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等着。”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
“喂,和尚……”
威灵仙此刻倒是真有些害怕了,这里距离轿夫等她的地方已远,若慧缘当真拂袖而去,她岂不是真要以身饲狼?
好在片刻之间慧缘便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大把韧草。威灵仙破涕为笑,含着眼泪傻乎乎问道:“你拿草做什么?”
慧缘不理她,自坐在路旁挑拣那草。威灵仙看了半日才看明白,他竟是要编一双草鞋出来!
威灵仙哭笑不得
不过想想也是,所谓“芒鞋破钵”,哪个和尚不会编草鞋呢?。
只是这个和尚实在是,实在是……
这个和尚双手修长好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微微浮凸,随着他弯折的动作一起一伏地颤动。手指极为灵活,指尖透着健康的血色,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威灵仙看着看着竟有些呆了,心中莫名其妙思忖:他一定从未编过这样小的鞋子。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不禁有些自傲。
不多时,一双堪称精致的草鞋已然编好。慧缘拍拍双手,弯下腰去,将鞋子端端正正摆放在威灵仙面前
威灵仙心中赞叹不已,脸上却是一副嫌弃的神色:。
“什么破鞋,也敢要我穿……哎别别别,我穿!”
威灵仙坐下来,转转眼珠道:“你这鞋我没穿过,怎么穿啊?要不,你帮我穿上?”
慧缘转身就走
威灵仙忙把脚伸进鞋里
奇了,合脚得很!
不过合脚是合脚,毕竟不比她穿惯了的绣鞋。走了几百米,威灵仙就觉得小脚趾磨得生疼。她还未抱怨出口,慧缘已先停了下来
她不解地看他,便见他撩起僧袍,“哧拉”一声,将袍子撕了一小半下来。
威灵仙目瞪口呆:“你这是做什么?”
慧缘将手上的布料向她手中一塞:
“给你垫一垫罢!”
威灵仙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她将鞋垫得软一些
她拿起那块灰色的破布,不知怎地胸口竟然一热
慧缘依旧转身,不肯看她。威灵仙乖乖将鞋垫好,低声说道:“多谢。”
两人接着赶路。这一下威灵仙不再找事,脚不舒服也依旧咬牙忍着。走到一处树林中时暮色已然苍茫。慧缘回头看看威灵仙道:“左右也是天要黑了,在这里歇息片刻罢!”
威灵仙如蒙大赦,忙靠着一棵松树坐下
坐下后威灵仙才觉得左脚一阵阵火辣地疼,她脱了鞋看时才发现小脚趾上磨出了水灵灵的一个大水泡。她惊喜交加,脱口喊了一声
慧缘叹了口气,走过来弯腰问道:“又怎么啦?”
威灵仙兴高采烈地将腿一伸,一只玉雕般的小脚几乎擦着了慧缘的鼻尖。
她一心只想要慧缘背她,待反应过来这样的举动大大不妥,正自懊悔,谁知身上一震,脚踝已给慧缘一把攥在了手里
“怎么能弄成这样?”他疾言厉色
威灵仙张口结舌
“我……我……我怎么知道?要问,问你的鞋!”
威灵仙要将脚收回,慧缘却紧攥着不放,威灵仙腿上略微一用力,哪知慧缘忽然像拿了烧红的铁钳一般,猛地将手松开。威灵仙猝不及防,一下子向后倒在草地上
还不待她出口骂人,慧缘转过身蹲下来,沉声说道:“上来!”
“啊?”
“上来,我背你!”
威灵仙赶紧爬起来,偷偷笑了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我重得很!”
慧缘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威灵仙将右脚的草鞋也脱下来,取出一条丝帕来,将两只鞋一并包了,放在怀中。这才慢慢伏上慧缘的背
这和尚的背好宽
“和尚!你的貂趴在我肩上。”威灵仙忽然尖叫。那雪貂低头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竟也叽叽咯咯叫了起来
“它咬不咬人啊?你快让它走开!啊!”
“你们别吵了!”慧缘忍无可忍,一声断喝!。
雪貂倏地蹿下,奔入夜色不见了
威灵仙长长松了一口气
慧缘一步一步走得稳当,却没过多久额际也渐渐出汗。威灵仙皱着鼻子左躲右闪,最后忍不住抱怨:“臭和尚,你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了!”
慧缘不理她
威灵仙又胡说八道了几句。慧缘仍旧不理。威灵仙转转眼珠,问道:“师傅,我有个疑问,好多年了一直不解,能问问你不?”她也不等慧缘答应,便问道:。
“你们出家人不杀生,那若是有蚊子叮你,你便如何?”
“让它咬。”慧缘平静地答道
“那,现在有一只蚊子咬我。”
“让它咬!”慧缘一字不改
“你!我又不是出家人,凭什么让它咬?”
慧缘不出声
威灵仙“哼”了一声,双手在慧缘肩上一按,伸头重重地在他左边耳朵上咬了一口。
慧缘身上一震,双手不自觉松开,登时将威灵仙扔在地上!。
慧缘大惊,赶紧低头察看。威灵仙给摔得眼前发黑,半晌说不出话来
“喂,喂,你没事罢?摔疼了没有?”
却见威灵仙慢慢坐起身来,将头埋在双膝处。慧缘等着她大发脾气骂人,等了良久不见动静。仔细一看,这才发觉她两肩一耸一耸地,竟是在小声啜泣!。
“我……我不是故意的……”慧缘有些不安地说道
这一路上,威灵仙撒娇撒痴,百般纠缠,他多少懂得。可眼下威灵仙这一哭,这等微妙至极的女儿家情怀,小和尚却万万想不明白,只当她果真摔得狠了
威灵仙哭了一会儿,举袖抹抹眼泪,抬起头来,正看见慧缘在那里乱转。
“走罢!”她闷声闷气地开口
慧缘忙走过来:“不疼了?”
“嗯。”威灵仙点点头,不肯瞧他
慧缘以为威灵仙定要生气,或是另想个甚么花样来捉弄他。不料她一字不提,将这件事轻轻放过。他正摸不着头脑,忽听身后来路有一男一女大声说话,是山乡村语,你一句我一句十分热闹。
那妇人说话十分泼辣:“白长了那么大个子,连老娘都背不动,亏你还是个爷们儿!”
慧缘与威灵仙同时想道:原来也是背人的。不同的是,慧缘想着是儿子背娘,还诧异这娘说话好生娇嫩。威灵仙却知是汉子背婆娘
“你自己肥得像栏里的猪,怨我么?”
威灵仙忍不住笑出了声。慧缘更是诧异,哪有人这样跟母亲说话的?。
“我说教你莫要跟着,你不听,现在倒好?请问你砍的柴在哪里?连我的柴也扔在山上,先要背你!今晚上没柴没火,吃什么?”
那妇人说道:“天杀的老贼,老娘好心好意陪你上山,还崴了脚,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找我的不是。好啊,你不愿老娘陪,只想着叫隔壁二丫头陪你上山,是也不是?天杀的死鬼,我叫你想,叫你想……”
那汉子嘶声呼痛,想是给揪住了耳朵
慧缘这才醒悟,不是儿子背娘
“咦,你看前头……这一般地背婆娘,人家怎么就有力气,背得动?”
那汉子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跟着声音渐渐远去,想是他二人拐去了另一条小路。
威灵仙沉默了半响,忍住笑,极严肃地低声问慧缘道:“你累不累?”
山路崎岖,慧缘将她一路背到这里,早已气喘吁吁。他擦擦汗,硬撑道:
“还……还成!”
又走了一程,已到山脚,暗中隐隐有香气浮动。二人上山时都曾见过,知道此处有一处塘水,水中开着野荷
威灵仙道:“这花好香。和尚,你叫什么?”
慧缘道:“贫僧法号慧缘。”
“我早知道你叫慧缘,是香积寺的住持。我是问,你俗家姓什么?”
慧缘不答。威灵仙也不追问,在他背上笑了笑道:“我姓苏。”慧缘“嗯”了一声。
威灵仙又道:“我没有名字,你替我取一个好不好?”慧缘道:“哪有人没有名字的?”
威灵仙道:“你就没有啊。”
慧缘苦笑一声,想了想,轻轻吐出两个字:“缨络。”
威灵仙想说你一个男子,怎么爹娘给你取了一个这般女气的名字。话未出口已然想明白,这是他替她取的名字。当下心中一荡,只觉嘴角甜丝丝地如同吃了荷叶糖
威灵仙自幼与父母失散,只记得自己姓苏。威灵仙是鸨母取的花名
她将“缨络”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了半日,愈嚼愈觉得满口生香。遂美滋滋地问:“你一个出家人,也知道‘缨络’?”
慧缘奇道:“为什么出家人不知道缨络?《菩萨璎珞本业经》啊!”
竟是一本经书!
5南蒲
她将“缨络”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了半日,愈嚼愈觉得满口生香。遂美滋滋地问:“你一个出家人,也知道‘缨络’?”
慧缘奇道:“为什么出家人不知道缨络?《菩萨璎珞本业经》啊!”
竟是一本经书!
威灵仙气往上撞:“这名字不好。”
慧缘道:“嗯。”
威灵仙道:“你‘嗯’什么?眼前就是荷花,你随便取个什么莲花啊莲蓬啊莲子啊都成,干嘛非向经书上去找?”
慧缘道:“贫僧只知道经书。”威灵仙道:“我怎么听说和尚都爱作诗呢,禅诗!你就算不会做,也该会背啊。嗯,咏荷花的诗最多,你说说,哪一句最好?”
慧缘想了好半天才答道:“‘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这句子平常得很,哪里好了?”威灵仙撇嘴,“若我说呀,这一句才好。”
她顿了一顿,轻轻念道:“但教心似莲花洁,何必身将槁木齐?”
她这一句话问出来,慧缘脚下登时一滞,威灵仙心中怦怦乱跳。就听慧缘淡淡答了一句:“嗯,是挺好。”
他这不凉不热的口气让威灵仙大为失望
“那你说说,哪里好?”
慧缘笑笑说:“哪里都好。”
“你……”
威灵仙恨不得举手在他光头上拍上一记,却忽然想到——自己引的那句诗原是话里有话,怎么好像他引的那一句也是语带双关?
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难道他竟知道自己来历?这是劝诫?还是……
她正胡思乱想,点点灯光扑入眼帘——千辛万苦到灵山,慧缘终于将她背到了山下一条街道之上!
他将她放在地上,抹抹汗说道:“你进去买双鞋,再叫乘轿子回家去罢。贫僧也该回寺了。”
威灵仙这才看见旁边五步远便是一家卖鞋的店铺。此处灯光不盛,因此也没人大惊小怪,大呼和尚背着女郎
她刚想叫住他,忽想起自己要回的乃是归家院,忙住了口。见他的背影没入夜色,呆了半晌,竟举起手来,傻乎乎地挥了挥
这一次,不待孙杨来问,威灵仙自己便找了来
“破戒算甚么?我能叫他还俗!”
威灵仙说得极是自负。孙杨瞧着她的架势,欢喜得眼角都眯了起来
同慧缘分手后,一路上威灵仙将今日之事掰开揉碎反反复复地想了几十回,越想就越觉得慧缘对她绝不是无意。再想想双花那句话,“谁说做了和尚就不许还俗呢”,此刻想来真是大大地有理。
模样儿脾气就不必说了,一个和尚,自然没有家里人来啰嗦;将来还了俗,也总该比俗人淡泊几分,大概也不会纳妾;自己出身风尘,是“欲洁何曾洁”,他做过僧人,叫“云空未必空”,谁也莫瞧不起谁,谁也莫高看了谁!
哎呀呀,威灵仙愈想越觉得天作地设,诧异早先为何没想到,妓*女最好的归宿该是嫁与和尚!
怪道的人都说姻缘姻缘,婚姻一事,果真是要看缘分的!。
她恨不得明日起早就去找慧缘,奈何脚伤未愈,不得不暂且等着。她心里欢喜兴奋,便坐立不住,在室内来回走了两趟,想了想,吩咐双花替菩萨上香
双花笑道:“姑娘,你要勾引她弟子,她绝不肯保佑你心想事成。这香啊,上也是白上。”
威灵仙呆了半天,忙说:“对对对,那就……赶紧把这尊菩萨,送到别处去。”
“送去哪里啊?”
“送去‘偎红楼’给苏俏儿!”
双花道:“苏姑娘向来不拜佛的,你忘了?”
威灵仙道:“那就送去给南蒲姑娘。”
南蒲是归家院另一棵摇钱树。比威灵仙小一岁。也是不日便要梳拢。这姑娘是绵里藏针的性子,与威灵仙棱角都露在外头全然不同。但二人向来交好。孙杨近来心绪极好,便是为着她这两颗待价而沽的宝珠眼瞧便要并肩生财的缘故
为着怕走漏了风声,消息瞒得极紧。因此南蒲并不知威灵仙与慧缘的事。
南蒲今日打扮得与众不同:青布衫子,青布裙子,对襟处是黑布镶的花边。头上乌云蓬松,只斜斜插了一支绒花。一副乡野村姑的素朴样子
她一进门,威灵仙就笑说:“你今日就是这身装束接待客人不成?”
南蒲也笑:“客人都说很好。家花不比野花香,既是野花,就该有个野花的样子嘛。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把那尊观音像送我?是不是有人答应要娶你了,从此用不着求菩萨保佑了?”
她接过双花递过来的茶,坐在威灵仙身畔打趣
威灵仙看看窗外,道:“大好的天气,不该闷在房里。咱们去院里转转罢,你扶着我?”
南蒲道:“对了,你的脚是怎么了?”
威灵仙笑一笑,含糊揭过。两人遂并肩走去后院
归家院的后院十分阔大。柳荫空隙当中支着十数个金丝竹匾,上头晾着玫瑰花瓣。是预备晒干碾碎后混入扑脸的粉中増其香气的
威灵仙一瘸一拐地走路,一不留神碰翻了一个竹匾,花瓣洒了一身。她一时兴起,将剩下的花瓣一股脑倒在南蒲头上,两人笑得嘻嘻哈哈。正巧两个才送走了客人的姑娘碧清和慧香走过,见状撇了撇嘴
那个叫慧香的小声说,“行院里也分三六九等,有人做□,有人立牌坊。立了牌坊还不算,又要毁东毁西的。”
碧清哼了一声说道:“谁让人家名字取得好,威灵仙,只怕明儿个还要成仙得道,跟了菩萨去捧瓶儿呢。就不知菩萨肯不肯收她这株‘夜来香’了!”(夜里开花夜里香,指妓*女。)
话音虽轻,威灵仙和南蒲却听得清清楚楚
碧清、慧香皆与威灵仙年岁相仿,她二人已接客一年有余,威灵仙却依旧清清白白,至多给客人弹个琴跳个舞罢了,因此二人不忿。南蒲年纪未到,却容貌美丽气质出尘,同样为鸨母所骄纵。因此碧清、慧香同其余众位姑娘,都与她两人不睦
南蒲向来不愿与人斗口,因此笑一笑并不出声。威灵仙却是个从来不肯让人的,当下便嬉笑着说道:“。”
“呸!不要脸的东西,你就不怕下割舌地狱?”碧清大声说道
“地狱怎么了?就怕到了阎王那里,你也依旧排在我的后头,做不了头牌。你信不信啊?”
“你……”碧清气急了,上前便要撕扯威灵仙的衣服头发
慧香见闹得大了,生怕给孙杨瞧见,做好做歹拉住了碧清。碧清也不愿给孙杨知道,见有了台阶,也便不再生事,骂骂嚷嚷地走开了
见她们走远。南蒲叹息一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威灵仙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老是一副悲天悯人老气横秋的口吻。谁跟她们同根生!”
南蒲道:“我说了你多少回了,别总是自恃读过几本书,就瞧不起她们肚子里没墨水的。我告诉你,往往偏是这样的人,才有几分情意。‘仗义每多屠狗辈’!”
威灵仙笑道:“何不把后一句也说出来自夸?”
“仗义每多屠狗辈”下句是“侠女从来出风尘”南蒲一怔,也只好笑开。
威灵仙热锅蚂蚁般过了五天。好容易脚上的水泡消了。这天一大早便坐着小轿去了香积寺。
拉住个手捧斋饭低头走路的小和尚,威灵仙径直说要见住持
小和尚摇首道:“师傅说今日并无客来,施主事先可有约么?”
“没有,不过我是来给他送衣服的。”威灵仙扬了扬手里的袈裟。小和尚头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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