泥核桃方糕送进口中,也不细嚼,服药般喝水送下。
“这却难了。”苏俏儿喃喃自语:“至交亲戚不能托付,可不是至交亲戚,又怎么敢托付!”
璎珞插话道:“即便有这么个去处,又该如何将人送出?”
秦嘉用手去按眉心。
他骑马吹了一路的风,酒意早醒了八成,可此刻头倒是更疼了。
门外双花低声道:“梧桐回来了。”
秦嘉忙道:“进来。”
梧桐想是一路奔跑,一头缓着气儿说话,眼中惊疑不定:“外头有几个人来来回回走动,似是盯着府里动静!”
虽是预料之中的事,人人仍是不禁心里一沉。
秦嘉挥退梧桐,令他暂且不要回去睡觉,只在这院中候命。
片刻之间,苏俏儿已将自己平日半生不熟的客人在脑海里掂量了一遍。可掂量之后惟有叹气!
折腾到这会儿,夜已有些深了。秦嘉进去拿了件厚衣服出来,展开来替璎珞披在身上。
苏俏儿苦中作乐,扫了一眼道:“我也冷啊!”
她在男子面前,惯常地开口就是腻声,尾音拖得长长地还要拐上几个弯。璎珞是不以为意,秦嘉是不以为然。
无人回应,苏俏儿撇撇嘴,转过脸去,却发现正吃东西的安平面红耳赤低下了头。
苏俏儿早已百炼成钢的心上忽然就是那么一动——风月场中的新手老手她都见得多了,再不要脸的老手也有雏儿的时候,再腼腆的雏儿也有学得左拥右抱、风流下流的那一天。可似乎她还从未见过像这样的反应。
那不仅仅是害羞,那是讶然、茫然,还隐约掺杂着一丝忍俊不禁……
苏俏儿刹那间有些走神。这几乎是一个最正常的反应,在“偎红楼”之外应该不难见到,可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苏俏儿慢慢地看向璎珞隆起的肚腹,璎珞有孕她是知道的,可怀孕后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今生今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跟璎珞一样,替自己喜欢的男子怀一个孩子。
室内静寂,一时间苏俏儿跟苏璎珞都微皱着眉头凝神思索,只不过一个在想以后,一个在想从前。
自进了秦府,璎珞就没跟外头人打过交道,她只能往前想,并且是倒着想——不是从十三岁开始见客时开始想,而是从离开“归家院”的那一天开始,往前推。
所以,很容易就给她想到一个人——孙沛!
那日在“梅花别业”相逢,临别时孙沛曾说:“若他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到乌衣巷东首第三户人家中来找我,我定当竭力相助。”地址很好记,她并未忘记,此刻更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人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璎珞当初亦是阅尽千帆的人,孙沛其人,“倾盖”是有的,“如故”却未必。
但尽管如此,璎珞对他印象很好。梳拢那日若不是秦夫人后来赶到,她求的就是能跟着他走。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好心肠的温良公子。
他还说过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自然,眼下这个忙实在唐突。
璎珞思索着,轻声问秦嘉:“乌衣巷东首第三户人家,你认不认得?”
秦嘉一愣:“不认得。乌衣巷东首第三户人家……你认得?”
璎珞迟疑道:“算是识得。”她顿了顿,不知该怎样向秦嘉解释。
“若你们实在想不出去处,我想……这个地方兴许使得。”
安平立刻看过来。
璎珞敛眉。
她原想请安平到旁边屋里坐坐,好将孙沛的事从头到尾说与秦嘉跟苏俏儿听。可此刻安平一瞬不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这副神情叫她不忍——若此刻叫他回避,这孩子定是忐忑不安,或许还要疑心自己打算将他送回将军府。
也罢,与其让他胡思乱想,还不如留下来听着。况且自己说什么,他也未必就懂。
主意打定,遂先向苏俏儿开口道:“我……梳拢那日……有一个叫孙沛的公子,你可听说了?”
那日苏俏儿并不在场,然花魁梳拢这样的大事,事后自然少不得原原本本传到她耳中。苏俏儿点头道:“那个没带够银子的蠢材?我自然知道。”
那一日的风波是苏璎珞命中一难,亦是一喜,秦嘉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安平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亦显然不知“梳拢”为何物,只眨着大眼睛仔细听。
璎珞道:“他曾跟我说,若有什么事,可去乌衣巷寻他。”说完转向秦嘉:“你可记得在别业时,曾有个小孩子求你捉蛐蛐?他得了好的,斗败了同伴。那同伴的叔叔有一日找上门来,便是孙沛。”
秦嘉愣了半响:“你想求他,收留安平?”
璎珞点头。
秦嘉看着她,有些不自在。
他再有风度,再怎样磊落洒脱,也不会愿意求助于璎珞的倾慕者。更何况璎珞既提起他,便足以说明信得过他。
☆、67两绝决
秦嘉不做声;璎珞自然知晓缘由。她亦不愿秦嘉别扭;若有更好的去处,她也不想贸贸然去寻孙沛。想着便道:“你可另有……可去之处?”
秦嘉沉吟片刻;向外道:“叫梧桐。”
梧桐很快地进来。秦嘉问他:“‘乌衣巷’是个大地方,巷子东首第三户人家;你可知道住的是什么人?”
梧桐原是大爷的小厮;秦嘉还俗之后才跟了他。当初跟着大爷无处不去,于京城各处可谓熟极。
只见他掰着指头道:“‘乌衣巷’……东首……第一家是魏大人家;第二家是……是了,是邹家;这第三……哦,我知道。”
众人忙催他快说;梧桐摇头晃脑道:“第三家是个极大的宅子,但只住着一个人;是一位年轻公子,爷,这人是崔酉的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
众人皆惊讶至极。
“是崔夫人的同胞兄弟。三爷,崔夫人父母已然过世,娘家就只这一个弟弟。原是跟着夫人在将军府的,但听闻他跟姐夫相处不来,崔夫人不得已,才叫他独自个住在外头。”
秦嘉忙问:“这人跟咱们家可有往来?”
梧桐道:“没有,我这都是听人说的。”
秦嘉看了看安平,不由缓缓点头——若此人当真托付得,便是再好不过。
崔夫人的弟弟,说什么也不会乐意姐夫私蓄男宠。更何况他原就与崔酉不睦。
璎珞跟苏俏儿,连同安平,都是喜上眉梢。
苏俏儿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送安平去‘乌衣巷’!哎呀呀,想个什么法子出门呢?”
璎珞目视秦嘉:“只藏一夜,也不行么?”
秦嘉知道璎珞的意思。
崔酉目下当只是猜测人在秦府,而即便是确信不疑,也不能派人硬闯,只能想别的法子。偌大的秦府,藏个把人,本毫无烦难。可是……
他是醒了酒才懊悔自己沉不住气,堂堂公主给自己抽了两鞭子——等到明日,万一风云突变,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了人?
想到此处,他默默向璎珞摇了摇头。
璎珞犯起了愁:“可这会子……”
此时已是深夜,全城宵禁。即便是堂皇正大在街上走上一回,也要惹人注意。
苏俏儿忽道:“我有个计较。咱们既想不出法子,便不必想了。”
秦嘉与璎珞皆不解其意。
“咱们不想,叫那个孙沛来想!”苏俏儿胸有成竹。
秦嘉恍然大悟,不由拍手叫绝。
他们这厢,内里怕惊动了众人,须缩手缩脚;外头时刻有人盯着,又难免畏首畏尾,要有所作为,自然是难上加难。
可若知会了孙沛,他一来置身事外,二来身份特殊,由他来行事,必然比自己动手顺利得多。退一步说,就算那孙沛是个不济事的草包,有个人内外接应,也总好过眼下束手无策。
秦嘉想到此处,当机立断:“我看苏姑娘说的是,璎珞,你给孙公子写一封信,说明缘由,我这就叫人送去!”
璎珞点头称是,自去桌旁斟酌。
到了子时,梧桐悄悄地送信回来。报了个喜讯:
孙沛大包大揽,说只需这里将人送去“成记”绸缎铺门口,余下的事便不用管了。除此之外,还替这边出了个极好的主意:
黎明时分将人藏在运水的车里——“成记”恰巧在秦府去往玉泉山的途中——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秦嘉问道:“那位公子还说什么了?”
梧桐道:“没了!”
秦嘉道:“你在府外头,等了多长时辰?”
梧桐笑道:“我拍了半天的门,好容易叫起来一个死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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