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那个女人跟踪他了。战争年代大部分女间谍都是娼妓,而和平时期娼妓们都能成为间谍,这真是诗人哈桑的大不幸。那个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楼下,一直看见哈桑进门,一直看见哈桑的窗口亮起灯光。女人从幼儿师范学校退出来,打了两个寻呼,把哈桑家的准确地址留到朋友的汉显寻呼机上去,随后叫了一辆出租,到电子游艺厅去继续她的角子游戏。叶雅林老师从校外归来的时候教工楼的空地上围了好几圈师生,有人正在楼上大叫,伴随着一阵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接下来三四个男人真的从她的家门口出来了,他们一路走一路骂,骂得极难听,但却是打完了、砸过了的解气口吻。叶雅林老师听出了灾难种种,她从那些骂人的话里听出来了,灾难就在她的家里,伴随着窗口的灯光呈现出生存的癔态,呈现出夜间的骇人的局面。叶雅林老师没有敢露面。她躲在暗处。叶雅林老师感谢上帝留给她一块黑暗。这块温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个时刻黑暗帮助了这个辛苦与痴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轻,嘴里头出了很多血。客厅里躺了许多器皿的碎片。整个家像农贸市场上的生猪,被解构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突然记起来叶雅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哈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倒下头又睡了。这个回头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诗人哈桑真的饿空了,就叫了几声妻子的名字,没人应。哈桑下了楼,打算到门口吃一碗阳春面。刚走了两步听到溟池那边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说〃漂上来了〃。哈桑不关心溟池里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杂故事,和诗人永远沾不上边的。哈桑坐在小店里头吃了一碗面条外加十只锅贴。饱了。这时候有人从校门口出来,说,叶雅林老师的尸体从溟池底下漂上来了。
《好的故事》——无人承包
叶雅林老师的尸体被人捞了上来,平放在溟池边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里有一条小鱼,活的,张大了嘴巴正在毫无意义地呼吸。叶老师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拳头里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边的时候所有师生全散去了,人们的目光里头有了许多浮动的东西,如受惊的小鱼,晶晶亮亮地疾速飞窜。
最早对叶老师之死做出反应的是邢老师。邢老师赶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学校的支部书记,明确表示,由于〃突发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书记正和校长一起闷着脑袋抽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但书记表示〃理解〃。邢老师把自己的话复述过一遍,书记无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掸了掸,没有再说话。邢老师看见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着脚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为热点,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为事态的中心,而是作为事态的背景被人们所关注、所谈论。在这次谈论中〃承包〃这个话题被人们舍弃了,人们开始追踪诗人哈桑与他的妻子叶雅林之间的隐秘生活,即隐私。人们传播、创造、补充、发挥,故事的脉络比生活自身还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联、合缝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们的生命一定会在人们的猜测和设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于重新辉煌一次。人们用气声、耳语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复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当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观。这个热门话题被持续了两个星期,是语文组的倪老师为这个热门话题做了最后总结。倪老师远远地望着溟池,这个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说:〃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这是《红楼梦》里头的句子,湘云和黛玉联出来的五言诗,又凄清又阴冷,听得老师们心里头凛凛的。人们也意识到似乎说得太多了,要招惹上叶老师的灵魂的。于是缄口,不提。
池水就这么静卧在溟池里,好几个月波澜不惊,水外面走的是人,水下面游的是鱼,互不干涉。故事就这么又完了一个段落。
《好的故事》——继续承包
一九九五年的春光开始明媚了。时光就这样,转一圈之后又会过来的。春光可以回归,故事当然也就有了回归的可能。开春后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让人续上了。
过老师承包溟池几乎没有花力气,原因有二: 一、 叶老师事发之后溟池的水越发阴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长出许多手来,稍不留神就会抓上来的。师生们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没有任何竞争者。二、 承包几经周折,几经失败,为后人留下甚为丰盛的战斗遗产。过老师胆小,近乎猥琐,类似于鼠科动物,整天伸头伸脑,举手投足里头都有防范和撤退的后继准备,这样的人或动物不参与捕杀,但他(它)们有一种本能,总是在事态的末尾参与进来,正好坐收利益。
过老师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异常顺当,粗人的屁一样唾手可得。过老师交了钱就到溟池的岸边来了,背着手,款款漫步。过老师产生了首长的感觉,产生了地主的感觉。这两种感觉都很好,感觉一好过老师就要笑,忍不住。过老师伸出头看一眼水里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丑。人一得意了笑起来往往会没有分寸,笑得撕开来了。过老师往池里头踢了一块小砖头,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过老师通过学生的家长弄来了鱼苗,放到溟池里去。过老师发动学生砍了许多树枝,在溟池四周围起了一道栅栏。这样一来就有老师向学校反映了,说像什么?都像小富农的两亩三分地了。书记只好把过老师叫过来,让他注意〃影响〃。过老师不说话,一双眼就红了,噙了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书记只好作罢,关照一句〃注意影响〃兀自先走人了。
过老师自制了一副鱼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边上开始钓鱼了。钓鱼是假,看塘是真。过老师出门之前关照他的老婆,他〃钓鱼〃去了。关照钓鱼是假,逃避家务是真。溟池里头还有旧时的鱼,个子已经很不小了。过老师一个傍晚钓了六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饭,问:〃钓了几条?〃
过老师说:〃六条。〃
老婆说:〃鱼呢?〃
过老师说:〃放到我们家鱼塘里了。〃
老婆把筷子拍在餐桌上,骂道:〃你多大出息!〃
过老师说:〃肉烂在自家锅里,鱼养在自家塘里,怎么了?〃
过老师的课余时间差不多都用在溟池了。蹲在那里闲也是闲着,就长肉。几十天下来人胖了十多斤,肉全长在脸上,加上整天日晒,眼看着就成了黑胖子了。因为有了肉,过老师的笑容变得缓慢又持久了,好不容易笑出来,就不容易消散。过老师的脸上终日悬挂着微笑了。胖胖的,微黑的微笑。
《好的故事》——故事怀上的故事胎
溟池的四周围上栅栏,过老师终日厮守,故事的格局就这样形成了。总务处的花副主任偶尔也过去看看,和过老师说几句话,问几句水下面的情形,别的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在故事的平稳阶段花副主任的出现是饶有趣味的。这里头就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一层古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花副主任都没有介入故事,现在,花副主任登场了。
过老师正式向溟池投放鱼苗不久,花副主任悄悄投进了蟹苗。当然,投放是极为保密的,投放前的侦察和论证工作也是极为严格的。溟池的池岸直上直下,又是水泥结构,这样一来螃蟹就比鱼苗更为隐蔽。鱼高兴了还会打几个水漂,但螃蟹不会,螃蟹生气了可以欺侮欺侮鱼苗,但鱼苗总是不会欺侮螃蟹的。就算有人偷着垂钓,螃蟹又不会吃钩。这样的借鸡下蛋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又不吃亏,除了花副主任谁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便宜买卖?从技术上说,惟一的难处就在干塘收获的那一天,水落螃蟹出,事情总要公开的。不过,魔高一丈就为了应付道高一尺,办法总是会有的。花副主任好歹也是个官,对付一个姓过的办法总是有。
花副主任把所有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全想过了,过老师天天替他看着塘,只等着秋风起螃蟹肥了。花副主任就是没能想到车队的司机耿老二会插上一杠,当然,那是后话了。耿师傅的出现把溟池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而现在,故事怀上了故事胎。过老师正小心翼翼,像一个孕妇,腆着他的〃大肚子〃。花副主任则消受着过老师的悉心照料,也可以这么说,花副主任正以局外人的闲散心态注视着过老师的十月怀胎。花副主任过一些日子就会到溟池那里转悠的,看望或者说监督过老师漫长的养鱼生涯。
但是过老师很开心。
过老师开心花副主任自然也就很开心。
溟池里的鱼苗使溟池的故事风静浪止了。用三年级一位学生作文中的话说:〃溟池在蓝的天白的云下面,如美人春睡,一双渴睡的眼欲开还闭,溟池,静静的溟池唷!〃
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无事里司机耿师傅卷了进来。耿师傅卷进来之后溟池无风就是三尺浪。耿师傅大头,大手,大眼睛,大嗓门,属于好话也要粗声恶气的那种好汉。耿师傅有一句伟大的口头禅,叫作〃烦不了那么多〃。耿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惯于先吐口唾沫,而后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财大气粗,或者说,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样的神气,嘟哝一句:〃烦不了那么多。〃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激将,这样的人骨子里也喜欢被人激将。反正是一乐,反正他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或后遗症。谁也奈何不得的。〃烦不了那么多〃。
这一天后勤人员一起挤在会议室开会。开完了大伙便轧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组的杨春妹老是把话题往鱼上引导,谁也没有留意。后来杨春妹说,春节前白老师的学生送过来一条鲤鱼,七八斤呢,用网养在池塘里居然让它逃了。这么一说几个爱钓鱼的就起哄,耿师傅说:〃是鲤鱼啵?是鲤鱼我肯定能钓得出来。〃杨春妹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你,鲤鱼又不是桑塔纳,能听你摆弄。你要能钓上来,鱼归你,我贴你一条红塔山。〃耿师傅被这么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飘出来了,吊起左眉梢说:〃还真有一条鱼?〃杨春妹便不耐烦,嘎着嗓子说:〃骗你做什么?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伙就笑。耿师傅说:〃只要有,十天之内我不给你钓上来,你拿我的屁眼做气缸!〃
这个赌打下来耿师傅就拿了钓鱼当事业做了。耿师傅提上茶杯,把香烟丢在石凳上,把火机压在烟盒上,端着鱼竿,像电影里站哨的二皇军。这么站了两天,钓上来的小鱼全让他砸出水来了。过老师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心里头上了一把钩,拽得疼。过老师终于走上来,轻声说:〃耿师傅钓鱼呢?〃
耿师傅支吾了一声。
过老师说:〃我已经承包了。〃
耿师傅就又支吾一声。
过老师说:〃我是说,我已经承包下来了。〃
耿师傅回过头,斜着眼睛,却不支吾了。
耿师傅不支吾过老师心里便没底,伸出一只巴掌,说:〃你钓。〃
这么说着话耿师傅又钓上来一条,耿师傅卸了钩,顺手就把鱼扔在地上。过老师走上去,重新把鱼丢在水里去。
耿师傅说:〃你烦不烦?扔下去它又要吃钩,烦不烦?〃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没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还是把水弄旧了,烦不烦!〃
〃我真的承包了。〃
〃你噜苏什么?你他妈的噜苏什么?〃
〃你讲不讲道理?〃
〃再噜苏我叫你下池子喝鱼汤,你他妈酸不酸,你是教师,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个,噜苏!烦不了那么多!〃
《好的故事》——好的故事
过老师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找书记去的,书记也就更不该为这点小事找耿师傅了。书记语重心长,但书记的语重心长恰恰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书记要是这样就好了: 先递上一根烟,然后破口就骂,既口气严厉,又亲切热乎,让人觉得书记和司机是一对仗义的兄弟,骂得,打得。可是书记就是语重心长了。书记刚刚语重心长耿师傅的脸便拉了下来。语重心长是什么鸟东西?耿师傅不吃这一套。
耿师傅的坏脾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蹿出去了蓝色火苗。他的坏脾气真是炉火纯青。耿师傅正找不到机会了结杨春妹的那个赌,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了。耿师傅没有听完书记的话,骂了一声〃姓过的小赤佬〃,转过身子就走了。耿师傅来到卡车的车库,打开锁,扔掉铁链子,轰隆隆地拉开大铁门,迎面扑过来一阵浓烈的柴油味。耿师傅提起柴油桶,桶内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师傅带上柴油,开始发动汽车。耿师傅把汽车开到溟池边,车子〃嘎吱〃一声便刹住了。耿师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拧开螺口铁盖,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脑儿全倒进去了。耿师傅扔开油桶,大声说:〃我让你吃鱼,我让你泛泡泡,吃鱼屁!〃
春光正融融。艳阳正当头。三十升柴油长满了脚,像一群蜈蚣爬满了溟池的水平面,一点空隙都没有留下来。柴油覆盖在池水的表面,阳光的七种组合色彩在水池里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摊。风乍起,吹皱一池斑斓。柴油在阳光下展示出一种漂浮的艳丽和癔态的聚散,又陆离又喧嚣,又诡异又妖冶;变动不居,油荡光漾,仿佛隐匿和溶解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故事里的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耿师傅对走过来的学生挥了挥胳膊,大声说:〃过来,好看。〃
溟池里的缤纷景象没有能够久长,离盛夏尚远,溟池的水便黑掉了,发出丰富与肥沃的腐臭。溟池里没有一只蚊子,没有一只苍蝇,甚至没有一只水马。麻雀在天上飞,它们飞过溟池的时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绕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没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学校里的官方公告。公告说:
溟池乃国家资源,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均不得以个人名义占有、租赁、转让、使用,如有觊觎,则任何个人之权利将得不到国法及校规之保护。特此通告。溟池的故事便终止于臭气烘烘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