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女子除璎珞外,秦嘉能怜之能惜之,唯独不能爱。
而即便结识璎珞之前,他亦非视女色如无物。他视天下女子——当初苏俏儿有句话说得对极:“他看我那个眼神啊,其实是这么回事。就跟春天里看见了一树桃花开得好,所以惊喜感叹一回,是一样的。并没觉得我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绝语大师在世时曾说:秦嘉有佛心、无执念,假以时日,就修成一代高僧,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主见秦嘉茫然,一笑转头道:“还不给学士搬个凳子来。”
秦嘉忙道:“微臣站着说话就好。”
一旁丫头已搬了张小几放在当地,公主站着,秦嘉自然不敢坐。公主见状走到城阳郡主雕着兰花的圆桌旁坐下,秦嘉这才立起身形坐在几上。
“你要见我,有什么话说呢?”
这有个名堂,原唤做“明知故问”
秦嘉恭恭敬敬答道:“公主在上,微臣有一言禀告:“微臣感怀公主错爱,但万不敢误了公主终身!”
这也有个名堂,唤作“开门见山”
两旁的丫头已然退至帘后,听候吩咐。
这都是训练有素的心腹宫女,主子有私密话要说,她们不须回避,却也绝不做出有意倾听的样子——
虽是随时可供差遣,手上却都有活计做着。一个垂目绣花,一个拿了鞋样在那里细心描画。
公主向两个丫头各看了一眼,又瞧了瞧秦嘉,眉间含了一丝郁郁。
当今圣上膝下共有十位公主,崇徽公主乃皇后亲生,位份最尊,圣眷最隆。除此之外,又另有一最:容貌最美!
她虽深处宫闱不见陌生男子,但许多堂兄弟时常进宫,平日里倾慕的眼神见得多了。
因是公主在今日之前,绝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男子——见过她倾世容貌而丝毫不见惊艳,以至再见时竟然认不出来!
公主令心腹宫女先出来相见,并不为捉弄秦嘉。
她曾听五王妃提起过:秦嘉不擅识人,许多人见过了五六回还时常错认。因此心血来潮,想到如此这般布置一番。
届时秦嘉一眼看穿,不肯跪拜,便可由丫头在旁问上一句:“人言要秦学士记住一人,须得给他见过五次以上。为何今日竟破了例?”
这叫做先声夺人,一句话问得他支支吾吾难以回答,便是占了先机,减掉他三分气焰。
公主算得甚好,只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秦嘉竟当真错认了!
两个丫头见不对头,索性见机行事,将错就错将他嘲讽了几句,要教他只道公主有意戏弄,也总好过了看穿真意。
陷阱掘得好好的,奈何人不肯跳。
此刻又开门见山,张口便是一句“不敢误了公主终身”,更是说得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滋味。
眼前此人行事,的的是生平所未见。
自己对他的心意,只是旁人转达,并未当面说过。
若是换做了旁人,绝不会痛快至此。定是盘马弯弓、试探迂回——必要迫得人当面说出意思才肯往下商量。
不然的话,如秦嘉这般直率,倘若给公主反问上一句:“哪个有终身要你来误”——无论真心假意,只这话说出便是难堪!
可如今秦嘉与众不同,坦诚以待,公主望着他清秀的面庞,那句反驳的话却迟迟吐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不过会很晚。
亲们,如果这一章你看得不爽,请郑重提醒自己:秦嘉是个和尚,还是个挺优秀的和尚。
他还了俗也还是和尚,除了可以合理合法地滚床单了,其他的,想法心态理念乃至世界观,都不太可能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或者,这么说,如果他跟其他的言情男主一样,面对女主之外的追求者不肯稍假辞色,你们又何必点开一篇主角是和尚的文呢?
真的不觉得吗——秦嘉对云思,对公主的态度,正是他用情专一的证据:惟其不爱,是以不避。
当然有更多的男子表现不爱的方式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对人爱答不理,甚至不惜雨水倒灌鼻腔。但我真心觉得,水仙不开花——这叫装蒜!
中国的男人,顶顶需要学习的东西中,风度要排在前头。
回过头来说秦嘉。
真正的和尚,是不介意背美女过河的。
那些不敢背不屑背的,心里没有鬼,也有魔。
只是,如果美女因为被和尚背了一回而爱上和尚,那真不是和尚的错。
就像我亲爱的们,咱能因为自己生得闭月羞花就对世间男子冷言冷语吗?
如果你因为我天生丽质又知识礼而爱上我,那同样不是我的错。
望天: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43流波髻
唐李义山无题诗有云: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公主出降,历朝历代都略早于民间女子。崇徽公主十七岁而仍待字闺中,算得十分少见。
她自幼深得父皇母后宠爱,长到今日从不知“不顺心”三字是怎样的滋味。
此刻听了秦嘉说话,她浑忘却了羞怒,倒是有些茫然。只觉胸中情绪十分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她皱起眉头,慢慢回忆,终是想起来:大约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一日中秋佳节,父皇赐宴,她在席中看见姐姐沁阳公主所梳发髻甚是别致,为人称赞。当下心中不快,宴后便缠着母亲,定要将姐姐的梳头嬷嬷讨过来自己使。
母亲自然不肯。但她日日软磨硬泡,不久这事便为沁阳的生母徐妃所知。徐妃禀过皇后,说刘嬷嬷感染了风寒,待好起来便送来自己宫中。
谁知就有那么巧,刘嬷嬷一病不起,竟尔去世。她私下里琢磨出的“流波髻”也从此没了人会梳。
秦嘉这一声“不敢”,叫她想起了刘嬷嬷。
刘嬷嬷死去了——天意不教你梳一回那别致美丽的发髻,任你贵为公主、最受宠爱,又怎么样呢?
秦嘉不愿为驸马,即便你委曲求全,不在乎他已有妻室,他仍旧不愿。
即便你能求来一道圣旨将他千刀万剐、满门抄斩——或许他怕了,答允下来,可心里只怕还是不愿。
你能怎么样呢?
所谓“无能为力”,便是这般了吧!
“秦学士,你不怕么?”
崇徽忽然开口。
口气甚凉,却并不是威胁,多半乃是好奇。
秦嘉平静说道:“不怕!”
崇徽道:“嗯,不怕!”
她目视秦嘉,只觉他与此前所见截然不同。
朝堂之上的秦嘉,空纸读祭文:镇定自若,风采照人,英挺立于百官环跪之中,如旭日初升,光芒万丈。
今日的秦嘉,直如中庭月出,清冷孤傲。风骨凛然,却又温润如玉!
崇徽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丫头即刻看过来,见她摆手,不言声各自施了一礼退出房门。
崇徽又踌躇了一阵子,终是问出:“你那夫人、如夫人,我都已见过了,我……”
秦嘉会意,当即说道:“贱内蒲柳之质,焉能与公主殿下相比,但公主明鉴:世间‘情缘’一事,并非都有道理可讲的。”
他语气极是坦然,不卑不亢。既替人留足了颜面,出语又绝非空泛的安慰。崇徽与他对话几句,自如了许多。只想听他往下说,便跟着问道:“那……又是为何没有道理可讲呢?”
秦嘉想一想,指着公主面前圆桌问道:“公主可喜爱兰花么?”
崇徽皱眉道:“我不爱兰花,我爱琼花!”
秦嘉道:“可是就有人不爱琼花,偏爱兰花。这间屋子的主人想来便是喜爱兰花的。”
崇徽抚摸桌上纹饰,半响轻声道:“有理!嗯,是这个理。”
她与秦嘉对话几句,自如了许多。停一停,腼腆说道:“你……讲一讲你的‘情缘’,给我听,可好?”
语气听来竟有几分兴致勃勃。
这一问正中秦嘉下怀,他当即答道:“公主不嫌无趣,微臣便说来给您解解闷儿。”秦嘉说着一笑:“说出来,也算是个故事。委实能解闷儿的。”
崇徽将桌上放着、先时丫头替秦嘉倒的茶向他这边推一推,微笑道:“长么?说得口渴了,便润一润!”
秦嘉点点头,遂将他怎样认识缨络、秦夫人怎样定计、坟前如何哭诉;宁家庄怎样火刑、怎样生死一线间天降大雨;他怎样还俗、云思怎样入府,缨络以是做了姨娘……历历往事跌宕说来——
只听得崇徽大眼睛一眨不眨,时而唏嘘,时而感喟,听到火刑时失声惊呼,平安无事后又长吁出气……
这一篇话直说了一个多时辰,崇徽听罢久久不能回神。末了痴痴说道:“苏姑娘很招人喜欢呢……李氏夫人好生可怜!”
她这句话一出口,秦嘉登时松了一口气。
崇徽瞧得清楚,“哼”了一声道:“你想说,你若做了驸马,四个人一道可怜,是不是?”
秦嘉道:“正是!”
从五王府出来,秦嘉顿觉一身轻松。梧桐跟在他后头不断追问:“爷,怎么样?怎么样?”
秦嘉笑眯眯问:“你知道张果老罢?”
梧桐道:“张果老,倒骑毛驴那个嘛,知道啊。”说着扯起嗓子唱道:“赵州桥,鲁班修,玉石栏杆儿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就轧了一道沟……那个呀呼嘿呀!”
秦嘉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张果老。”
梧桐问道:“张果老下凡来给爷撑腰,叫您不必娶公主了?”
秦嘉笑道:“胡说八道。我跟你说啊,唐玄宗当年想把妹子玉真公主嫁给张果老,张果老说了句大大有理的话,然后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梧桐瞪着眼睛问道:“什么话?”
秦嘉摇头晃脑道:“‘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官府’。意思就是说娶了个公主,就好比平地生出座官府来管着自己。这种傻事,爷会做?”
梧桐嘿嘿傻乐:“爷,你是如何跟公主说的?”
秦嘉道:“我就说,公主怕打不怕?你若进门,我就一天三顿打,一顿打三天,哈哈!”
梧桐撇嘴做了个鬼脸。
回了府中,秦嘉兴高采烈四处报喜——拆了官府了:先告知了母亲,又告诉二奶奶,又告诉了云思,最后回房向缨络愁眉苦脸道:“你我夫妻,怕是要缘尽于此了。”
缨络唬了一跳,一看他眼角眉梢喜气洋洋藏也藏不住,娇嗔地在他胸前拍了一掌道:“快说说,什么好事?”
秦嘉失望道:“你好生没趣儿,连当也不会上!”
缨络只是催促,秦嘉便徐徐将方才在王爷府见到崇徽公主一事学说了。
缨络听罢大喜:“一场虚惊!可吓死我了呢!”
秦嘉笑道:“百草千花凭他去,这不是你说的,为何又吓死了?”
缨络不理他,说道:“这几日怄得我肚子疼,快来替我捂捂!”
秦嘉忙道:“莫不是动了胎气?”一叠声儿便要叫人请大夫。缨络忙止住道:“你好生没趣儿,笑话也不会听……”
秦嘉将双手举到口边呵热了说道:“这个如何开得玩笑,往后切不可再说了!”
至此人人都道公主风波已然平息。连五王爷见到秦嘉时都笑说:“我这个妹子,平日最是执拗,她想要做什么,从来没有个半途而废的。秦嘉你果然厉害!”
不想一月后,两道圣旨同时颁下:
第一道:册封翰林院学士秦嘉妻李氏为同安郡主,令康亲王收为义女;妾苏氏为长乐郡主,令安亲王收为义女。二人俱列入皇家宗牒!
第二道:令礼部择吉日,将崇徽公主下嫁秦嘉!
圣旨一下,再无转圜。
秦嘉连发愣的工夫都没有,即刻便须跟着父亲、随传旨太监一道入宫谢恩!
秦甘草亦是一头雾水,只严厉告诫秦嘉:“你心里再怎样不情愿也罢,记着,此去是谢恩,不是质问!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更不要说现是皇帝要你做女婿!”
说了几句还不放心,又连连嘱咐:“倘若心里头转不过来,回家去要怎样闹都由着你,可不许驾前失仪!”
至养心殿见了圣上,圣上十分和颜悦色,话却只有一句:“朕的这个女儿,自小就娇惯,国老,来日她到了你府上,这日子长了小夫妻有个拌嘴吵架的时候,可别瞧着她是朕生的,就委屈了秦嘉啊!行了,朕还要见人,你们去见人,你们去见见瑜贵妃罢!”
44 番外1 梅花(上)'VIP'
其实,这个故事之所以后来玄幻了,都是因为牧童挑水的捅裂了一条缝。
璎珞在奈何桥上等了秦嘉一年。
每日无数新鬼飘飘荡荡、行色匆匆从她眼前经过,只一只小百灵鸟曾在她肩上稍作停留,抱怨一句:“孟婆汤实在难喝!”便又展翅前飞了。
守桥的夜游神早与她相熟——七月十五这日,阴风送爽、鬼门大开,夜游神兴高采烈来与她报信:今日死者甚重,秦嘉亦在其中。
璎珞闻言又惊又喜:“真的?”
问罢愣了一愣,暗骂自己做鬼做得久了全无心肝——秦嘉死了!惊便罢了,喜从何来?
一双儿女才没了娘,转眼又没了爹,不知正怎样伤心流泪——她皱皱眉头,哽咽几声,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茫然片刻,没奈何苦笑一声:世传庄周死了老婆,鼓盆而歌,原来天下原有是理!
她理了理心绪,举手又想去理头发,却理到一半就扯疼了头皮——她猛然忆起一事,忙跟夜游神讨镜子来照。
不照则已,一照倒抽一口凉气——首如飞蓬,果然状如女鬼!
璎珞跺脚大急,夜游神安慰道:“我表姐就在阎王许妃处当差,阎罗殿离此不远,你等着,我去借个梳头匣子来给你用。”
璎珞忽以手掩面背过身去,声音发颤:“他……他……来了!”
夜游神忙回头看时,果见一清癯老者扶着栏杆缓步行来——天质自然,丰姿隽爽,虽须发皆白,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到底,半点也不似古稀之人所有。
夜游神瞪大了眼睛瞧着:老者一步一步从璎珞身旁经过,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夜游神拍拍璎珞肩头,璎珞放下双手,怔怔地看着秦嘉的背影:夜游神道:“你四百天不梳头洗脸了,他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璎珞摇头道:“我便是化成灰,他也该认得!难道……”
一句话未完,便见日滞神赶来接兄弟的班,便向这厢走便朝着璎珞喊:“苏婆婆,崔判官叫你速去投胎秦嘉喝了孟婆扬了”
见璎珞直眉瞪眼啾着自日说不出话来,日滞神赶忙将事情解释了番:原来孟婆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近来做事常着三不着两。她原已上表奏请告老还乡,秦广王亦点了头。奈何急切之间寻不到续任之人,只好权且马虎锟着。
适才秦嘉魂魄来归,见她便摇手道不喝她的扬,孟婆见状说道:“不喝扬,那便喝口茶润润嗓子,歇歇再走罢。”
秦嘉赶路正口褐,不假思索接过来饮而尽
他哪想到孟婆糊里糊涂依日将孟婆扬谴了给他。
一碗忘川水下肚,前世纷纷皆成泡影,秦嘉转眼间已将璎珞忘得干干挣挣。
当初璎珞新死之时,目将金箔库、银箔库赠与阴律司崔钰判官,贿赂得他允自日暂不投胎,在奈何桥上等待秦嘉。
原来璎珞在世时不知父母为谁,死后得知自日原是河南开封相氏老两口的独女,两岁时困元宵节看花灯与家人失散,其后辗转给人牙子卖至在归家院。
相氏夫妻在世时虽贫贱窘迫,然向善乐道,常斋僧市施,买些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摅此阳世间是条好善的穷汉,阴世里却是个耙玉堆金的长者
老两口早已转世为人,此处耙下的几库金银便尽属璎珞所有。
事到如今,璎珞全不及追究孟婆之过,拉起夜滞神的袖子便向阴律司奔去。
崔钰正在那里看着小鬼将名死活不肯走竹桥的魂魄砸逼上桥去,看见璎珞来了忙脸歉意过来道:“秦嘉阳寿未尽,不知为何早竞死了半年。我才拉肚子去了趟茅肩,回来时他日给小鬼引上石桥转世了”
璎珞急道:“他转世去了哪里’你快引我跟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