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妈妈平和的声音了,急忙跑下去,妈妈从墙角后的小径上走了回来,看到我就微笑,因为我居然自己懂得起来。
七 丧宴
这样清醒地迷醉着的时光在别处再也不会有,每天当我醒来,想想将有什么事可做时,总是发现什么都不用去做,于是又睡了。再多上一两个小时又有何用呢,这样可有可无的时间。感到它空疏,感到它粗俗,不是百般无赖,而是可以度过的,却又是毫无意义的。
我起来烧水喝茶,又想起昨天早晨所得的感觉,便推开窗户看向外面。上午是安然而清幽的,空气放松地流着。这一次我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感受的心全都厌烦了。
现在我轻松得无事可做,在这儿四面看也什么感觉都没有。突然令我想起外公去世后的丧宴。
也许有人跟我一样觉得什么都毫无作用,都是一些石场溅出碎屑的石头。我坐在单车上,只想着何时可以回家,一个妇女走过时温和地招呼我去吃饭,祠堂里已经开饭了。我发现她也跟我一样没有别的感觉,心里不禁轻松了许多,于是顺着她指点的路走去了。不知道那是我一个阿姨还是一个舅妈,然后我看到妈妈,她也没有任何不善的神色,还是像在家一样温柔,看见我的时候还微微一笑,示意我到一旁去装饭。
之后所有人似乎都不见了,我又开始一无所感地坐在单车上,百无聊赖。好久之后哥哥熟悉的脸突然出现,让我猛然兴奋起来。他经过我旁边说:“我们去爬山好了,太无聊了。”
原来他也只是觉得无聊,跟我一样。
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在半路就看到了父亲,他骑着车上不了坡,便在路旁跟别人聊起话来,一边察看着周围的山势。我们从坡上奔下来,经过他身旁也不停留,好像不知道他是来找我们似的,把他留在那里说话。
我心里很高兴,知道所有人都跟我一样轻松让我突然觉得有些漂浮。觉得死去的人也和善地对我微笑。
八 割草人
阳光照到了楼前,我站起到窗边,看到一个人和一只筐子,这才发现那是在草地上。那个不怎么动的人引起了我的怀疑,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也许不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未可知。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儿不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忽然明白了:那是一个铲草人。他双手在面前上下移动,不易发觉。大筐里已经放了半筐草。
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完全可以知道他的一切细节。我越来越明白了。虽然我并不急切想知道什么,也不是可以不知道,但是我还是想保留完整一点的感觉。我觉得他有点像我记忆中的外公,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抬起头来,从没有对我们发脾气,同时面目模糊。我看向筐里的草,看得眼痛流泪起来,他还没有走,可是我自己先走了。关于他的家族的想象便随之一并还给了他,我自己隐藏起来,退到屋里深处去了。
一个女儿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就问:“你干什么呢?”
“没什么啊,割了一会草……”他不经意地说,俯下去整理一下绳子,后面的字含糊不大清楚了。也许有一个女儿忽然发呆,看着他低下去的脑袋,觉得他一直模糊起来。
出来的妇女问:“去割草吗?”
他便要解释说:“是啊……,迟早该割了,长很长了。”
“没事你翻一下地好吗?”
“你放一下肥好吗?”
……
那是你的日子吗?告诉你,那也许是我的草堆。我在暗中幻想而兴奋,便向外跑去。
九 同乡的爱情
星期天,我那个同乡终于过来了。我期望她安静地看书,便不理她,自己在稍远处写字去了。
在周围这安静里,我们忽然都抬头看了看,她平静地说:“有人在唱歌。”
我惊讶地听了听,这才说:“他们在广场上唱。往常也是这样的,我们都习惯了。可是每当它响起来还是让我有些惊讶。”
“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是啊,但是又有谁说知道的就不能惊讶呢?”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经常倒在床上听到他们的声音,听到他们放心地唱“我爱你”和“流浪的人”,一时就不想离开了。
也许我其他那些同乡也在那里吼叫吧。
“他们今天有空了。”
“是啊。”
“你以前也喜欢看书吗?”
“以前不该算是很喜欢吧。可是现在越来越想看了,特别是心里有些郁闷的时候。”
“看一看还是有用的吧。”
“我也不知道啊。……你说看书的女孩子别人是不是觉得比较好呢?”
我真想扁她一下。我的书才不是为了给她做这个用处呢。我偷偷看了看她,又觉得她讨厌了。
以前当她是我的同学时,我并不认得她。后来有次去一个有名的大学玩,见到了里面的同学,她虽然不是大学生,但也在那里,这才认识。
那时接近四月,我们无处可去,于是向着校门走出来。广大的校园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有些空荡,路也很宽阔,大概是因为土地太多了——这不大可能,地皮一向都很贵;或者是理工类的大学太过于粗率,也不去为它花一点心思装饰,或者是因为确实太大了,到我们这一代,大学都是超规模的。相比起别的大学,这学校似乎没什么可留恋的。不过我倒是感觉良好,只要有宽大的路,干净没杂物,可以安心地一直走着,惹不起反感来,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很舒服。我心想这校园其实应该是我最喜欢来行走的一个了,但是没说出来。
路上,两个女孩跑向路旁,去搜寻里面一种好看的草。她们平时似乎有找这种草玩耍的习惯,我不禁惊讶:原来在这城市里打工还有这种闲情和精力,好像并不累。两人中有一个是跟男友一起来的,因此拿了草很适合。另一个却没有男朋友,便把草拿给我看。那的确是一种好看的草,纤细柔弱的草茎,嫩绿的颜色,柔柔的蒲扇形叶子,她们告诉我它的名字,可我怎么也记不住。
我也很喜欢那几棵细草,心想她给了我也好,谁知道她并不放手,而是拿了它走到一个男生旁边去,缠着他要去他宿舍拿东西。
他们向来路走去了。从看到她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这个同乡太多话了,而且总是对同一个男生说。我禁不住偷偷问别人:“他们两个是男女朋友吗?”如果是,那还是有点奇妙的。那男同学我比较熟悉,说话很诙谐,总是异想天开,让我觉得很惊奇。他毕生的愿望似乎是走遍天涯。如果一生就这件事,那多么简单啊,我有时想。虽然我知道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我的男朋友像他一样,只想着要到处走,别的都可以放开,说话又匪夷所思,我会很高兴的。不过,假如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么我自己可以这样啊。我暗自想,我也要去旅行,但是我们会走不同的路——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路,还有无形的轨道——我们将看到不同的东西。我总相信自己会比他更有可能实现。
“据我所知,是那个女孩对男生有所企图,而男生也经常到她们那个‘大杂院’去过夜。”
“这不是很好吗,很完美。”
“可是剑寒经常到那里过夜,其实是对另一个女孩有企图。”
“真郁闷。”
不过毕竟还是差不多吧。
中午我们向广场走去,却没有找到她的同伴。在一处人堆旁我停了停,想看一下别人推球撞物,可是他们很快就吵起来了,我还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同乡就把我拉走了。
“不要走得太近,这些地方很容易就打起来的。”果然后面人群已经有些乱,有人在大吼了。一听到这样的吼声,我震惊地呆住一会,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为了什么他要挥手大吼,让我觉得无地自容呢?
我跟同伴梅华坐在饭堂里,看见他们吼叫,都觉得难以下咽了。
“真可怕,他们为什么要吵呢?害得我都不想吃了。”
“我也是。心里很难受。他们一吼起来,我就想哭。好像是让我没有生存之地一样。”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很容易落泪,刚才没有人看见我流泪吧,幸好你坐在我对面。”
我们悄悄地走着校园。从高大的树旁经过,好像要一辈子得到这些东西的保护才好。
我看了看同乡,她笑着说:“为了两瓶可乐,何必呢?”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怕什么呢,又跟我没有关系,再说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我倒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解决呢。”
十 假如往事使你不安
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了,她高兴地说:“放假了吧?你爸说得打电话给你,问问你要回来了吗?不要又没交没待地回,路很长呢。没什么事就快点回家。”我笑了两声,问:“有什么好吃的等着我呀?还有青菜吗?”
“什么都有,你快点回来煮给你吃。”
“有什么好吃的!我才不要呢。我还有事要做,还得好几天,到时候再说。爷爷身体好吗?”
“现在好了,没什么问题。上次坐着时晕倒了,他总说是坐在三婶家墙外被她推倒了。”妈妈笑起来说:“我只好跟他说,那以后就到这边来,不要到那里坐了。你说爷爷现在变得这么好笑。还总以为那个人依然不善。”
那死去好久的人仍旧叫人觉得如此真切地存在于背后的空气中,似乎也该是一种幸福吧。
身体也在慢慢被毁灭,等于大家都只是在死去。然而在这死去的人中,留下印象的难道全都是好人吗?
六年级刚刚过去,很快就要到别的学校了。昭华不晓得自己应该比那时感觉到的更加高兴,因为她得了第一名,胜过所有的学生。以后她再也没有过这样明白的荣誉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事实是她再也难以掩盖自己潜在的羞愧了。
去领通知书的时候学校里没有多少人了,她从楼梯上下来却碰到了五年级的数学老师。那是一个年轻的、好看的老师。他唤了昭华到办公室外,自己赶紧进去拿了一叠本子出来,递给她说:“以后做练习可以用。”昭华慌忙接过,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拿了本子转身走。
昭华一直以为那是一个不受注意的老师,开始教她们的时候好像兴致很高,后来也一直都很温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昭华却觉得从中间的某一个点开始,他变得消沉了,似乎是他们给了他失望。在那无知的心灵里,总觉得自己那一层人的过错才是别人生存状态的原因,总以为别人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昭华就觉得很无奈,为老师碰到的不是令人惊异的学生而觉得歉疚。
走到校门外的时候,昭华无聊地向天空看了看。对面是校长的房子,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稍高的面前反复擦着校长的阳台。白天就是这么白亮,昭华觉得空间总是一点不变,而那个人的动作就显得非常明确地在变易了。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她们那位年轻的老师,本来她以为老师定是心情低落地被抛弃在哪个昏暗的屋子里了,原来他还可以到校长家中去,所以很殷勤地去帮他干活?他是这家人的亲戚吗?
昭华已经近视,就放心地盯着他看,明明看到是他,还觉得应该看得更清楚,一丝一发都对上号才好。谁知道那个年轻人忽然抬头,看到了昭华,很快又低下头擦来擦去。
昭华也赶紧低下头走开,好像得罪了老师一样。
她接过本子走了,心里却想到自己一点礼貌都没有,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就走了。他是不是觉得失望呢?
要是他曾经笑,曾经有笑容留在记忆中,她心里就不会记得自己的无情不忘,就不会一直觉得糟蹋了他的善意,但是往后每一想起就会受不住地跺脚。
直到最近两年,昭华才突然理解当时他擦阳台的景象。亏她自己因为不安而把他的面孔记了六七年,抱歉了六七年……
可现在还是觉得那身影年轻而温和,没有被他往后的人生所糟蹋,因为自己不再见到他了。
十一 回家路上
妈妈的声音从这两地距离之间的暗黑树林里断了,消失进树木上空黑柔的天幕中。我想,天空是多么热闹。有一些地方,连大片的黑色树林也是热闹的、彻夜不眠的。而其他的地方,对照之下令人恐惧,暗夜从中走过,疑为鬼魅。
我突然也想要乘车回去了。刚刚说过还要几天,可是我转念想立刻回去了,有所吸引是那么难得,就是这平凡的妈妈的声音,难得不应该去顺从它给我的兴奋吗?
白天在朗朗乾坤之中乘上汽车,说不定我也会遇上大车鬼,昏头转向,走到陌生的村庄去了。一个大叔的女儿回来时一直神志不清,胡乱说要跟谁走,然后卧床不起了。这就是遇上了大车鬼,被它捉了魂去。后来她没有跟谁走,而是承诺以后把工资都给父亲,然后嫁到隔壁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丢脸的事气把她父亲气得愤世嫉俗了。
如果我遇上了大车鬼,会怎么样呢?我笑着想,我才想说跟谁走呢,那有什么趣味?我要到喜欢的地方去。
在树林的那一面有一条大溪,以前水很深很大,人们喜欢提水冲茶喝,现在水只剩下一溜儿,变成一个大溪床了。当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每当中午,我总是独自一人看也不看地跳跃过许多石块和田埂断口,沿溪的一段快速地奔走好久,到达一个柑园村时气喘吁吁,然后高兴地轻声唤同桌的名字,接她一起走回学校。
溪流很长,会一直经过许多地方。我喜欢在村里那一段乱草披覆的溪岸上走来走去,总觉得一直走下去可以找到想找的人,遇到想发生的事情。于是冥冥中总有理由在吸引我,让我觉得自己并非茫然。当然现在是模糊了。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同桌,只是必须有事可做,所以做这样的事情吧。从那时开始我就是这样的茫然了。
十二 在家里
在半中间醒来,感到天气很热很热了。仿佛从半空一下掉到地上,却睁开眼来明白了:竟然这么安然无恙。上午已经不轻松了,夏气酝酿了三个小时,渐渐接近了没有一处不清醒、不密实,头脑也清楚的时段。真的醒来了,而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迟了,掉在几乎是来不及的后面。昭华感到不能起来一样,眼睛却自在地转来转去,孩子一般圆圆地看了一会。想到不能惊动她们的呼叫或怀疑,再也不能不起来了,这才坐了起来。接近十点钟,窗口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人不能这样生硬地嵌进去,怕踩到了什么东西;感觉就好像已经跟着走了一段生活,神智却到现在才真实地活过来。
昭华在床上坐了一阵。和宣儿一起醒来时,即使是很迟了,她也要高高地坐在上面好久,好像很不情愿起来。久了两人就这样对望着,都不知道彼此看到了什么——两人都已近视不浅了,鬼都看不清。昭华原先是心中有气,故意跟她较劲,后来却养成了习惯,茫然地坐了一会才走。
看到妈妈时,她正在煮猪菜。一大锅的菜叶还高顶着锅盖没缩下去,妈妈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地看着火。转头看到昭华的时候便说:“唤了你两次都没听见?现在才起来。在家就这样,在外面看你怎么起得来?快去吃饭。”昭华摇头无趣地说:“不吃饭。”妈妈看着她说:“怎么不吃,有黄豆在桌上。”黄豆更加不吃。妈妈又说:“要不吃酸菜,还有萝卜干。”昭华想吃午饭,不想吃早上的了。
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回来。刚在屋中坐下,妈妈便唤她看一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