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病死的?”
岳怀冰内心愤怒,已到了极点,他外表却越加地显现着沉着镇定,徐徐道:“那五魁首原是五名落网巨寇,狼子野心,外表虽是恭顺,其实内心城府极深!”
“人要没有几分城府,还叫人么?”
沈海月说完这句话,轻轻地瞌上了一对眸子。
岳怀冰笑道:“嘉兴府方面由于五魁首的暗助,一举而将那伙子海盗歼灭干净,除了那尚天霞一人得以逃生之外,几乎无一漏网,在朝廷来说,不啻为大功一件——”
“但是你却称呼他们五人为盗!”
岳怀冰哼了一声,不予置答,一面接下去道:
“五魁首就此以平贼有功,而前罪不究,先父更酌量出资,协助这五个兄弟在城西开了一家绸缎庄子,满以为这五个定必诚心向善,再也不思为恶,谁知道……”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了一声——
“摘星老人”沈海月仍然是闭目不开,不过由其频频眨动的一双眉头看上去,显然他内心不无感触!
“谁知道——”
岳怀冰略微顿了一下,遂即接下去一道:
“谁知道,这五个人面狼心的畜牲——竟然恩将仇报,原来五人早有计划,所以联手歼敌,无非是因为‘洗云幡’尚天霞之一伙子海盗,与他们昔本有仇,再方面这伙子人住在嘉定,影响五人作案,是以才假公济私地甘心全力协助,等到大患一除之后,这五个人才露出了本来面目。首先遇害的,竟然是嘉定府开释他们的知府刘大人,接连下去一日数惊,嘉兴地方受害之剧,竟远较海盗更甚……”
沈海月缓缓睁开了眸子,道:
“那赃官把持地方,鱼肉乡民,复以平贼之功,上邀天子在城南与城西与商家联手经营的钱庄、镖局,更是日进万金,这等人不杀要杀哪个?!”
他嘿嘿一笑,手捋长须接着:
“……至于嘉定城被杀的那伙子人,哪一个也是死有余辜,非奸商巨贾即土霸恶绅,嘉兴百姓人人额手称庆,倒还不曾听说过百姓为此受害之说!你太也为官家张目,危言耸听了!”
岳怀冰冷哼一声道:“这些事倒也不再去说他,只是这五魁首杀人劫财一走了之,却把那位吃拿公粮的大恩人岳群害苦了!”
沈海月陡然一惊,“哦——”了一声。
“只可怜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官方扣上了一个与匪勾结的罪名,满门一十七口尽道株连,全数被绑午门,落了个尸首分离——”
说到这里,岳怀冰竟然再也把持不着,一时热泪滂沦,泪下如雨——
倾神聆听的沈海月,禁不住呆了一呆,发出了一声浩叹,道:“这件事……果然做得有欠考虑,小伙子,你是听哪一个说的?”
“满门抄斩之日,那时我年方稚龄——正巧在市郊学堂上课,承蒙恩师项先生掩饰收容……得保残生乃至今日……”
沈海月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前番所说,皆得自你那老师项先生之口了?”
“何只得自项先生之口?”
岳怀冰冷笑道:“嘉兴地方早已是尽人皆知!”
沈海月听到此,长嘘了一口气,道:
“这就难怪了,有些事自非项先生与任何局外人所能得知——岳怀冰,既然你已清楚老夫身份,老夫也就不必再瞒着你,老夫正是你所意料中当年的沈罡——”
岳怀冰冷冷一笑,目光湛湛地注视着他。
沈海月又复长叹一声,道:
“你可知,我五兄弟何以日后散伙?老夫又何以退隐摘星堡?……实在说,也就是因为衷心愧对令尊之故!”
眼睛向岳怀冰脸上瞟了一眼,道:
“只是一点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子至此——唉!我那岳群兄果真泉下有知,也足堪告慰了!”
岳怀冰一挺手中刀道:“沈海月,你何必花言巧语。岳某身负一十七口血案,又岂能轻轻地放得过你?请撤剑吧!”
沈海月嘿嘿一笑道:“贤契,你何必生躁,老夫要取你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势,只是念在你乃系多年前故友之子,又以当年事你并不尽知,是以不得不特别开发与你,你果真以为老夫怕了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岳怀冰嘿嘿一笑道:“你以为我会听你一面之词不成?”
“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却在我!”
说到这里,沈海月拇指压动剑上哑簧,一口青锋长剑,已出鞘半尺——
顿时就有一股冷森森的剑气,迎着岳怀冰面门直射过来,剑气方一出鞘,原是散开的,可是转瞬间却凝为一道有形的剑气,约莫有一寸见圆那般粗细,直直地射向岳怀冰面门之上!
岳怀冰顿时就觉出身上一阵寒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身子向左移出一步,那道剑气紧随着他移了过去,他往右,那道剑气也跟着往右!
沈海月哈哈一笑道:“这是老夫闭门多年来苦练而成的‘如意剑炁’,贤契,你想摆脱只怕不易吧!”
岳怀冰心中一惊,益加地知道这个沈海月非比寻常,对方此举分明是在向自己示威,如果不杀下他这第一招的锐气,等一会儿更有何面目与其动手?
想到这里,遂即提起一股丹田之气,瞬息间贯注全身,以此努力地再向外面扩张,遂即成为所谓的内功“游潜”!
这股护身的游潜向外一逼出,沈海月的剑炁,突然间连连闪动了起来!
猝然间,像是玩具的收缩,如蛇一般,首先的光尾,陡地向后倒卷了过来。
沈海月手下一震,那道光华,又缓慢地向前直伸过来,只是有如“冻蝇冲窗”般地,一连串地向前刺击之后,仍然未能立刻攻破岳怀冰那种护身的无形潜力。
沈海月陡地长眉一扬,正待再加力道,可是转念一想,他却又无意在此一方面取胜对方!
“小伙子果然不错,有一手!”
说话间,宝剑“呛啷”一声,归入鞘内,顿时空中剑炁消于无形。
沈海月像是对眼前的岳怀冰,有了一番新的认识,他内心越是如此想,表面上越是不着痕迹!
嘻嘻一笑,他冷冷道:“贤契,我这里有几句话交代清楚之后,你再把你一身绝学施展出来,看看能否是我对手,我不会让你空来一趟的!”
说到这里,沈海月徐徐接下去道:
“当年我兄弟在嘉兴府有所作为之前,曾经与令尊长谈过一次,要他辞去那没有出息的六扇门公差职位,与我等为伍,奈何你父亲一脑门子忠心思想,我等既是说他不动,也只好自己下手从事了!”
岳怀冰冷笑道:“先父一生正直无私、身任缉盗之重住,岂能与盗人为伍?”
沈海月一笑道:“那他又何必与你嘴里所谓盗的人结为兄弟?贵契,信不信由你,在案发之后,老夫曾经亲自夜往尊府,力劝令尊速速逃离,偏偏他不为所动,乃至于后来生出灭门惨祸!”
眼皮往下一搭,他苦笑道:“也许是他自命正派人物,不愿与我等为伍,当时我们认为他另有善处的良策,想不到他竟然自往投案,甘受大刑,最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株连府上一十七条人命——”
“……这件事虽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及今思之,犹如眼前——”
他垂下头来,极其伤感叹息一声。
他缓缓再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到面前的岳怀冰已然不似先前的那般凶狠模样!
沈海月又复长叹一声道:“岳群兄品行为人,都足以令人钦佩,多年来老夫仍自常常缅怀着他的风范!很觉愧对良友于九泉之下……”
岳怀冰聆听至此,忍不住一时唏嘘出声。
沈海月道:“八年前,老夫也曾亲自到过嘉兴府,在尊府的墓园盘桓多时,对于死去的故人寄以无限惆怅和悼念!”
岳怀冰擦了一下眼角的泪道:“只有你一个人去?”
沈海月点点头道:“你当知道嘉兴事后,我等五人已经分散,多年来从来未曾来往了。”
“你们都已经很有钱了,大可富居一方!”
“哈哈!”
沈海月笑道:“老实说,以后日子过得不错,后来老夫看破红尘,才迁来摘星堡,自此也就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了!”
岳怀冰微微点了点头,内心在一刹那,显然在做一番剧烈的挣扎,冲突——
不可否认地,沈海月这番话,已削减了他原本凌厉的斗志气势,其时已不如对付云中令、夏侯忠、贯大野等三人那般一鼓作气,锐不可当。
沈海月一笑道:“话虽如此,贤契眼中,仍以老夫为第一号大敌,其实贤契你初来雪山之时,老夫已知道你的一切动静,那时候,老夫果真有意要取你性命,只是易如反掌。想不到我一念之仁,日后却为我三位拜弟,留下了杀身大祸。”
岳怀冰垂目良久,忽然抬起头来,道:
“沈前辈,方才你所说的一切,即使是真的,我也不便相信,后辈此来,曾对天盟下重誓,如不能在四十贱辰前手刃五魁首,取下首级,当在四十生辰前日,在父母灵前,自己剖心而亡,以赎不孝之罪!”
他的刀原已归鞘,这时缓缓地抽了出来——
“嘿嘿!这是贤契你的一番孝心,老夫不便说你不对……”
顿了一下,他呐呐道:“贤契,你今年多大了?”
“后辈二十六岁了!”
正因为有了以上一番对白,岳怀冰才会对沈海月忽然改了称呼,自己也谦虚地称呼为后辈。
沈海月呵呵笑道:“贤契,老夫功力先前你已见识,你自信你胜得过我么?”
岳怀冰冷笑道:“前辈功力确是惊人,正所谓‘自揣而不败,虽千万人吾往矣!’后辈已无从选择,只得放手与前辈一拚,生死何辞!”
沈海月道:“这就错了,‘暴虎凭河’谓之匹夫之勇,老夫倒有一个建议,贤契你以为如何?”
“前辈有话请说!”
沈海月道:“老夫以为你今日不妨回去,待你四十生辰前日,再来此赴约,其间尚有十四年的漫长年月,正可以加紧勤习武功,那时也许老夫已非你敌手,正可成全你的孝道,你意如何?”
岳怀冰道:“十四年岁月太久了,后辈只怕已没有那个耐心!”
沈海月嘿嘿一笑道:“老夫可是一番好意,四十岁比二十六就死,要好得多,其间总还有十四年!”
岳怀冰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道:“前辈真是太替我打算了!后辈敢请问前辈你今年春秋几许?”
沈海月道:“再过几天,就是老夫七十贱辰!”
岳怀冰一笑道:“这就是了,十四年后前辈是否尚在人世,却是大有问题。果真那时前辈等不及后辈来此赴约,先已作古,试问后辈这无穷怅恨,又能向何人倾诉!岂非抱恨终身了?”
这番话说得自信颇有修养的沈海月,亦不禁面有异色。
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坚持要与老夫此刻一拼了?”
岳怀冰道:“正是!”
“既然如此,那是你自己找死,怨怪老夫不得!”
手掌方自一触剑把,凌人的杀气,已然透鞘而出——
岳怀冰把刀向左肩头上一搭,身子快转了一个旋风,已然飘出丈许以外!
可是他身子尚未站定,一股冷森森的剑气.已紧紧追着他身后袭到。
岳怀冰当然知道厉害,他身子不待站定,掌中刀已向后劈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刀剑交接之下,岳怀冰一条右手,竟然是齐很麻软,差一点儿掌中刀也把持不住!
惊魂乍定,忽然觉出沈海月口头礼让,手底下却是毫不客气,自己如非心有提防,只此一剑,只怕亦难逃活命。
他有见于此,就在身子方一转过的当儿,掌中刀挟风雷之势,一刀直向沈海月面上劈来。
沈海月身子向下一沉,抱剑守一,等到对方的刀距离自己面门仅有半尺左右,长剑才自抖出。
“叮”的一声,长剑从他刀尖点了个正着!
这一招显然是施展的“四两拨千斤”,剑尖一触及对方刀身的当儿,他身子就如同泥鳅的滑溜,向着岳怀冰身侧转了过去。
岳怀冰心方一惊,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奇痛——
沈海月的一只枯瘦长手,弯曲着如同一柄钢钩般的,堪堪已将抓临自己肩头之上!
岳怀冰身于向下一坐,施展了一手“狂叶舞秋风”,“嗖”的一声,飘出了寻丈以外。
可是对方尖锐凌厉的指上风力,却已透穿他的肩衣,连同着他肩部的一层皮肉,一下子撕了下来——
岳怀冰痛得鼻子里“吭”了一声,禁不住一时间冷汗涔涔!
沈海月身躯如鹤,已纵起在一堵山石之上!
这时候,他显然地已露出他狰狞面目,剑上的光华,也同他面上的神色一般可怕—
—
“岳小友,老夫以往对敌,凡是后辈,多少都有些个子让头,对你自就更不例外!”
岳怀冰蓄势以待,心里思忖着即将出手的一刀,当时身形直立,收招不动。
沈海月身形微起,轻如落叶一般地,已飘在了他的身边!
掌中剑向外平伸而出,冷森森的剑气,由两处刀锋上向正中卷上来,汇成一根闪烁着银光的光棒。
岳怀冰知道对方此举无疑是在混乱自己的视线,让你无法忖测出他这一剑递出的方式和部位——
他心里暗暗地警惕着,不要使自己再落于对方算中。
沈海月已十分自负地道:“岳贤契,今在你是故人之子的分上,老夫特别对你容情,二十招内如不能制胜于你,你即可自去,否则必叫你血溅当场!”
岳怀冰仍是不发一言,他已由对方历次手里,得出了一些经验,那就是对方这个人,惯以抽冷出剑,令人防不胜防,不可须臾大意!
沈海月边说着退出一步,用手中长剑,向着东面一指道:“这是本堡的五宫阵,人之必死!”
一指西方道:“这是双煞道,由本堡三十六名弟子分两队夹守,退之亦死!”
“北面是万丈峭壁,飞马难渡!”沈海月冷森森地笑道:“更是死路一条——倒是只此一条路,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剑指向南方,微微笑道:“这是通向后山的一条路,须知大雪山方圆数百里,其间并无前人之路可以遵循,一个人要是盲目瞎闯,后果可以想知,只怕下场较前三条道路更惨——话可是又得说回来了!”
沈海月微微一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总还有一线生机,二十招后,如果贤契你侥幸没有死在我的剑下,那么,就循着南面这条路去吧!”
岳怀冰在他说时,已细细地打量观察着眼前的每一条道路!
就只见东面一片奇花异草,亭台楼谢点缀得很是雅致,只是他却留意到有五座石头的小小阁楼,分踞五方,足证沈海月话没有错!
西面是一双刀斧般分峙的黑白峭壁,石峰上寸草不沾,光华如镜,一目望过去石道婉蜒,如龙蛇舒展,不知道有多长多远。
岳怀冰更注意到这条峡谷其实宽度仅可通人,顶多可以双人并行。
设想如此险要地方,两处石峰上,果真如沈海月所说,要是设有埋伏的话,那么人行其间,既不能飞越峭壁,又身当众弓之的,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亦只有任人割宰之一途了。
北面一片云海苍茫,可以隐约看见集结的冰雪——看起来这是一条最宽的可行之路,只是岳怀冰只看了一眼,也就寒了心。
正如沈海月所说,通路尽头是一孤峰,其下是危崖万仞,上去将是死路一条!
倒是南面——
在衍生着的松柏林子里,飘过阵阵松子清芬,云随山风时开又阖。
第五章剑罡如匹练,玉手拯游魂
松林里时有几声凄厉的猿鸣,可见得是一块适于人居的地方——
但是,摘星堡却把这块地方,视为禁地——
岳怀冰再细心留意地观察,发现通向南面后山那片地方一有一道长有十数丈,粗若儿臂的钢链横锁着,除此之外,尚还坚立着三块石碑!
石碑上红色雕刻着“戒入”两个大字,显然这是用来告诫本堡各弟子职司!
岳怀冰看到这里,心里一动,已联想到了雪山之上的那一对奇异兄妹。
想必那怪人雪山鹤言之非虚,必定是他们与摘星堡方面早已有约在先,后山万松坪以南,整个大雪山后山地方,是属于他兄妹二人的禁区,以北方圆百里,才是摘星堡的权力范围。
如果照怪人雪山鹤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