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已经完全找不到通往咖啡馆的路了。
第三十一章
在矮门前,我静静站了很久。院子和之前一样,花木相当茂盛,深处有蜜蜂小
虫飞翔嗡嗡的微弱声音。空气中有花的香气。
很多事情在这段时间快速通过我的脑里,然后我看见自己的手指按下门铃。音
乐声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
先跑出来的是甘甘。它用双耳往后飞起的速度奔来,不论黑还是大的程度,都
与过去没有两样。虽然隔着门,我还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它呼呼地从门的缝隙
嗅着我的味道,低狺着好象准备要吠了。
“甘甘,不要叫喔,是谁来了?”
图书馆的女孩穿著拖鞋啪啪啪从屋里跑出来,发现是我,她很快停下来,有点
慌地低头看自己似乎在想穿得整不整齐,最后还是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拴住甘甘,
然后把门打开。
“阿宏。”她一双似乎变得更大的眼睛像要看进我的灵魂里似地注视着我。
图书馆的女孩正像我刚才在咖啡馆透过陈晓曦看到的那样,瘦了一点,但眼睛
仍然闪动着惊人的灵气,聪明极了的那种。我们在夏天即将到尽头的庭院前站着,
感觉力量逐渐变薄的热气从脚底的土地升上来。图书馆的女孩轮流注视我两只眼睛,
我们都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啊,”她还是笑了,因为变瘦,脸颊出现长长的酒窝。“我刚回来,还在打
扫家里呢,你要不要进来?”
图书馆女孩的家跟我上次来的感觉差不多,仍是宁静有隐隐花香,不过现在看
起来又更安静一些,好象很久很久没有人住在这里,生活的气息很淡。
她站在厨房的水笼头前洗手,问我,“阿宏,要不要喝咖啡?”我说好。
一面在厨房煮咖啡,她一面向对着空气解释什么似的,慢慢说他们全家人因为
一些事情必须很突然地出国,所以把钥匙和甘甘及未来可能有的报纸、信件和帐单
都托给住在附近的亲戚,他每天会过来看看,把信箱里的东西收走。
我坐下来,看见茶几上果然堆着许多东西,其中有我的信。已经拆开了,一封
封整齐地叠在旁边。看着信封上我的字,想起写这些信时的心情,突然发现,有些
感觉竟然可以这么快变得不一样。好险图书馆的女孩看不见我的脸,看不见我一拥
而上的悲伤表情。我发现,人的情感的忠诚度有时候竟然比不上一张信纸。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看着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束里飞舞旋转个不停的细小
灰尘。连图书馆的女孩把咖啡放在我面前都没发现。
“你比较憔悴了。”她拿着自己的咖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赤着脚把腿缩上
去,温柔地看着我。
我拿起杯子来喝一口,才想起我刚才已经在咖啡馆里喝过咖啡了。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图书馆女孩的声音好象跟以前不太一样,多了一点
什么,疲倦还是成熟的味道。“很多事情我没跟你说,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还没办法
承受,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看着那杯黑咖啡,觉得好苦,从刚才到现在,我好象已经喝够了苦兮兮的咖
啡了。于是我说,“奶精跟糖放在哪里啊,我突然觉得想喝甜的。”图书馆的女孩
笑着从沙发上跳下来,砰砰砰跑到厨房里拿出一个碟子来,除了奶精和糖外,还有
看起来很棒的蜜黄色栗子蛋糕,上面堆着高高的丝状栗子奶油。
“亲戚给我的喔,在附近日本人开的蛋糕店买的,很有名呢。只是自己一个人
总觉得没什么心情吃。”
我拿起小叉子截了一块放进嘴里,温和甜蜜的栗子在嘴里立刻融化,留下的只
剩浓浓的香气而已。“啊,真的好好吃。”图书馆的女孩终于看起来真正开心了,
她含着叉子眯眯眼笑。
那一瞬间,好象有什么又回来了,喀嚓一声,现在和断裂许久的过去衔接上了。
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放松了很多很多。
“我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父母喔。”她突然开始说。“从小大家都很羡慕我,常
常园游会、母姐会上,我妈妈或者我爸爸一出现就会引起骚动,以为是明星之类的
人。同学最常说的就是,好好喔,你们家像电视上的一样。
我爸爸是台湾很早期开始做IC设计的工程师,跳了几家公司后,很快就变成极
高阶的主管,手上也拥有非常多的现在情况很好公司的股票。说起来,我们家的经
济情况一直都不错,其实妈妈即使不去上班,我们也可以过很舒服的生活呢。
我小的时候,妈妈也的确都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妇。但是她一点也不像个黄脸婆,
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带着我去买菜的时候,常常很多人惊讶地盯着她看。你看,
这是我们全家的照片。“她站起来,走到电视旁,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相框给我。
照片中的图书馆女孩应该是高中生,头发短短的,脸比现在圆,穿著高中制服,
十分天真可爱的笑容。我抬起头看着现在混合着成熟女人味道与一点点过去保存到
现在的稚气的她,她回看我,微微一笑。我想,这种程度的笑容,照片中的图书馆
的女孩当时一定还没有办法呈现出来吧。因此我不禁生出女性真是神秘极了的想法。
她的两边分别站着父亲和母亲,背景应该是一个外国的景色,干净平整的碎石
子地和简直没有多一点点多余的东西的精致庙宇,感觉像是日本之类的地方。
“那是京都呢。”
图书馆的女孩的父母真的都长得好看。以一对女儿已经上高中的夫妻而言,他
们看起来比应该的年轻许多。母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简单的髻,露出与图书馆女孩
神似的光滑白净瓜子脸,脖子很细,线条柔美地与削肩相接。但是与图书馆女孩的
明朗的美不同,她的母亲有一种恍忽的神情,一种不太确定的表情,她看着前方的
眼神似乎落在比相机镜头更远的地方。
“等到我考上大学后,有一天妈妈突然说她想出去工作。”她注视着照片,用
手指轻轻触着照片中的人的脸。“爸爸当然说啦,何必这么累呢,好不容易小孩大
了,不如他早点退休,两个人好好去环游世界吧。”
但是图书馆女孩的母亲笑着婉拒了。她说正是因为小孩长大了,她想去做一点
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完她真的开始认真忙起来,工作的内容并不十分明确,照她
母亲的说法,大概是发掘一些台湾年轻画家的好的作品推荐给国外的买家,然后也
经纪国外价格还不高的有潜力的画过来台湾。
“我也很惊讶呢。妈妈似乎有很好的眼光,起初只是买卖一两幅画的程度,后
来渐渐越来越多,不只是单纯台湾与外国这样的互通而已,连亚洲与欧洲的流通都
有很大的量呢。妈妈大学的时候念法文系,还曾经副修日文,所以语言倒不成问题。
爸爸起初只是觉得放纵妈妈去玩一玩,满足一下她的梦想就好,他一定没有想
到妈妈会做得那么好。我猜后来他多少有失落感吧,但是那时候妈妈已经变得常常
不在家了。有时候我放假从学校回到家里来,就看他一个人在院子里丢球跟甘甘玩,
不然就是开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看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很难过,觉得爸爸变得孤
孤单单的。“
“但是真正发生事情却是最近的事。”她问我要不要再添咖啡,我说不用了,
真的已经喝很多了。她于是站起来,去厨房加了自己的咖啡再回来。
“虽然这对于常看九点半档连续剧的观众来说,早就可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但是我是真的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毕竟这是真实的人生,平平淡淡却是每一秒都需
要呼吸的真实人生呢。”她说到这里望着窗外的桂花,像痴了,半天没说话。
“你爸爸有外遇了。”我等了很久,然后问她。
她笑起来,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是妈妈喔。”
“妈妈要离婚。”她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一亮,“就是那次你来我家那时候
之后喔。”
是啊,那个像梦一样的夜晚,与图书馆女孩同睡一张床却没有发生任何事的下
雨的晚上。身体一阵一阵起落的欲望翻腾,但压抑得那么神秘美丽,纯净如蓝宝石
的一刻。
第三十二章
“那天之后没多久,妈妈去纽约,然后写了一封信回来,希望爸爸同意跟她离
婚。说请爸爸去拿离婚协议书,签名盖章之后寄到这封信上附的地址来,她会签名
后再寄回来。爸爸受不了喔。他大一联谊认识妈妈之后就疯狂地爱她,几十年来从
来没有变过,甚至爸爸说那分感情只有越来越浓而已。他完全不相信妈会要跟他离
婚。
你知道吗,我那个原本好看极了的爸爸从接到那封信后就完了,一下子老好多,
晚上不能睡,拿着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有一天他走到我房间里,头发白
了一半,我真不知道他是原本有染发还是怎样,总之变得很糟,但是眼睛亮得吓人。
他说,我们去找妈妈吧,马上就去,去把她接回来,她离开家太久了。
虽然不太懂大人之间的那些事,但我毕竟是妈妈的女儿,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电
感应之类的东西吧,我知道妈妈绝对不会回来的。可是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地开始收
拾我跟爸爸的行李,找出护照来,第二天我们就想办法搭上候补的机位,飞到纽约
去。“
“后来呢?”本来没有心理准备要听到一个这么离奇的故事,因此心里虽然想
着说不定图书馆的女孩讲起来会伤心,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图书馆女孩看起来也还好,笑笑地接下去说:“我们按着地址找去,妈妈在中
央公园附近找了一个还不错的公寓,周围的治安很不错,大楼也有管理员和警卫,
只是房租很贵,但是妈说她还付得起。”她调整一下坐累了的姿势。
“那个公寓看起来真的蛮舒服的,妈说原本是一个女的法国艺术家住的,她和
一个纽约当地的男人结婚,留下原来的装潢跟家俱给妈妈,所以不用麻烦再去布置。
看见我和爸来,妈没有太惊讶的样子,反而很自然的,像是我们回到台北的家而她
来帮我们开门似的。不过说真的,我没有看过那样的妈妈呢。”她眯起眼睛,好象
即刻可以穿越千山万水看见她母亲的模样。
“样子啊、像貌什么的,都没变,但是就是有点不一样了。我后来一次又一次
地想,才慢慢有点领悟。那就是啊,妈妈的态度变得确定了。以前的妈妈当然也都
是很美好的,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模糊的感觉,好象,好象一首曲子,
高高低低的组合听起来没什么错,但是仔细听会觉得有些音没有落在正确的点上,
高一点、慢一点之类的。但是纽约的妈妈却给我准确的印象,她终于抓到演奏的诀
窍了。”
“你妈妈是在那边认识了什么人了吗?”
“对呀,一开始我和爸爸也都这么以为,但后来我们慢慢觉得妈讲的是实话,
她并不是为了任何第三者要离开爸爸,根、本、没有第三者喔。”
“好奇怪。”我说。
图书馆女孩点点头。“其实妈妈的这个改变给我很大的震撼。所以后来爸爸决
定留在纽约劝妈妈后,我就回来了。”
她抬起眼来注视着我。“我想回来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几年来的生活、一直抱
持着以活得理直气壮的信念还有对于生命的理解,我突然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我想看清楚我自己一点喔。所以我没有跟谁连络,自己就跑到叔叔垦丁的小木屋了。
在那里的时候我每天清晨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衣服脱掉,静静裸着身体在海水
里面游着,不是有人曾经认为吗,所有的生命是从海中开始的。每次潜进暖暖的像
子宫羊水中的海洋时,都会自以为地多觉悟一些什么喔。“图书馆的女孩眼睛闪亮
如夏夜的星星,我从里面听到清澈的灵魂的声音。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柔和,很快黄
昏就来临了。玫瑰色的空气中有一种喜悦又哀伤的气味。我交握双手放在膝上,静
静等待她的故事。
“关于父母的结合产生了我这个生命和我一点一点累积生长起来的肉体和心灵,
还有,”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与你之间的爱情与欲望。我都在海洋中,细细
想过。但是越往深处去想时,心里会逐渐逐渐生出一种巨大的迷惑,如果不顾一切
一直这样解析下去的话,恐怕会像被海水的压力在海底压得扁扁的比目鱼那样,永
远也翻不了身吧。
因此在垦丁遇到你的那一天,决定要顺从身体的欲望,和你作爱喔。我记得我
告诉过你,想看看处女与非处女的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同。我也知道喔,那像过河的
卒子那样,非处女的我即使回头去看,也回不到处女的自己的生命的河的那一边。
但反过来想,如果我不跨过这一步,我也无法真正了解不再是处女,或者说一个新
的女性的感受。
只是当时,那样的迷惑到底还是跟著作爱这件事一起游过河,跟着我来到了河
的这一岸喔。我在你的身边醒来时,看见熟睡的你,突然觉得孤单。我知道我还是
必须自己来面对自己生命中巨大的变化,不论是你,或是给予我生命的爸爸妈妈,
都帮不上忙。即使觉得那么那么茫然,却又好清楚地知道,能够面对我的灵魂的,
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站起来,把客厅和厨房的灯打开,屋子里立刻充满暖黄色的光,窗外因此?
时显得黯了,属于夜晚的昆虫轻轻唱起来,迎接夜晚。
“我没有办法,如果把你叫醒,你一定会试图做一点什么的,我想我要的应该
不是那样的东西。所以我收拾东西离开你。回到台北过了几天,再飞到纽约去看爸
爸妈妈的情况。”
“我觉得…。”我想说些话,告诉她她应该叫醒我的,不管那造成迷惑的东西
是什么,我们应该可以一起想办法来解决。但一转念,发现这样的话其实是多余的,
我没再说下去。
图书馆的女孩等待着我。
“没什么。”我说。“结果纽约的情况怎样呢?”
“有时候你真的会觉得,大人只是在他的心灵周围随着时间不断加高围墙,一
旦防线溃决了,露出来的灵魂,还是赤裸裸的小孩子的心呢。爸爸之前曾经赶回台
北,办好了退休,然后再回纽约,在妈妈住处的附近,也租了一个公寓,两人隔着
中央公园当邻居。爸爸说,他要重新追妈妈,像两个陌生人在纽约相遇,从一见钟
情开始新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明明是真实的却又因为太梦幻而仿佛触及不到,我静静坐着,感觉
意识正在进行忙碌的讯息传递工作。附近有谁家开了音响,播放披头四的老歌,仔
细听的话,简直会觉得四个好年轻的男生就在外面的街上追逐玩耍着。
“就像伍迪艾伦和米亚法萝。”
“嗯?”
“我是说,就像伍迪艾伦跟米亚法萝,他们也是隔着中央公园一面当邻居一面
同居着。”
图书馆女孩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虽然我懂得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还
是觉得你怪怪的。”。
我最喜欢图书馆的女孩了。我心里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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