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阿义和阿成低头找小石头,然后瞄准楼下的机车汽车,乒乒乓乓地丢。
“我们去买冲天炮来放好不好?”阿义突然说。
“好啊。”
我们开始掏口袋贡献出我们有限的金钱,然后阿义和阿成就下楼去买了。
“ㄟ,阿宏,你觉得我们班上的阿美怎样?”林国正莫名其妙讲出了这句话。
“什么怎样?”
“我觉得她很可爱,想追她。”
我看着林国正的侧面。他是班上功课最好,也是长得最好看的男生,皮肤很黑,
有着浓烈的眉眼和感觉很坚毅的嘴巴。阿美一定也会喜欢他吧。我这么想着时,心
里突然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阿美有很漂亮的眼睛,虽然功课很不好,但全班的男生都多多少少喜欢着她。
她总是傻傻地笑着,温柔地对待每个人,但又十分害羞,和男生讲话时禁不住脸红
起来。有时我坐在角落默默看着她时,心底会升起来一股很温暖的感觉。
“那就去追啊!”我说。
“嗯。”林国正说。
阿义和阿成抱着冲天炮回来,我们瞄准小狗小猫及所有可能的目标乱放一气,
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来大骂,我们则躲在屋顶的围栏后偷笑。
“喂,来放尿。”林国正一面说一面爬上围栏。
“哇你很恶ㄟ。”我们却一面跟着爬上去。
四个男生站成一排,哗啦啦往楼下尿尿,黑暗中可以看见反映着灯火的闪亮水
光,淅沥哗啦仿佛没完没了。
第三章
图书馆女孩像古老王国的某个神秘洞穴里,一只彩色闪动的精灵。
她总是把长发扎成辫子,发束间交缠的萤光粉红或绿、紫的丝线,有时是卡通
图案的发夹,四五个不同颜色并排于发际。依着季节变换着不同样式的、或长或短
或裤或裙或洋装的色彩鲜艳的衣服。
但是图书馆女孩并不跟谁去约会,也从来不理会联谊活动及男生的搭讪。她像
山谷里一朵独自美丽的花,默默盛开在没有人会到达的溪流的最尽头。
每天她是图书馆里最早到最晚走的。
“因为我非常喜欢书啊。”图书馆女孩蹲坐在阶梯上,一面俯身玩着橄榄绿麂
皮娃娃鞋面上的花。
“这我早就知道了,我想问你的是为什么。”
“就是我说过的那样,图书馆有天使啊。每次我站在书架前或是读着一本书时,
不知道名字的天使会靠着我,轻轻地呼吸呢。”图书馆女孩抬起头来,她的脸颊和
嘴唇都是粉红色的,“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在天堂,有时候还会幸福得流下泪来
喔。”
“如果我现在请你喝一杯拿铁,外加一块很棒的硬起司蛋糕,你也会流泪吗?”
她笑开了脸,“你可以试试看。”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见你,就会变得非常想跟你一起喝咖啡。”图书馆女
孩很满足地尖着嘴啜冒着烟的拿铁。“可能你和咖啡一样,都给我一种「史纳夫金」
的感觉。”
“啊?”
“什么啊。”
“史纳夫金是什么东西。”
“史纳夫金嘛!你不知道史纳夫金啊?那个在童话「姆米谷」里面的奇怪安静
又很有智能的人,总是充满哲学智能地在山谷里静静游荡的家伙。”
“我是那个样子吗?”
“是啊,我常常站在图书馆的窗口往下看着你喔,总是慢慢骑着脚踏车,好象
不知道要去哪里地仿徨着。你的身体的周围好象有一层膜,把你和这个世界隔开了。
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大学不久就要变成冬天的姆米谷,然后身为史纳夫金的你,背
起简单的包包,慢慢离开冬眠着的我们,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你实在是怪怪的女生。”
“你才是怪怪的史先生。”
我想象着早上七点就到达图书馆的女孩,举着沉重的钥匙打开吱吱嘎嘎生锈的
门,劈啪啪按开所有的灯,再一一把大窗都拉开来,新鲜的空气像具有实感的固体
般哗一下冲进原本凝住的空间,睡了一夜的书看起来精神饱满。女孩拖来一张矮凳
子,倚靠着书架翻看“挪威的森林”或“姆米谷的冬天”,阳光逐渐照进屋子里,
女孩像马上就要融进飞满灰尘的光雾中,穿著黑色风衣脸色苍白的天使伴着她坐在
地板上,闪亮地微笑看她。
我睡前这样想象着,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
考完高中联考,炎炎的夏天只剩下等待放榜。我们每天都在学校简陋的篮球场
上打球,或者窝在阴暗的电动玩具店里打电动。走出冷气很强的店,踏上仿佛快被
晒融的柏油马路上,眼睛跟头简直要炸开的感觉。
“阿宏,下午去看电影好不好?”林国正说。
“好啊,要看什么?”我把T 恤撩起抹脖子上的汗。
“随便。”林国正的声音有点奇怪,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要不要找阿义跟阿成?”
“不要了,就我跟你,”林国正低下头,又说了一句:“还有阿美。”
我们各骑了一辆机车,发出不小的噪音来到阿美家门口。毕业之后我没再见过
阿美,听说她决定去念高职。
阿美穿著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走出来,眼睛里有满满的笑意,“阿宏你也
要去看啊,你考得怎样,一定是雄中啦。”一面说一面她极熟练地搭着林国正的肩
膀跨坐到后座,我什么也答不出来,光是尴尬地笑。她抓住机车后的扶把,回头说,
“阿宏走啦。”
黑暗的电影院里,我可以看见被银幕光映得闪闪发亮的阿美的侧面,她不时转
过头去和林国正小声聊剧情,灿然一笑。十六岁的我只是个高雄乡下很内向的男孩
子,我不知道阿美带给我的是什么样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眼光无法从她那里移开,
心里有一股极酸楚却又甜蜜的暖暖的流。
虽然并不想特别去听两人的对话,仍有细细碎碎的话语断续传来,突然一阵静
默。黑暗中,林国正伸手握住阿美的手,我凝神看着银幕,却觉得什么都看不到,
四周一片夏天要下雨前昏昏的雾气。
□
趁着春假,我带着图书馆的女孩来到我们实习的香山牧场。
她止不住兴奋地从在火车上便不断说着吉米哈利的故事。“我高中的时候第一
次在学校的图书馆看到他写的「大地之爱」。”
“高中时的图书馆也是一个很棒的图书馆,独立于学校里所有的建筑,矮矮两
层漆成白色的建筑静静立在校园长满大树的最深处。最棒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要
进去图书馆时的那扇纱门喔。”女孩伸出右手推开那扇隐形的门,“门框用油漆不
太均匀地涂成白色,绿色的纱门布已经被推得有些朝里面凹进去了,门把的漆早就
被摩挲得丧失颜色,呈现原来的铁色。”
她头朝向窗外飞逝的景色,咖啡色的瞳孔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发上彩色的夹子
闪闪发亮。“里面有许多窗子,窗子外是好几棵年纪极大的苹婆树,书架和窗框都
是老工友自己漆成的淡黄色,所有的书都因为通风良好及光线充足而显得精神很好。
我在「西洋文学」的架子上第一次看到吉米哈利的书,摊在图书馆的木头大桌子上,
我一下子就喜欢了,连翘了两堂课读它。”
“有一阵子还因此非常想变成一个兽医呢,可惜数学太烂。”
第四章
我安静笑着看她滔滔不绝,突然觉得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脑子里奇奇怪怪
的影像和她放在膝上纤细的手指,都非常喜欢。可是我是史纳夫金啊,史纳夫金不
会从姆米谷里带走任何东西的,我能带着图书女孩走到哪里去,或是我将被她带往
哪里,当时我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香山牧场延着山坡而建,走细细长长缓慢弯曲的小路,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牛
在好大的绿色山头懒洋洋一面轻轻摇着尾巴一面吃着草。图书馆的女孩兴奋极了,
发现一头牛的屁股长着一颗又大又圆的肉瘤时,拚命怂恿我,“ㄟ,你去帮它拿掉
嘛,人家吉米哈利有一次也遇到这种情况,以为要动大手术了,没想到他只轻轻碰
一下,瘤竟然莫名其妙就掉下来了。牛主人简直佩服得不得了,觉得他根本是神医。”
图书馆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丘上,面对着山谷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告诉我,
“我们高中的图书馆就是这个味道喔。”我学她也深深呼吸一下,闻到暖热的天气
与牧场混在一起的气味,大太阳蒸出山谷中的水气,薄薄浮着一层淡雾。
“你们高中图书馆是盖在牧场里吗?”我笑着问她。
“当我在读吉米哈利的书时,就是这样喔。”图书馆的女孩这样回答。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背对着我正专心眯着眼注视牧场的图书馆女孩没有发
现。
□
高中联考放榜,我跟' 林国正都上雄中,阿义附中,阿成掉到左中。阿美则如
计画念了一所私立高职。阿成与阿美的学校离得很近,一次他还百思不解地问我,
林国正怎么会在左营和阿美一起出现,我拿撞球杆敲了他一下,“换你了啦,快打
快打,问那么多干嘛。”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写了一封信给阿美。就在林国正说要追阿美的前一天才寄出
去的。阿美没有回信,我知道她选择了林国正。反正青春就是这样吧,总不至于像
少年维特,失恋就得自杀,何况我去哪找一把枪呢。
我只是经常想起阿美。
想她在学校操场奔跑的样子,短而柔软的头发飞扬起来。
那是国二的全校运动会,最后的比赛项目,男女混合接力赛,我被排在最后一
棒,阿美是倒数第二棒。
一整天的运动会下来,原本很热得很激烈的天气在傍晚也逐渐缓和,天边出现
橘黄色的光线,风有点凉了。我立在白线前,膝盖微微抖着,周围的?喊声混成一
片,只觉得轰轰地响。我一回头,发现阿美已经出发了,她短短的头发飞扬着,不
知为什么我远远可以看见她十分认真的眼睛。
她朝着我奔来。远处有同学大叫着:“阿宏,加油!”
我张开右手掌背在身后,感觉跑道上方的空气隐隐震动着,我回头。阿美已经
靠得很近了,她的两颊红红的,那一?那,她将棒子交到我的手中。柔软的指头触
碰着我的。她很轻地、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地说:“阿宏。”
我向前奔去,脚步交换迅速得已不是我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但脑子里却异常清
晰起来。阿美轻轻叫我时,我心底最深处的一善门,突然咿呀一声被打开了,许多
脆弱的、美丽的、温暖的感觉,汨汨涌出。冲过终点线的一瞬间,同学们拥上来抱
住我。我看见远远立着微笑看我的阿美。穿著运动服、短短头发的阿美在夕阳的光
辉中闪闪发亮,美得像天使
醒过来时,月光像水一样照着我的床。我的意识还沉在地中海温暖的底层,过
了好久才噗噗冒着气泡慢慢浮上水面,阿美温暖的手指触感仿佛还在指头上,我探
头寻找自己的位置。是啊,已经是好多年后的现在了,我正躺在男八舍我上铺的床
上。探手摸向胯下,粘腻一片,我静静爬下楼梯,打开柜子找出新的内裤。
凌晨三点的宿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我的拖鞋的声音回响在走廊上。浴室里不
知哪一个水龙头滴滴答答漏着水,转开莲蓬头,一下子急速喷出的是冷水,我狠狠
打了个寒颤,水越来越暖,仰头迎着水柱,仿佛听见遥远荒原中白色的狼孤独立在
山丘上,向月亮不断号叫的声音。
□
“喂,史先生。”图书馆女孩在暖洋洋的星期天下午打电话到寝室来,声音听
起来非常有精神。
“啊,是?。”打了一早上的垒球,才洗了澡睡下。室友都不见了,窗外的草
地晒着亮晃晃的阳光,麻雀在上面轻轻跳着,有人把棉被晒在矮树丛顶端。
“你还在睡呀。”
“嗯,早上打了球,才刚刚睡,”我伸手摸索闹钟,“啊,快四点了。”
“对嘛对嘛起床?,天气好好喔,上次你要的那本书已经还回来了,赶快来拿
吧,我请你喝咖啡喔。”
天气果然很好,走出宿舍,阳光伴随所有世界上的细碎声音一起扑面而来。男
八舍的“舍狗”小黄摇着尾巴过来。
“来,小黄来。”我蹲下身子,揉揉小黄的头和耳朵,它舒服得一翻身,露出
肚子来。不知哪个房间传来“凡人”的歌,袁惟仁和莫凡很好的合声唱着“RHYTHM
OF THE RAIN ”,太亮的天光照得我?起眼睛,“Listen to the rhythm co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 ‘ve been。”
图书馆的女孩竟然戴着一顶缀着白色毛球的红色毛线帽来上班,身上则是艳红
的紧身短洋装,露出非常漂亮的腿,两只耳朵上则各挂着雪撬和糜鹿的耳环。
“嘿,我在这里。”一发现我她立刻站起来向我挥手,一面无声地用嘴形招呼
着。
“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我走到柜台前,手放在裤口袋里看着她脸上闪闪的
亮粉和粉红得十分美的嘴唇。
“圣诞节快到?,虽然不是教徒却非常喜欢这个节日呢。”她向我摊开双手,
细细指头上戴着好几个银色造型夸张的戒指。
“你真的好象一个圣诞树。”
“是一棵性感的圣诞树喔。”真的是很抢眼性感的美女,我已经发现好多念书
的男生偷偷盯着她了。
“啊对了。”她从柜台里走出来,意识到周围的眼光,连忙拉一拉那太短的裙
子。“我们买新书了,那些生理学啊什么英文名字一看就会头痛但是你一定会喜欢
的书,买了一大堆喔。”
我们走向阴暗的图书馆的深处,果然在飞满灰尘的走道尽头,堆着一车新书。
“你看这么多,都编好目了,可是还没时间上架。”她顺手拿起一叠,对照着
号码放进书架里。我们靠得很近,图书馆女孩的耳根散发一股很好闻的香水味,她
讲话动作时,耳环轻轻晃着,暗香浮动。我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女孩惊讶得抬
起头来,我把手移到她很细的脖子后方,感觉到极舒服的肤触,她轻轻地发抖,还
来不及说什么,我已经低头触到她的嘴唇。
图书馆的女孩的嘴唇十分柔软,淡淡地有种花香。起初她静静的,但随即掂起
脚尖回吻我,那叠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第五章
上了高中之后,我们一群死党逐渐不再那么常在一起了,只有和林国正比较常
在学校遇见,但也总是点头闲聊两句又匆匆分开。轻描淡写说说阿成和阿义的近况。
我又变回那个总是自己一个的人,下课之后在学校附近吃面,然后到电动玩具店里
尝试新的游戏,或者在漫画店里看永远看不腻的安达充的“邻家女孩”。坐客运车
花很长的时间颠簸回家,到家都很晚了,黑漆漆的屋子正等着我开灯,小黑狗摇着
尾巴好高兴地迎上来。
母亲危颤颤虚弱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阿宏你嫂嫂来煮过饭了,用纱罩盖
着,你自己去热一热吃。”
“不用了,我吃过?。”
“你就是这样,才会瘦巴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