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正除了年节、祭祀、大筵群臣,平素滴酒不饮,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些议论,不禁变了脸色,旋又平和下来,一哂说道:“你骂得对!不过这个胡期恒,也是年羹尧荐的人呐,怎么在下头这么没规矩?——你还听见有人说什么?”“别的倒也没听什么,”李卫搔搔耳根说道:“昨儿去了一趟工部,见几个郎官说闲话,说田文镜走了时运,狗眼长到脑门子上,哦——还有,说万岁爷新选这个探花是个风流贼,大白天在客栈里搞女人叫人按住了屁股——这些人我都不识得,见我去了他们一哄就散了。”雍正顿时一怔,说田文镜短长算是人之常情,刘墨林是自己亲自从落卷里拔上来的,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人!雍正思量着,心里越发不自在,起身道:“就这样,你回南去吧。朕这几日乏,太后也欠安,就不见你了——回去好生办差,多给朕写折子,回头还有旨意给你。哦,你女人不是叫翠儿么?上次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叫她用心再做两双。她糟的酒枣也好,老佛爷说克化得动,也进两坛子来。”雍正说一句,李卫答应一声,末了竟落下泪来,忙又拭去。雍正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奴才想起早年的事了。”李卫咽着声儿答道,“又想着明儿送走田文镜,奴才也坐船回金陵,不知多早晚才得再见主子……唉!坎儿要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好!”
雍正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李卫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坎儿是和李卫自小一处长大的光屁股朋友,当年雍正到扬州督办粮食,在人市上买下的奴才,若论起心思灵动聪敏才智其实还在李卫之上。李卫因和丫头翠儿相好,犯了家法,被发落出去作官,坎儿一直留在雍亲王府书房帮办雍正的机密事务,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多,雍正在登极前夜“忍痛割爱”处置了他。这是件永远拿不到桌面上的事,以致于雍正每当想到那张迷迷糊糊似醒似睡的面孔,都觉得梦魂不安。听李卫说起坎儿,雍正垂头默思片刻,叹道:“坎儿是太聪明,招了造化的忌,短命夭亡……也实在可惜了的。雍王府奴才上千,真得用的并没有几个,他要不病死,如今位分功名也不在你下。唉……这都是命!”说罢仿佛不胜感慨,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凄楚吩咐道:“不要提这些事了,朕听着难过——你跪安,回去安心办差吧。”
“扎!”李卫忙答应一声。对坎儿的暴死,他也曾闪出过可怕的念头,但他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去深思,也不愿把这念头和面前曾把自己从苦海中救拔出来的恩人联系在一起,宁可想着坎儿“福命不济”暴病而卒才能心安些。因此李卫也不愿再说坎儿的事,一头答应,叩首辞行,那下头金砖果然磕得咚咚山响。
待李卫离去,雍正立刻启驾钟粹宫小佛堂。这个空灵大和尚入京已经十几天,允祉、允祐、允祥、允禩几个王府都去过了,京师都轰动说是罗汉转世。在江西曾由胡期恒亲自试过,确能呼风唤雨,允祐的老寒腿前些日子发作,疼得起不来床,经他一看,当场诵经,用手一抚便豁然病愈。因此四王联名密陈,可以由他给太后治病延年。雍正自号“圆明居士”,早已皈依释教,他的替身和尚文觉也是一代大师。但是,闲常时分和懂得佛家经义的臣子谈谈禅、对一对机锋语是一回事,在朝廷庙堂宫阙重地祈福禳灾又是一回事,弄得不好不但眼前难免流言蜚语,史笔里加一句“雍正信佛”还要遭后世无穷讥议!因此这次请空灵进宫祈禳三日,他一直没露面,由着文觉和尚接待,刚才去慈宁宫,见太后病体略有好转,他又忍不住想见识一下这个空灵,到底是个真佛,还是江湖骗子?想着,乘舆已在钟粹宫外停住,雍正不言声下轿,摆手命太监们不要传报,径自背着手踱进来,却见马齐提着袍角从小佛堂门口出来,便问:“这会子哪去?”
“臣回上书房。”马齐脸色很难看,一边叩头,说道,“求主子鉴谅,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秃驴们斗法!”雍正用眼张望了一下里边,大约几十个人的样子,又看看脸色涨红的马齐,不禁扑哧一笑:“你是生秃驴们的气呢,还是和朕怄气?
朕知道你不信这个,可也没勉强你信嘛!张廷玉不是孔子门生?哦,孙嘉淦还有状元、榜眼、探花不也在里头?也不辱没了他们,偏你就不能忍?就是游戏,姑妄观之无妨。“马齐喘了一口粗气:”万岁若是游戏,臣无话可言。不过臣确实有比这要紧的事,方苞先生在畅春园主子的书房,说臣前年给先帝的一份折子,说由各地府县建义仓的,寻不到原件,请臣过去详谈。山东赈灾还缺五万银子,得叫户部赶紧发出去。
主子一定叫看这个,臣自然遵旨,不过说心里话,和看把戏差不多。“
雍正被他这些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怔,想想又不能驳回,半晌才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各随自己心罢了,朕还勉强你?你既有正经差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说罢便进了小佛堂天井院。
这里的官员大大小小约三四十个,都是各部院中平素参禅拜佛的信民。大约刚才是文觉与空灵在切磋佛理,官员们鹄立耸听,一个个面带肃色,竟没有看见雍正进来。雍正见佛堂执事太监忙着给两个大师敬茶,料是讲经已毕,正要上去见面,却听官员中一个人呵呵大笑:“我还以为二位大和尚有什么真才实学,头竖得葱笔价听了半晌,原来不过尔尔!要是这就是悟道,我学生二十年前就可为二位和尚的师傅!”
因为人静,他连说带笑,满脸讥讽之色,格外引入注目,连坐在首位主席上的张廷玉也转过脸来。雍正从人头缝中看时,正是那个行止放浪不检点的新科探花刘墨林,不禁皱了皱眉,却听盘膝打坐在菩提树下的空灵朗声说道:“居士,我认得你。姓名不知,文星高照,乃是今科探花!老衲眼目可差?”雍正这才定睛细看,空灵干筋黑瘦,面色如铁,土黄衲子外披着件大红袈裟,半苍的扫帚眉下深凹的眼睛炯炯生光,合着掌款款而言:“居士有何见教?”
“我这探花乃当今天子御笔亲点。”刘墨林挑着眉头嘻笑道:“御花园簪过花,琼林院吃过酒,长安街夸过官,北京城论千论万的人都认得,大和尚你也认得,何足为奇?只我方才听你那些字法妙语,上不见天花乱坠,下不见顽石点头,怎么就称得起三乘真昧?多少有点腹诽而已,不敢称‘见教’!”
空灵和尚听了半晌不语,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居士是富贵中人,不是我清净门生。三乘真昧与君无缘!”
“我学生读书万卷,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览之,天球河图金人玉佛无不详之,怎见得与三乘真昧无缘?”
众人谁也想不到这个新科探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和尚叫上了阵,不禁都怔住了。挤在翰林侍讲里的徐骏巴不得和尚动了无名火,当场咒死这个怪书生,略向前凑凑,瞪大了眼瞧。坐在上首的张廷玉见刘墨林横中杀出,又想让他出头搅一搅,又怕搅乱了道场惹雍正生气,正想喝退刘墨林,一眼瞥见雍正也在挤着看,便住了口,但这一来,他再也不便坐下了,因假作疏散起身来踱至阶下观望。空灵见有人挑战,看了看上座的文觉,似乎想问该怎么办,文觉和尚双手合掌,脸上毫无表情,说道:“探花居士,你可知‘欲参三乘,先断六根’?”
“六根不过就是眼耳鼻舌身意罢了。”刘墨林却不知文觉是雍正替身,一哂说道,“这六样东西我没有了,还留得一根辫子。和尚剃了光头,断了六根,我竟形容不出是甚么了?”
和尚剃得光溜溜的头,再去掉“眼耳鼻舌身意”确实不成模样,众人思量着,已是一片窃笑。文觉自为皇帝替身僧,上至宰辅下至百僚见了他无不控背躬身敬礼有加,空灵又是他专程到五华山请来的,这个小小新科进士竟敢当众揶揄,他脸上就有些下不来,因笑谓空灵道:“大师,你密宗不善禅语,我和尚来请教一下刘墨林居士!”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孙行者诸天神仙并七十二洞魔王!”刘墨林向众人作个怪脸,合十盘膝坐下,“请大和尚下场玩玩!”
第二十回 辩谒语斗法钟粹宫 感前因下诏释贱民
文觉也是一般土黄直裰,大红袈裟,徐步下阶与刘墨林对面盘坐。他不同空灵,大约保养有术,庞眉白须面色红润,颇有点仙风道骨。他向刘墨林略一点头合掌道:“居士既知欲参三乘先去六根,敢问:如何是无眼法?”刘墨林信口答道:“帘密厌看花并蒂,楼高怕见燕双栖!”众人中便有人高声喝彩:“好!”
“如何是无耳法?”
“休教羌笛惊杨柳,未许吹箫惹凤凰!”
“如何是无鼻法?”
“兰草不占王者气,萱花不辨女儿香。”
“如何是无舌法?”
“幸我不曾犁黑狱,干卿甚事吐青莲?”
“如何是无身法?”
“惯将不洁调西子,谩把横陈学小伶!”
“那么——如何是无意法?”
“只为有情成小劫,却因无碍到灵台!”在文觉连珠炮似的质问下,刘墨林左顾右盼满不在乎,信口拈诗对答如流,将佛家六根断法揽之无余,挥洒之间真个风流倜傥神采照人。雍正原是满心厌憎这个“坏了朕名声”的探花郎的,至此竟大起爱才之心,心下暗自掂掇,此人是东方曼倩之流!正胡思乱想,刘墨林笑道:“大和尚不必尴尬,方才说过,无非玩玩而已。我是聪明人,不和笨蛋一般见识,更不和和尚斗法——胜之不武,败之适足为天下羞!”
“居士好狂放。”空灵在旁瞿然开目,眼中晶莹闪烁,盯视着刘墨林问道,“何见得居士聪明,何见得和尚笨蛋?”他见文觉胜不了刘墨林,出来助阵了。刘墨林道:“大和尚,你读过《传灯录》么?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必择一钝汉流传佛法。所以金莲法界不是聪明人插足之地。什么叫‘钝汉’?笨蛋也!”说罢呵呵大笑!
空灵顿时勃然大怒,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黄,一会儿血红,合掌念念有辞,却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呃……吽……”眼睛直盯盯看着刘墨林。刘墨林原先还是笑,笑着突然变了脸色,仿佛全身的血被一下子抽干,惨白着脸呻吟一声颓然倒下一动不动!
众人立时大哗,王文韶、尹继善等几个同年进士一拥而上,扶脉象,触鼻息,掐人中,扶掖刘墨林时,哪里还有一丝活气?众人顿时乱成一团。尹继善便骂:“妖僧!这是出家人的行径?”王文韶道:“请天子剑斩了他这秃驴!”张廷玉几步赶到雍正面前,跪了叩头道:“奴才请旨,空灵和尚竟敢在天阙之下妄行妖术,荼毒朝廷命官,罪在不赦,当发顺天府严鞠重处!”这时,人们才晓得皇帝早已来了,“唿”地跪了一片。雍正走到昏绝的刘墨林身边看了看他,向瞑目端坐的空灵问道:“是你作法治死了他?”
“阿弥陀佛!”
空灵眼皮也不抬,合掌答道:“刘居士亵渎三宝,自取罪①戾,与贫僧无干!”雍正冷冰冰一笑,说道:“亵渎三宝,罪不至死。你行法致他死地,已经触了国法,杀人抵命,你晓得么?”空灵开眼看了雍正一眼,莞尔一笑,说道:“听凭人主发落!”
“好得很!”雍正冷笑着吩咐道,“来人,架起油鼎,炸了这臭皮囊!”
“扎!”
几个太监忙不迭答应一声,一时却也无从寻到能炸人的“油鼎”,末了还是御膳房送来了一口杀猪用的大锅,用几个石礅支了,下边架柴焰腾腾烧起。只顷刻间便青烟缭绕油花泛起,伴着锅下哔哔爆着火花的响声,吓得一众人等没有一个不是面如土色。张廷玉眼见雍正要发令杀人,惨白着脸“扑嗵”一声双膝跪地说道:“万岁!奴才要谏劝!”
“唔、唔?”
“国家以儒道治天下,万岁崇佛信道,招僧入宫祈禳。臣原本不赞同,万岁原也知道。但万岁本为太后祷福求寿,乃是尽孝道,所以臣不能不勉从君命……”
“嗯,还有什么?”
“妖僧行法致死朝廷命官,已经触了《大清律》第三十二款第十四项,应交有司衙门依律治罪。万岁不应以非刑处置,①佛、法、僧为佛家”三宝“。
使天下后世无所遵循!“
他话虽不多,两条却都很有道理:原本就不该在宫中捣鼓这些事情,犯了罪更应该交刑部按律处置,这样当众油炸了空灵,难免要招来更多的讥讽非议。雍正沉吟着正要说话,空灵已经起身,绕着沸腾的油锅转了一遭,笑道:“文觉大师,你禅宗门里以寂灭为本,经得这炸果子锅么?”文觉已是慌乱得六神无主,见空灵兀自神色自若地要与自己辩论法门宗派,因合掌急急说道:“大和尚已经造罪!贪嗔痴释门三戒,你已经犯戒入了轮回——还不快救起刘探花?”
“这点子凡火未必炸得了贫僧。倒是你说的‘嗔’字,贫僧确实犯戒了。”空灵说着,将胳膊伸进油中!众人都惊怔了,几十个人鸦雀无声盯着空灵。只见他口中喃喃诵经,两手在沸油中轻轻划着,捞摸着什么,倏然间从锅内双手擎出一株碧绿绿翠生生连叶带根的莲花!雍正已看得目乱神迷,大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空灵微笑着擎着莲花,说道:“若不能火中取青莲,佛法僧有何可‘宝’?这是人主赐的,谢赏了!”
雍正脸色苍白,嗫嚅良久忙合掌稽首,说道:“大师真是活佛,朕……为试探大师法力,不得已出此下策。请活佛广施慈悲,这刘墨林原是有用之才……”
“这有何难?”空灵呵呵大笑,“取一盂清水来!”早有小太监飞也似跑去,用玉碗盛了满满一碗清水端来递给空灵,空灵将青莲纳入怀中,踽步而诵,仍是“唵叭咪……”反复念诵几遍,然后喝口水向刘墨林头上“扑”地一喷,口中说偈:莫、莫、莫!莫要嗔!探花也非假,和尚也非真。识得灵台路,但凭一点心。咄——鼠子缩头去,避过猫儿寻!
又复合掌念诵六字真言,那刘墨林已是缓缓坐起,仿佛刚刚睡醒似地揉着眼,迷迷糊糊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一时众人方回过颜色,各自暗地舒了一口气。雍正因含笑道:“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大师把你请回来的,还不肯皈依我佛么?”刘墨林这才认清是雍正,一翻身扑倒便叩头,口中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佛门有什么能耐与夺?臣今早急着进宫,没吃饭,素来体质又弱,太阳底下晒着,不觉就晕过去了。臣是圣人门徒,誓死不皈释家!”雍正见他倔强不服,倒也欣赏,笑道:“你还想再尝尝六字真言的厉害么?”
“什么六字真言?”刘墨林转脸冲空灵笑道,“我就听你说‘俺把你哄’!”
众人立时哄堂大笑,连空灵文觉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雍正捧腹笑得连连咳嗽,说道:“好,好!这才是真名士!
明儿个你到军机处当差,帮着转送奏章,起草诏告吧!“
于是自即日起刘墨林便交卸了翰林院编修差事,径入军机处料理文书事宜。雍正也喜他滑稽多智,无书不通,时时召见顾问。偶尔暇时,常带着方苞、马齐、隆科多和刘墨林,或下棋、或论诗、或垂钓、或书画,畅春园、飞放泊、南海子、万寿山等胜迹无处不去。刘墨林自打叠起全副精神小心侍候。恰此时年羹尧