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三点多钟,最先来洗澡的,都是张会计,紧跟着而来的,是小胡和园艺所的两个女人。女人们进去洗澡的时候,丁家干都在门口把守着,防止有冒失鬼钻进去。其实,大家都知道,女人们洗澡也不过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到四点钟时,男人们会从不同的岗位提前下班,到了宿舍简单一收拾,正好,女人们也把堂子腾出来了。
小谢今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和老杨一起进城卖药,他们在药材站早早把药卖了,两人到电影院看场十点的电影,十一点四十又到人民饭店吃了碗米饭和冬瓜排骨汤,这才开开心心地回来。小谢事多,下午还要进城买柴油,他怕赶回来晚了洗不上澡,便想破坏规矩趁着中午到澡堂去洗澡,可丁家干不让他进去,把在门口,说水还没热。小谢说我抄点水湿湿肚皮就行了。丁家干说冻死你鸡巴不碍我! 小谢说,冻不死。丁家干说,冻不死你就进去,我给你看门。小谢说,不用看,来个女的正好……帮我搓搓脚。丁家干说,就怕你帮人家搓脚啊! 两人哈哈笑着,一个待在锅房里继续添煤烧水,一个从另一个门进去洗澡了。丁家干添好了煤,不想待在锅房里,虽然锅房里暖和,但鼓风机的噪声太响,太闹,好像要把心肺给吹出来,加上灰尘大,眯眼睛,因此,丁家干宁愿待在门口的太阳里。
小胡走过来了。她棉袄上套一件黄军褂,怀里端着脸盆,脸盆里是毛巾、香皂盒,还有搓澡巾,从另一条道上款款而来。她知道来早了两个小时,怕丁家干不让她洗,看丁家干背对着她,便想偷偷溜进去。但是她忘了丁家干的眼光会拐弯抹角,还是让丁家干发现了。
回来!
小胡站住了,说,我下午要跟小谢进城去办事,就早点让我洗吧。
丁家干说,不是我不让你早点洗,是澡堂子里有人了。
按照习惯,有人也是女人。因此,小胡便说,有人怕什么呀。
丁家干说,小谢在堂子里。
小胡脸突然红了,她像是被羞辱一样,骂道,这个挨杀的,我白给他一套军装了,等着吧!
小胡气鼓鼓地走了。
又一天,小胡喊我到她的宿舍,说帮我绣的鞋垫绣好了,要送给我。我说等我洗完澡再来拿。她说洗澡不迟,反正一晚上都是你们男人洗。她说的也是,我便走进她的宿舍了。她的宿舍永远比我们的宿舍要整洁,同样的东西,让她一摆放,就是与众不同,而且,总有一种特别的中草药的香气。每走进她的宿舍,身心都会为之一爽。小胡很快乐地拿出了鞋垫,说,试试看,小不小。我没有立即脱下鞋子试鞋垫。我把鞋垫拿在手里。这的确是一双精雕细作的鞋垫,色彩艳丽,一只上绣着“振兴中华”,一只上绣着“实现四化”。小胡很柔地推我一把,说,试试啊。我说不用试,肯定正好。小胡说,那你就收起来吧,别让他们来看到,也不要说是我送你的,好不好? 我赶忙说好,我怕她再用手推我一把,或拍我一下。小胡说,喝水吧? 我有白砂糖。小胡桌子上的一只玻璃糖瓶里,确实有大半瓶白砂糖。我还没有说喝,她又说,你想喝糖水还是想喝蜂蜜水? 这是蜂蜜,崔园长送给我的。小胡指着另一只瓶。我马上就想到,崔园长的蜂蜜,是我父亲送给他的。我父亲送给崔园长的蜂蜜是一桶,足有二十斤吧,他一定分给了许多人,小胡分得了一瓶也不奇怪。小胡没有让我喝蜂蜜水,她还是给我倒了一杯糖水。她说,小孩子喝蜂蜜不好,还是糖水养人。小胡经常这样,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喝着小胡的糖水,再次觉得小胡真是热情的人。我经常享受小胡的这种热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小胡的热情都有些过分。比如有一次,小胡说她脖子里痒痒,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掉到她脖子里。我可不想看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太白了,都会晃我眼睛。但是她把头歪着,脖子伸过来让我看。她的脖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像苍蝇一样的黑痣和细绒绒的一些乱发。她说痒,让我再看看。我终于看到一根断发。我不好意思用手捏。我手指粗,怕捏到她的细皮嫩肉,便在她脖子里吹一口。她突然就哈哈笑了。她拿手搔着,说让你一吹更痒了。这一次她依然这样热情,她说,甜吧? 我说甜。她说,甜你就常来喝,没事常到我这里坐坐,喝喝水,吃吃蜜,我这里好东西多了,想吃什么都有,对了,你想不想穿黄军装? 我家小王从部队寄来好几套军装,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套。对于小胡的话,我有些怀疑,我想起她在县城追赶那个退伍军人的情景。她所说的军装,说不定就是她花钱从别人身上买来的,并不是她家小王寄来的。不是说不定,肯定是这样的。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打肿脸充胖子呢? 小胡说,来,你跟我来,我衣橱里有好几套军装,你来挑挑。小胡拉我一下,把我带到里间。里间是卧室,有一张大床,床的这一头是一只红木箱,另一头是一只大立柜。小胡拉开大立柜的门,一股樟脑丸味冲出来。小胡说,看看,看看,这都是我的衣服,这几件,是小王寄来的军装,你挑吧,挑一件,褂子裤子随便,别挑花眼了,把我衣服也挑走了。
小胡站在我身边,示意我挑。我没有挑,而是非常地吃惊,因为我发现,紧挨在黄军装旁边挂着的,是一件连衣裙,白底上是数朵金色的向日葵。这条裙子我见过,我九月底来植物园上班第一天晚上,看到和小谢约会的女孩,就是穿这条裙子的。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天穿这条裙子和小谢约会的,就是小胡!
又一个谜底解开了。
我的吃惊,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同时,我也把这个谜,久久地埋在心里。
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和小胡,在澡堂里不期而遇了。
中午我从食堂吃完饭回来,朝澡堂方向望去,没有看到丁家干,在食堂里也没有看到他。
十有八九,他又到小崔庄了,他把澡堂烧了一半,就不管了。
小谢在我身后说,丁所长不在呀,好,我要来先洗个澡,我可不想等女人洗过了再洗,洗女人的洗澡水,会晦气的!
小胡在后边说,鬼话! 男人的洗澡水才晦气了!
但是,小谢的话,还是让我也记在心里了,我想,我也可以趁早来洗洗。
小胡喊我到她的宿舍坐坐,我没有去,而是快步走回宿舍,拿上一身衬衣,就去洗澡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小胡先我一步到了澡堂里。
澡堂分里间和外间,里间是澡堂,门上挂一个被子一样厚厚的人造革帘子。外间是换衣服的地方,几张木板床并排放着。我推门一进去,看到了外间的床上堆着一堆衣服,其中有一件黄军褂盖在衣服上,显然是有人到里面堂子里洗了。从衣服上看,很可能就是小谢。小谢是经常穿小胡送给他的黄军褂的,不是他是谁呢? 总不会是小胡吧? 我想,而我,也的确听到了划水声。我喊道,小谢! 小谢没有理我。
我又喊一声,是不是小谢? 还是没人理我,但是划水声似乎大起来,哗——哗——,是铁锨在划。我便把外间的门反插起来,站在床上脱衣服。外间的热气很少,还是冷,我吸着冷气,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掀开人造革帘子,就钻进去了。
澡堂里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水雾朦朦里,灯光暗淡,我看到一个白人,背向着我,赤身裸体,抱着锨柄,正从大铁锅里往池子里扒热水,戽水声哗啦哗啦的。
我还以为他就是小谢的,我说,水热不热啊小谢?
对方扭头,看我一眼,扔掉铁锨,啊啊地怪叫着,往水池里跳。
幸亏是往水池里跳,要是往铁锅里跳,就出大事了。虽然锅上有几根木棍拦着,只要漏下去一条腿,也会被烫熟的。
我也看清对方是谁了,不是小谢,是小胡。
我比小胡还怕。我转身就往外跑。我跳到床上穿衣服,但是裤腿老是套不进去。小胡在最初的惊叫之后,反而平静了,她在里面说,小陈你要死了,你赶快走,看我出去不收拾你!
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看到了……你小屁孩,全让你看到了……
我跑出澡堂时,别说多狼狈了。
我在我们宿舍的走廊上碰到小谢。小谢是准备去洗澡的,他端着盆,盆里是准备换身的衬衣。小谢被我撞了个趔趄,说,什么事,慌的?
我没有理他。我摸出钥匙,打开门,钻进屋里了。
植物园的事情,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好半天我才理出一点头绪。小谢和小胡是什么关系呢? 通奸? 但是,我怕小胡讲我流氓,我还怕小谢来找我茬子。说不定,他们这时候正在澡堂里一起洗澡呢。
小胡从此对我更好了起来,她会关心我很多事,嘘寒问暖的。她甚至友善地提醒我不要再跟丁家干混在一起了,也不要朝小崔庄跑。
小胡说,丁家干那个人,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小胡话里的意思,我还真不知道丁家干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小胡说,你看上小崔庄的女孩了吧?
我说,没有没有。
我嘴上说没有,心里还是虚的。
小胡说,你看上银花啦?
我立即说,没有……
小胡说,小崔庄的女孩,我还没见到漂亮的,你小心别上了人家的套。
小胡又说,你是植物园的工人,长得不孬,年纪又轻,又有文化,要为自己的前途作想。小崔庄那些女孩,人人都很乡气,你图她们什么? 她们人人都想嫁你,可你要把握得住。你会被丁家干带坏的。你将来,应该在县城找一个干部家的。
我不知道小胡是好心,还是安了别的目的。我真的不知道。对植物园里的事,我是越来越糊涂了。第十九章 死
丁家干把澡堂烧了一半就跑了,是大白牙来叫走他的。大白牙像遭遇鬼火一样,疯疯癫癫地跑到植物园,跑到丁家干跟前,揪着他的耳朵,就要拖他走。
丁家干说咋回事咋回事,你让我添足了煤再走啊。
大白牙把丁家干拉到家里,说,这回是真出大事了!
你老是这样吓我,你看你,牙都吓白了,你急火火是想我那个你吧? 来,那个一把!
你还有心说笑,我一巴掌把你眼珠都打正了!
你要能把我眼珠子打正了,我做你家一条狗,一辈子为你摇尾巴!
那你要把我牙吓白了,我做你裤裆里的家伙,天天跟着你!
你倒是会说,那不是让你痛快死啦!
别油腔滑调了,快想想办法吧!
你等等再说好不好? 我想跟你做一次……
丁家干说着,手就上去了。
大白牙一巴掌扇开他的手,说,不行!
丁家干拧着脸上的肉,歪着头,拿正眼看她,说,你怎么像一条翻眼狗啊,喝点酒,你就行,服服帖帖的,不喝酒,你就不行,浑身都刺啊! 我把澡堂烧了一半,跟你来,你心里还没数,来吧来吧……只当你又喝酒了。
狗屁! 我都能急死了,哪有心情跟你痛快啊,你不知道丁丁丁所长,二朋他可能不行了,这狗吃的在小吴场赌钱,让公安抓了,狗吃的二朋不要命了,对着蔷薇河就跳下去,水深流急啊,又穿着棉袄,活活淹死在河里。豆叶这骚货认尸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二朋要是真死,就遂豆叶意了,她天天就跟那个野男人快活了。唉,丁所长你真是个没用处的人,叫你打听豆叶的野男人,你怎么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是谁呢? 她昼夜不归,还能躲到天上去啊,还能躲到地里去啊? 就是躲到天上,就是躲到地里,你姓丁的也该给我找出来! 你那么大本事,怎么就这点事不能帮我办呢? 我白让你……那个了!
我知道,我一直在找,我把老杨的枪借来了,从今往后,我什么事不管,专找豆叶的野男人,我就不信他真的会钻天入地!
你净是吹,我要看你行动啊。你要拿不出行动,看我不把你卵泡捏碎!
要是崔二朋死了,你还能管人家豆叶啊?
什么话说的,二朋怎么死的? 不是她骚货害死的呀,拿了证据,才能让她一辈子没脸见人! 大白牙说,我们不在这里嚼舌根了,走看看二朋他奶吧,她就要咽气了。
丁家干和大白牙转过一条巷子,来到崔二朋家。崔二朋的瞎眼奶奶,有病已经一年多了,半死不活的,有饭就吃一口,没饭就喝口冷水。
几个月前,躺倒了,豆叶端什么她都不吃,还骂豆叶,说都是豆叶害的她家二朋,说二朋迟早要死在豆叶的手里。崔二朋的奶奶只听大白牙的,大白牙端饭给她,她就吃一口,大白牙扶她起来,她就起来,到太阳地里晒晒太阳。崔二朋的奶奶肯定地说,二朋迟早会叫这骚货害死,二朋要是死了,我一头也撞死算了,跟二朋去过好日子!
豆叶临去小吴场认尸时,没好气地跟她说,你孙子赌钱淹死了,我去认尸!
老太太没听清,只听到“死了”,以为豆叶又是在骂她,也就没再问。她不想跟豆叶说半个字。
大白牙和丁家干走到老太太床前,看到老太太像是睡了,正要离去,可她却说话了,他小婶,你身边是谁呀?
你看见啦? 大白牙说。
我看不见,我听出你脚步声,我听你身边的脚步有些生。
他是植物园的丁所长。
老太太一听植物园,嘴唇就抖了,说,植物园没有好人,我二朋就坑在你们手里!
丁所长是好人。
老太太相信大白牙的话,她说,好人,好! 好人啊,你帮我把骚货的野男人交给我,我死了,把他也带走!
下傍晚时,豆叶回来了。豆叶一进院门,就骂了,什么事都赖我,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谁再往我身上泼屎,我日他妈!
大白牙赶快出来,问她,二朋……
豆叶不等大白牙把话说出来,就嚷道,一条死狗,说是我家二朋!
是死狗?
对,就是一条狗!
大白牙小声说,你是说,小吴场淹死的,不是二朋?
不是,我家崔二朋命大福大,哪能说死就死了呢。他要是死了,就算我前世修来的福! 可该死的偏偏不死! 我命苦啊,怎么摊了这么个男人!
你见到二朋没有?
我见他要死啊? 我上哪去见他! 我这一辈都不想见他!
你到底见没见到?
没见着!
淹死的也不是他?
不是!
丁家干拉了下大白牙的袖子,意思让她快走。
大白牙说,不是二朋就好。我们回去啦。
小婶你走好,丁所长再见! 豆叶说话一句是一句,嘎里嘣脆。
回到大白牙家,丁家干埋怨道,鬼惊鬼乍的,哪里就死人了! 我烧了半拉子澡堂,半边冷半边热的水,要被骂了。都是你搅的,你今天要是不让我亲你一回,我就冤透了,来!
就一下啊。大白牙就把衣服撩起来了。
丁家干像猪一样在她怀里拱了一会儿,伸手去解她的裤腰带。
大白牙一把把他推开了。
大白牙说,你死一边去!
丁家干说,都到这一步了。
大白牙说,我没工夫跟你闹!
要不了多长时间,十分钟解决问题。你来不来? 你不来我要喝酒啦? 丁家干从碗柜里摸出来半瓶酒,来,我们喝两杯,就来劲了!
大白牙夺过丁家干手里的酒瓶,放回到碗柜里。
丁家干随手又抢出来。
大白牙又夺过来。大白牙这回没有再送回去,而是拧开酒瓶,嘴对嘴,咕咕咕咕就往嘴里灌酒。
丁家干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唉,唉……你留一口给我呀我操你家……丁家干抢过酒瓶,酒瓶里连一滴酒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